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华还在替她担心,为可能出现的尴尬境况:“万一认错人了呢?”
青花完全不能理解垂华的担心:“错就错了呗,自己滚开喽。”
垂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不出话来。他在任何人的人生舞台上,都不会以这么高调的姿势亮相,高调就是高收益高风险。在多数人的生命力里,他都是个台词不多的稳妥角色,舒缓,安静,顺理而成章,水到渠才成,最重要的是不出错,所有出错的可能性都要预先杜绝。宁可不做,不可做错,是生意场上的准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还是爹妈传给他的基因。虽说是自己开公司,那公司跟父母所在的大型国企可脱不了干系,差不多是其私生子。垂华不是求一夜暴富的主儿,口风紧,办事牢靠低调不张扬,这种闷头发财型,各方面都合适跟国企合作,大树底下好乘凉。而他整个人,从长相、气质到性格,也带上国字号味道,紧板板的,可靠,不通透。
青花却是一壶滚开水,不由分说兜头浇过来,转眼就把他烫化了,收拾不起来。两人胡乱聊着天,评论酒保的臭脸、骂滨城的交通、传播领导和当红女明星的绯闻、嘲笑网络上正疯传的弱智视频、流布形形色色荤素杂陈的段子。话题从一个跳转到另一个,完全没有过渡。不知怎么一来,垂华端杯子的手就自然了,肩膀松垮了,转椅上的屁股安定了,五脏六腑回归各自的位置,头发松懈下来,视线也稳定了,被逗得直乐。
青花鄙夷道:“你笑点真低。”
垂华意识到自己的嘴保持开裂状态已经太久,腮有点痛,却还是忍不住笑。青花啊,她这样的人儿,怎么会叫青花,她姐叫这名还差不多。
“那当然,”青花翻着白眼,“我姐是青衣,我只是花旦,我姐是青花瓷,我只是……”
“你是粉彩珐琅。”
“粗瓷大碗”四字滑倒在青花的舌尖,又被生生噎了回去,差点闪了舌头。青花依稀听出这是句赞美,偏她平生很少听到和用到褒义词,很是不习惯。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又挠挠脖子,需要做点什么岔开话题。她往门口张望,又贸贸然用两个指头拎起垂华的手腕,歪头看他的表,夸张地抱怨:“嘢,那个死老姐怎么还不来。”
垂华大吃一惊,他几乎已经忘了今晚原本是三个人的约会。
“她今晚要加班,来不了了。怎么,没跟你说吗?”
青花把垂华的手往桌上狠狠一扔,悻悻然道:“哦,我正忙着,没接她电话,不来才好。”
“怎么这么说!”关键时候,垂华还是挺青衣。
“这么说怎么了?我烦她,她也烦我。才不愿意见我呢。”
垂华尴尬起来,无端替人辩护:“没有的事。”
青花不屑一顾:“才怪!她就嫌我丢脸,跟我一起就跟上刑场一样。”不管怎么说,这姐妹俩还是疏远点的好,青花也有义务落实青衣的态度和立场。
垂华像被点了阿是穴,急得直摆手:“你真误会了,她真关心你,常说到你,还因为你关心摇滚呢。”为了加强可信度,又杜撰出两段经历:有一次青衣看到一个摇滚乐队的演出广告,就说,不知道青花什么时候也能上这样的海报。
这些话,青花听了,既不信,也不以为意。青衣听了,却是满满的感动,这个男人甚至还不算她的正式男友,就这样卖力帮她弥补与家人的裂缝,铺路搭桥,不惜造假,委实难得。
这么长时间,都是青花在上蹿下跳地张狂,青衣被催眠了。这一通感动,复苏了青衣。复苏的青衣却早已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心揪成了压缩饼干,全身肌肉酸痛,满脑子杂碎:镜框、眼神和声音会不会露馅,假发会不会掉,衣服背后的细绳会不会松,动作会不会生硬?老天,当年玛塔·哈莉和邦德女郎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胸大无脑的青花还在东拉西扯,像醉醺醺的酒鬼霸着方向盘,把一辆话题货车开成疯狂过山车,用各种急拐弯和急刹车把垂华甩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而青衣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夜色愈浓,灯光尤艳,酒吧里人气渐次高起来,小小的空间涌进来越来越多奇装异服和奇形怪状的人,越来越多的酒和烟被消耗掉,越来越黏稠的人语、笑声和音乐糊满耳朵眼。时针越过九点,乐队演出即将开始,主持人撕心裂肺的报幕预告一波起哄的声浪,酒杯碰得叮当乱响,昏暗的灯光暧昧地晃。在此声光电掩护下,青花粗鲁地大声嘘嘘,冲着舞台倒竖大拇指,回头对垂华吼:“这个乐队好烂,走啦走啦!姐要换地方喝酒去!”
