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陈宏灿一行五人时聚时散,几天后摸进了堤岸。逃出来之前,他们已经打听过,堤岸是西贡最富庶繁华的地方,穷的富的华人都在这里谋生,在这里华人容易生存。果然,到这里后,几个人仗着年轻力壮,很快就在堤岸华商的工厂或商铺里分头打上了工。但堤岸只是他们预定计划中的一个中转站,他们打算在这里赚到足够的钱后继续北上,再偷越边境,回到故乡,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对他们来说,堤岸是一条分界线,如果此前还算是逃亡,此后将是回国返乡之路。
收留陈宏灿的是祖籍广东潮州鹤山的一位王姓米商。早年,王老板的父亲从老家逃难到越南时身无分文,靠打工度日,后来租房开了间小杂货店。经过数年辛劳,积攒了一笔钱,他看到当地盛产稻谷,便改行办起了一家辗米厂,后来又办起了米行,把米销往国内,由此步步发迹。子承父业,到王老板手里,王家在堤岸米谷业中已小有影响。他在经营上手法翻新,不但陆续新开了数家辗米厂和米行,同时恢复了其父亲主营米业后关闭的那家杂货店,还和人合伙再开了家小钱庄。陈宏灿后来才明白了王老板为什么在谷米主业外还要经营杂货店、钱庄的个中奥妙。越南稻谷业主要掌控在华商手中,单是设在堤岸、西贡的几十家辗米厂、米行,十有七八由华商经营。从稻谷收购到加工出售、出口诸环节,竞争颇为激烈。但有了钱庄,每当青黄不接当地稻农缺钱之时,钱庄就适时向他们放贷,并且约定如收获时向王氏辗米厂销售,利息可优惠,稻谷可以抵所贷本金和利息,这样就与农民形成了一种稳固的放贷预购关系。因同时经营着杂货店,每当下乡收购稻谷时,可让伙计顺便捎带些农民需要的日杂用品下乡销售,或用日杂用品交换稻谷,这一方面不但可产生利润,更是拉近了与农民的关系,在稻谷收购竞争中占据了主动地位。
精明的王老板又心地善良,凡是老家来越南谋生的乡亲,凡是讲鹤山话的,一律免费招待食宿,直至找到工作为止,雇用的工人大多是穷苦华人。当时法越当局规定成年华侨每年都须缴一次“身税纸”,对一些靠卖苦力谋生的华侨来说,这也是一笔昂贵的费用。若缴纳不起,就会被抓起来,挨毒打,坐牢房。陈宏灿一进辗米厂,王老板就主动掏腰包替他缴纳了“身税纸”。
陈宏灿也更卖力地替王老板干活。一阵日子下来,他向王老板吐露了想回国的心思,并讨教办法。过了两天,王老板拿来一张华文报纸给他看。他在浙江老家时读过几年小学,识字虽不算多,但在报上读出个文章的大概内容是不成问题的。从这份报上,他得知国内正在轰轰烈烈开展一项叫“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大运动,主要对象是“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
在随后几天里,陈宏灿一直去买这张华文报纸,在报上细细寻觅来自国内的“镇反”消息。从报上看,“镇反”风头越来越紧。一同从富国岛逃出来的战友,也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国内的风声。风声鹤唳中,几个人几次相聚,商量来商量去,越商量越分析就越害怕。这几个当过国民党兵的穷苦人,自动对上了“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的号,料想回去不但没好果子吃,而且还会连累亲人……原以为冒死逃脱了集中营,就有了回家的希望,现在也算是自由身了,却是有家回不得!陈宏灿心里比在集中营里囚禁更悲苦,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香,身上一下子掉了十多斤肉,甚至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这天完工后,王老板把陈宏灿叫到自己的家里吃饭。一顿大饱大食后,刚才还客客气气的王老板却突然变脸,指着他的鼻子臭骂。陈宏灿惊呆了,自从进入辗米厂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老板骂人,特别是骂得这么凶狠。对好心的王老板,他是一直如对父亲一样的亲人敬重、感恩。在痛斥声里,他的脑子急剧运转,对自己近期在辗米厂里的所作所为细细想了个遍,但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在哪里做错了,对不起老板了?
“看看!什么熊样子!哼……”
陈宏灿下意识地看看自己,除了人瘦了许多,其它并没有什么啊!
“年纪轻轻的,路长着呢。你说说,哪个地方不活人?”
