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庙有人考取了大学,那家为了喜庆一下,便为村里人放一场电影。放电影的是区电影队的田队长。其实电影队只有队长,没有队员。这天田队长碰巧弄到一部好片子,武打的。这部电影在县城已放过一百场,但在乡下人眼里是新的。
放电影时出现打架的事田队长已司空见惯。他每放一场电影,不论是在镇里刚盖的露天电影院还是在乡下他都要遇上打斗。最轻的一回是不知谁抛了一块石头,打破一个看电影时大说大讲的老太婆的脑袋;重的则是看电影的人一下分成国共两党,大家发声喊就忽地拼杀起来。一遇上大打斗他就只得抱头鼠窜,连电影机都顾不了。他每次到乡下放电影都是一次冒险。但乡里人对他的尊敬总令他感动。他们把他当贵客招待,走时还总要给他一些花生芝麻之类的特产。他本人也挨过一回石头,那回是他自己想看看热闹。那之后他再也不敢看打斗了。他有生以来只有一回放电影没遇上打斗。那回场上老太太们哭得轰天轰地,青年人也沉默不语。那是大救星殒落的纪录片。
这几年打架的事越来越多,有时一场电影要发生好几场大小战事。放电影多了,他几乎知道什么日子,什么电影会引起打斗。今天闷热,又是武打片,好人与坏人相斗终于战胜坏人,多半有人会马上效法里头的好汉挥拳弄腿,一露英雄本色。朱家庙的人来挑电影机时田队长就说:“今天晚上肯定有架打。”挑电影机的是朱大嘴。大嘴拍着胸脯:“我侄儿考取大学,是个大喜事。哪个敢在我朱家庙乱来我打断他的腿。”田队长说:“说在前头,打起来,别让人打了我的电影机就行了。”大嘴说:“你放心。就是人家要用机枪扫电影机,我也会趴在上头。”田队长说:“你一趴在上头不把电影机压坏?不过有了你这句话就够了。”
电影场上一片蒲扇声。许多虫子在电影镜头到银幕之间的灯光的河道里游泳。有的聚集在电影机镜头旁。田队长叫人端来一盆水,放在镜头下的方桌上,飞蛾一会儿就落满水面。方桌边上坐的是本村的核心人物,有大队干部,有大学生的中学老师;一般发生战事是威胁不到田队长的安全的。但他知道石头不长眼睛,稻场边上堆的全是鸡蛋大小抓起来正好扔的石头。万一打起来,田队长早想好了,往方桌底下一钻。
电影放到快完时还没有打斗声。田队长感到奇怪;未必电影太吸引人了?不可能。他相信他的判断定不会错。他只想电影早些放完,他浑身叫汗湿透了,虽然有人给他打着扇子,可汗仍直往外冒;热气好像都聚到他身边来了。他看到银幕背面的山坡上都坐满了人,山边树上也挂满了人,那些人像花果山上的猴子。正当电影里的打斗声要结束时,后面吼了起来,那树上吊着的人都随着树晃动起来。打斗终于发生了,他这时反而如释重负,因为打斗在后面老远的地方,人墙都向后倒去,根本威胁不到他。“打起来了吧?”他像赢了赌似的对大嘴说。大嘴愣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了听,丢下扇子说:“我去看看。”队长看看天,天上已没有星星,要下暴雨。电影还未完,可树上吊挂着的人都不见了,银幕背面的人也跳起来向后涌去。前面几乎空了。整个电影场上吼了起来,电影只剩了银幕上的人影,听不清话了。田队长真想就此撤机搬进屋去了事,反正没人看。
电影终于完了。他开亮大灯,匆忙收起机子。他要把机子装到箱里,把银幕从两根竖起的木杆上放下来折好装进箱子。
吼叫声像暴雨过去之后,他已收起了机子;他看到人们都兴奋地嚷嚷着四散离去了,大家好像抢到了什么好吃的,都有点得意。本村的人都搬起凳子朝家里走去了。只有几个人留下来搬桌子和抬电影机。大嘴回来了,田队长忙问:“怎么回事?”
“一个家伙耍流氓,被人逮住打了一顿。”大嘴说。
“流到我们村里来了,瞎了狗眼!”子文说,他弟弟考取了大学。“也不看什么日子。今天也没打死也打了他个半命。这回该晓得我们村的厉害了。”
“他怎么流?”田队长问。
“调戏妇女呗。去年就有个骑自行车的在路边上撩子良的妹子,大家拿了刀叉去撵,那家伙早跑得没影了。”
“怕还是他呢?”
“反正是一路货,也穿着那样的裤子,留着长发,一看就是个流氓。”
“打他一个人?”田队长问,他以为是两方相斗。“打得怎样?”
“他想跑,没跑掉。歪在路边。还骑着车子呢,不是边上垸里的。”
“不会打坏吧?”田队长又问大嘴。
“不晓得。反正躺在那儿没动。”子文说。
“没事,贴着土躺一会就好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狗,死了,一挨土就活了过来。我叔叫人一锄头敲断了腰,在地上睡一会也好了。”大嘴说。
狗头送了凳回去后也来帮忙搬东西,他说:“我村的人要不得。”
大嘴问:“怎么要不得?你怎么胳膊肘子朝外拐?”
“人家只一个人。要真打得怎样了,人家还不说我们?”
“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厉害也好。”大嘴说。
“打得太狠了,只一个人,又没还手。”
“你怎么变得这样善呢?”子文问狗头,“对流氓就是不能客气。”
狗头低下头,搬起桌子,不再说话。田队长悄声问:“那人走了吗?”
狗头说不知道。子文说怕还在路边上。
“要是他走不了怎么办?”田队长看看天。
“要下雨。管他呢,雨一淋就好了。”子文说。
田队长问:“人在哪里?”狗头说:“就在公路边上。”公路边上的一丛树挡住了他。南边天上电光一闪;刮来一阵风,雨就要来了。这时大学生来请田队长去吃消夜。田队长只得跟着。他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了看。现在灯撤了,那人被黑暗吞没了。他还在那儿吗?
吃消夜时大家聊了起来,都说流氓该打,只有狗头唱反调。大家都笑狗头怎么今天立地成佛了。吃完消夜,大家散去。田队长刚躺到给他安排的床上就听见雨点像石子在屋顶上敲打起来。敲打声零零碎碎,接着越来越密,一会儿就哗哗一片了。
田队长睡不着,想着那个挨打的人。但愿他什么事也没有。他抽着烟,想着那挨打的人在雨中的可怜样子。他很不安。有了伤人的事他总很不安。就像那些打斗都是他引起的。他眼前老有一个被打的小伙子的可怜样子。
第二天早上田队长起得很迟。吃早饭时他问子文:“昨天那挨打的怎样了?”
“装死,在地上躺一阵,一没人不就跳起来上车跑了。”子文说。
田队长这才放下心来。昨夜就走了,说明没事。这村的人手善,连坏得有名的狗头都那么菩萨心肠,哪还会有人下狠心打一个素不相识的?他们不过凑凑热闹。田队长早餐吃了个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