就这样强行切断,出了门,垂华还像一片落叶,粘在青花的衣襟上,要往下一个酒吧去,被她漫不经心的一个飞吻一声“bye”,就弹掉了,款包甩上肩,摇摇摆摆地消失在酒吧街的深处。
前方有条偏僻的小胡同,是视野的死角。青花东倒西歪地拐进去,借着对街的玻璃门反光,看到垂华僵立片刻,转身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做到了,她居然做到了!成功了!有一瞬间,青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跳了又跳,转了又转,握紧拳头,低声尖叫。足足狂乱了几分钟,才靠在墙上大声喘气。气喘顺了,才四下里去捡高跟鞋、坤包和假发,要去超市变回原形。塑料平光镜不知扔哪儿了,她也不需要了,青衣也该下班了,会温柔体贴地发条问候和问询的短信。
今晚怎么样,青花说有啥事了?
按照原计划,这次露面后,青花就算完成了历史任务。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铺垫也做足了,接下来就该浪迹天涯,人间蒸发,彻底退出青衣的生活。为青衣解困而生,为不困青衣而死,真正生得光荣,死得伟大。
但不知为什么,现在青衣舍不得了。刚经历的疯狂一夜给了她全新体验,勾起她对某种东西的向往。全身裂开道道细纹,某种包裹全身的硬甲开始龟裂,剥离,一块块脱落,里头轰隆隆新鲜出炉一个新人儿,肉红色,生机勃勃,野性腾腾。
当晚,反复回味种种细节,想一阵,笑一阵,激动得在床上滚了好几滚,把枕头被子蹬得满地。青衣重新换上半裸的豹纹衫,不系绳扣,在室内走来走去,高甩手,扭屁股,抛飞吻,眯媚眼,翻白眼,瞪杏眼,平白生出一段报仇的快感,也不知报的什么仇。整个晚上,青花都占领着她的房间,给这个空间带来放纵的痛快、堕落的狂欢,改变了青衣房间的性质,也改变了青衣的性质。为此姐妹俩都充满成就感。青衣自动隐退,缺席,失踪,对自己领地的失守毫无戒备和抵触。
青衣突然就发了疯,决定让青花继续存在。酒吧里垂华找青花要过手机号,当时青花敷衍说,她记不得自己的号码,也没带手机,回头发给他吧。不过她话德向来不好,说话也不算数。若真有事,可以找青衣。现在,青衣决定言而有信,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买了张卡,用新号码给垂华发了条短信,还顺手加了垂华的飞信好友。
当然,“大变活人”的魔术太费心劳神,殚精竭虑地演了那么一出后,青衣绝不想再做冯妇。青花若不死,就得另作筹划,比如安排些小小失误以增加存在感。下一个双休日,青衣邀请垂华来家吃饭,她正在厨房忙活,果然就听到垂华问:“你妹来过?”
“嗯?”青衣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用视线指引给她看,洗衣机上躺着条牛仔裤,膝盖和大腿处做旧了,漏着大窟窿,显见得不是青衣的穿衣风格,一条腿垂下来,形成一个淫荡的姿势。
青衣二话不说,拎起那条腿丢进洗衣机,啪的合上机盖,动作快得失礼又粗鲁。一时两人都有点不自在。垂华端起水喝一口,掩饰地轻咳一声,突然说:“你干吗这么不待见你妹?”见青衣不答话,又道:“她还挺为你骄傲的,要知道你这么……”
青花为姐姐骄傲?根本没有的事儿!青衣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上周末我见过她。”
“才见了一次面,就这么了解了?”
垂华讪讪地笑,不说话了。直到饭菜上桌,他才再一次说:“对了,你妹有没有跟你说,她要离开滨城,去别的城市闯闯。”
青衣丝毫不动容:“谁知道,她老这样,想着一出是一出,未必当真。”青衣夹起一片西芹含在嘴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青花留在这座城市,留在自己的生活里。
从此路人成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