新闻这个职业是通天的。
两天后,当何康走进大掌柜的办公室时,脑海里蓦地跃出了这句话。
无疑,威鲁的权力核心就是自己眼下走进的这间房子了。在区委大院,像他这样的小干事多如牛毛,谁不想走进这里?谁不想得到谢高峰的赏识?可真正走进来的又能有几人?假如他还在那个死气沉沉的镇卫生院当医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甭说他这样的小干事了,就是那些乡镇或机关的副职们,又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的荣耀?也许,真像丁冬说的那样,他脚下已经踩着一条光芒四射的升迁之路了。
谢高峰正在批阅文件,候在办公桌一边的冯国庆不时赔着笑说些什么。老半天,等谢高峰批完了文件,冯国庆扭过头看了何康一眼,意思是让他把材料拿过去。何康赶紧走过去,小心把材料放到了办公桌上,然后退到了一边。身后是一张大沙发,可他没敢坐,就那么挺挺地立在那里,就像摆放在当地的那棵仙人掌。谢高峰刚要拿起材料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那双手迟疑了一下,从材料上移开了。何康心里不由惋惜地叫了一声,再看大掌柜,皱了皱眉头,把视线移到了冯国庆身上,意思是外面怎么回事啊。冯国庆会意地走到窗前,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摸出手机,捏着嗓子嘀咕了一阵子。吵闹声越发厉害了,何康看到大掌柜站起来,绕到了桌子前面,背着手围着那棵仙人掌踱步,脸上是一种烦不胜烦、忍无可忍的表情。
“还是印刷厂那些工人。”冯国庆凑过来说。
谢高峰叹道:“看来我一进大院,这些人就得了消息。”
“肯定是,他们真是无孔不入啊,”冯国庆小心地说,“我已经让信访局的同志下去做工作了。”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种机制不行。”谢高峰盯着冯国庆说,“气候变了我们就得换衣服,是不是?重要的还是发展经济,工人们闹来闹去不就为了个利益嘛。区委首先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找到当家做主的感觉。”
“可发展也得有个过程,这些人也太难缠了,动不动就上访闹事,您看是不是给他们办个学习班了?”
“可不敢这样草率处理啊,”谢高峰一摆手,“中医讲究身体平衡,调动六分之五,什么时候威鲁的经济上去了,上访这种现象就不存在了。上访并不是坏事,身体内部失调了,就会发出警报,是不是?”
冯国庆赶紧点头:“那是,您说得对。”
“不过,就眼下威鲁的形势讲,思想政治工作还得加强,要学会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引导群众。”何康感到大掌柜说这话时,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他不由陪着笑了笑,又觉得不能笑,脸上便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听得那人又说,“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是不是?”
“您说得对。”冯国庆立即附合,“可群众也得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嘛,不能动不动就上访闹事,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啊。”
听着这二位一搭一句说话,何康觉着有些尴尬,走也不是,在也不是。他本以为大掌柜看过材料自己就可以出门,没想到材料还没看,印刷厂那些工人就又一次赶来了。不知这次他们锁大门了没有,他想凑到窗前看一看,又不敢起身,就只能站在那里胡乱猜想着,但是从冯国庆的表情看,情势好像比前几次要严重得多。何康又偷偷看了大掌柜一眼,他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脸部的肌肉竟有些扭曲,好像生出刺来了,就像那棵怒气冲冲的仙人掌。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上,大掌柜给人的印象总是谦虚稳重,言语温和,波澜不惊。现在,何康却发现这不过是一种假象,看来谁都不是神,不是神就有人的喜怒哀乐。再看冯国庆,平日走在机关大院里有多神气啊,但在谢高峰面前他却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何康看了,心里就有些别扭,就好像无意中闯进了一对小夫妻的卧室,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您说得对,我们一定要认真贯彻落实。”冯国庆一迭声地说。
何康心里有事,盼着他们说完话,也好审读自己的那个材料,他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谢高峰说了一大通话之后,好像也有点累了,慢慢又踱回到办公桌后,一屁股坐下,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忽又挺直了腰背,一只手探过一根削得有些尖锐的铅笔,烦躁地敲打着桌子上的材料,那正是何康放到那里的解说词。忽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抽出一张便笺,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纸交给冯国庆,说,你立刻通知这些人到我办公室开会。
冯国庆拿了那张纸,匆匆出去了。
现在,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何康又一次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局促中,他感到大掌柜的目光又移到了自己身上,好像是要说什么了,他赶忙从身上摸出了采访本,作好了做笔记的姿势。自从到了新闻办,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这还是副主任常远教他的,常远说,听领导讲话你一定要拿出姿态来,不管值不值得记,你都要做出记的样子,这是对领导的一种尊重。
“你,是新闻办的何康吧?”何康听得谢高峰出了声。
何康点点头:“是,我是小何、何康。”
“你,你什么事?”