陈宏灿这才猛然醒悟,一下子泪流满面。他算是开窍了:自己没在战场上成为炮灰已是万幸,当年王老板的父亲都要寻到这里落脚谋生,自己既然已阴差阳错到了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安下心来在这里谋生呢?再说,两年多没和家里通音信,父母和媳妇早以为自己已经成为枪下鬼了呢。那又何必再回去,让亲人惹上是非呢?就算原来的自己死了吧,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陈宏灿了!
陈宏灿的情绪刚刚平复,身体却突然患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急病,人还是瘦瘦的,肚子却膨胀得像个滚圆的大西瓜,饮食难进。两天下来,除了肚子仍然鼓胀,其它部位又瘦了一圈。不到一周,脸上、身体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用说路走不动,就是喘气也很费力了。王老板很自责,认为是那一顿晚餐及那顿臭骂惹的祸,用车拉着他到处求医拜佛,却都不见效。就在这当儿,米行隔壁杂货店里的一位卢姓越南姑娘给王老板送来一个偏方,说她在乡下的哥哥一年前也生过这样的病,也是四处求医无效,家里把他的后事也准备了,最后有一个土郎中开了这个药方给治好了。王老板死马当活马医,让人按此方配齐药后,捣碎成泥敷在陈宏灿的肚脐上。果真灵验,陈宏灿一连好几天打嗝放屁,肚子渐渐瘪下来了,身体慢慢复元了。他十分感激卢姑娘的救命之恩。而这位越南姑娘也早已对他暗暗关注多时了。恋情,在这对异国青年男女之间熊熊燃烧起来了。
卢姑娘的父母却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更客观地说,也不是因为他们家完全嫌贫喜富,一个很现实的原因也是他们家也太贫穷了,家里的儿子娶不起媳妇。他们早有用女儿来为儿子换亲的盘算。在越南,男尊女卑观念深入人心,女子惯于逆来顺受,卢姑娘为了哥哥能成婚,替卢家传宗接代,不得不屈服于父母,嫁给了一个当地人。
在出嫁三天前,这个情浓又无奈、刚烈又柔弱的卢姑娘偷偷跑到陈宏灿的住处,把自已的初夜决绝地交给了她所钟情的人。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夜她怀上了中国情人的骨肉。
王老板看陈宏灿精明能干又诚实忠厚,又得知他已打消了回国念头,便把一个潮州老乡的女儿介绍给了他。婚后王老板又拨出自己的一家辗米厂归他们夫妻独立打理,承诺三年内不计厂房设备租赁费,有盈利归他们夫妻所有有;若他们经营顺手,以后也可转让过去。王老板是存心要帮他一把。陈宏灿发誓要活出个人样来,夫妻俩早起晚睡,殚精竭虑,辗米厂的经营颇有起色。
这年收稻时节,陈宏灿带伙计下乡,遇到一位愁眉苦脸的地主——他新收成的稻谷,堆积成山,还来不及收藏突遭暴雨。几天时间里,湿谷上长出了嫩芽,天却还没见放晴的迹象。主人慌了,急欲将这批稻谷尽早低价出手。但尽管价格一低再低,几个前来看过稻谷的收购商都一个个婉言拒收。眼看着绿芽还在无声息地长,若再迟几天,说不定会颗粒无收。当陈宏灿走进他的庄园,他心里已不抱多大希望,再一次把价钱压低了许多。
陈宏灿当兵前家里就有几丘梯田,对稻谷种收也在行,他先绕着几堆小山似的稻谷走了一圈,伸手用力一扒,果然至少有一手指深处的稻谷都不同程度地发芽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自己后面的谷主人。主人心里一阵发毛:这笔买卖看来又要黄了。这时候,陈宏灿的手掌像一把刀似的直插那堆扒开的绿芽中,稍顷他感觉到手掌部位是热的,而指尖触到处却是凉凉的,由此判断受潮发热发芽的还只是表层的稻谷,底下的大多数稻谷还是好的。他心里有底了。
“按你的价,我收了。”
主人早已等不及了,双方马上写契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上起运。
起运的过程,果然证明了陈宏灿的判断准确,这一笔大生意让他获利不菲,由此,他生意上的信心大增,也更用心投入。
一年后儿子的出生,给陈宏灿带来了莫大的喜悦。他给儿子起名基龙,基是老家陈家桥陈姓的辈分排行,龙寄托着他对儿子的希望。又过了不到一年,他从王老板那里把辗米厂给转让了过来,王老板还允诺转让款可分几年付清,这使他有能力也学样开起了一家小杂货店。在越南有了自己的产业,生活走上正轨,他甚至都已习惯了西贡都市阶层的生活方式:早晨起来喝一杯冰咖啡,晚上又以喝一杯冰咖啡来结束一天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