何康不明白大掌柜为什么这样问,他当然有事啊,没事他来这里干什么?但是他知道领导这样问,肯定有这样问的道理。他迟疑了一下,马上说,冯主任说您要看这个解说材料。
“看我,一忙就把这事忘了。”谢高峰拍了拍油光光的脑门,“今天有点不巧,一会儿还有个会,这样吧小何,你让国庆主任先把一下关,好不好?”
“好,好。”
何康知道大掌柜这是在谢客,转身要走。
“小何啊,”谢高峰忽然又出了声,“我知道你写得不错,是我们威鲁的人才。我真羡慕你们这些笔杆子,可以静下心读点书,写篇文章,当年我还没下县区工作时,也喜欢写点东西,瞧瞧现在,一大堆事,每件事又都很重要,等着我拍板解决,还哪里拿得起笔。”
何康自然知道大掌柜是笔杆子出身,当年名气还大得很呢。听说他在市委办公厅当副秘书长时,分管的工作里就有材料起草这一项,显见得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但是人家起步早,进步也快,从办公厅下来后,先是担任了古县县委副书记,三年后又当了张北的县长,到了威鲁,自然就成了区委书记。他呢,不要说没这个志向,就是有,也不一定会有这一天。在区委大院,他们这些搞文字材料的,提起来的又有几人?很多人吭哧吭哧写了一辈子,头发写白了,熬稀了,到头来还不是老死于马厩之中,黯然离去?
“趁着年轻,多下点功夫,好好写点东西吧。”谢高峰又说。
何康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得体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表达,老半天,才憋出了几句话,是,我会努力的。就要出门,正赶上冯国庆进来了,说人都通知了。谢高峰哦了一声,说那你和小何去研究那个材料吧。冯国庆连声称是,轻轻关上门,领着何康到了他办公室。
冯国庆是区委办主任,早几年,区委办主任也是常委,但后来据说是职数不够,就把办公室主任的常委取消了。冯国庆不是区委常委,但主持着区委办的工作,大掌柜这边的好多事都是经由他的手安排的,所以,他在区里仍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有时候冯国庆也给何康派个工,一来二去就熟悉多了,所以进了他办公室,何康也不觉得太局促。
“你觉得这个材料怎样?”冯国庆从办公桌上抓起烟抽了一支,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这个,我说不上来,先请您过目吧。”
“你不要谦虚,我问你感觉如何。”
何康迟疑了一下:“我觉得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冯国庆呵呵一笑,“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嘛,什么叫还行?”
“这个,我真有点拿不准,写报道我多少懂得一些,这样的解说词还是头一回搞,实在拿不准。”
冯国庆没吭声,拿起材料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是不是有问题?”何康有些紧张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最终还得谢书记把关。”
“谢书记不是让您把关吗?”
“这你就不懂了,”冯国庆沉吟了一下,“这么重要的材料,最终还得领导拍板啊。也不是说我们文字功夫不行,是我们没有领导站得高,看得远,抓得准。所以嘛,材料最终还得谢书记把关。”
何康觉得自己有些开窍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见冯国庆拿起了别的材料,便告辞出门。
冯国庆忽又叫住了他:“小何,你等等。这个材料我会很快送去请领导过目的,怎么修改你等我的电话。还有个事得说说,下一步你还得配合一下季小红她们,这么重要的工作,我们得成立个解说组,是不是?你搞出了解说词,说到底还只是个脚本,还只是整个解说工作的第一步,最终还得有人抛头露面搞解说嘛,是不是?”
“是,是。”何康点点头。
嘴上说是,他心里却颇为不快。这什么逻辑啊,我这里吭哧吭哧写了半个月,写了改,改了再写,一遍遍地推敲,也够心烦的了,怎么还没个尽头?还得去配合一个黄毛丫头?凭什么呀。但这些牢骚话仅仅像一个漩涡在心里翻腾了一下,打死他也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