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的张良你应该晓得吧?他帮助刘邦平定天下后,就主动隐退,专门练辟谷。这件事被司马迁写进了《史记》。唐朝的李泌,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同时也是个半仙。他青年时代就练习辟谷,练得身轻如燕,能够在屏风上面行走。
你是不是也练过?
我读大学的时候,还真的练过。坚持了三天,就饿得晕过去。后来我才弄明白,辟谷除了不吃东西外,还要学会服气,也就是把真气当食物。这就是道教的秘传了,外人根本不晓得怎么练。
哦。我记得伯娘曾经讲过,达生叔年轻的时候在山上遇到个道士。应该就是那个道士教他的。
奉映红说,师娘说那个道士会飞,你也信?
我们从小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少么?那些事情要是讲给山外的人听,他们也不信。
讲到道士会飞,我记起古书上记载的一个故事:有个道士名气很大,一直在山中修炼,被世人看成是神仙。后来他年老体弱,在山中行走时,被一条大蟒蛇给吞吃了。他的徒弟怕传出去影响师傅的声誉,就捕来一只白鹤,趁信徒们来朝拜的时候把鹤给放了,然后对那些信徒们说,我师傅得道成仙,化成白鹤飞走了。
奉映红蹙起两道柳叶眉说,我都忘了,蛇也是会爬树的,又不怕棍子打。这山里有不少大蛇呢,要是爬到师傅住的树上,那何得了!
程全说,你放心。你师傅连雷劈都不怕,还怕蛇?
那是他要强,才这么讲的。神仙也怕雷劈呢,何况他还没成神仙。
雷只劈恶人,最多是劈那只想修成人形的老狐狸。你师傅是个大好人,不会遭雷劈的。
小杜问,这山里真的有狐狸精?
沈衡说,有些老狐狸是会成精的。我三伯是个老猎人,他说见到老狐狸最好不要用铳打,否则就会被狐狸使法倒铳。
什么叫倒铳?
就是一扣扳机,铳里面的火药铁砂会对着反方向冲,往往把开铳的人打死了。我三伯亲眼见到两个同行就是这么报销的。
小杜吐了吐舌头,满脸惊疑之色。
奉映红说,我还是担心有大蛇爬上去。雷只劈恶人妖怪,蛇可是什么人都咬。
程全说,你要是放心不落,就告诉他两个女儿,让她们带着崽女来劝。
沈衡说,这也是个办法,就怕达生叔怪我们。
奉映红咬着嘴唇,沉吟了半晌,怪就怪吧,反正我要告诉她们。
程全说,那我就在寨子里住两天,看看事态发展。小杜你要是想回城,就先回去,到时再来接我。
领导在这里,我哪敢先行。
程全明白他没有泡过瑶寨的美女,是不会甘心走的,遂笑了笑。
晚上程全和小杜都住在寨里的“花瑶大酒店”。沈衡给每人都开了单间,还不在一层楼。程全推掉回书记的牌局,抓紧时间和奉映红黏在一起。小杜则由沈衡陪着,去参加村里为一拨外省游客举办的“打滔”活动。
“打滔”即男人们坐在凳上,围着火塘或者篝火成一大圈。女人们随意坐在男人们的大腿上,然后依次往右移动。每移动一次,都是从男人腿上弹起然后屁股落到下一个男人腿上,所以又名“顿屁股”。有的女人顿得春情澎湃,索性转身搂住男人一阵狂亲。实为瑶家婚礼上最奇特、最狂野的习俗。然而花瑶总共只有六千余人,不可能经常有婚礼举行。不少游客慕“打滔”之名而来,却终不得见,主客双方都觉得遗憾。程全也收到了不少抱怨,遂和村委会的成员商议,将“打滔”作为一项可以单独举行的节目。此举一出,游客们轰然叫好。有驴友在网上总结了来瑶寨游玩必做的两件事,那就是:听山歌,顿屁股。小杜一听说是被女人用屁股顿大腿,兴致空前高涨。他却没料到村委会为了保证节目能随时进行,专门成立了一支“顿屁股队”,成员们均为结过婚的妇女,当中并无他想泡的未婚美眉。他更料不到这些瑶家妇女上得山,下得田,个个体格都比他健壮,起初被她们“顿”几下,倒还觉得别有风味,可以怡然受之。但被“顿”的次数多了,就生出熬刑之感来。瑶家的大嫂们偏偏喜欢“顿”他这种城里来的小白脸。节目还没完,小杜就被“顿”得瘫在地上,举手做投降状。两个“顿”疯了的妇人还不肯放过他,把他拉了起来,欲继续用屁股轰炸。沈衡连忙拦住,架着小杜从篝火旁撤退。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小杜被沈衡喊醒,从楼上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走路还是有点一瘸一拐。程全昨天与奉映红欢了大半个晚上,深夜又把她送回家,弄到零点以后才睡下,此刻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望着小杜微笑着说,顿屁股的滋味怎么样?
小杜龇牙咧嘴的,开始还有味,到后面就只想逃了。
以后还想不想顿?
小杜连连摆手,再也不顿了,再也不顿了。
程全哈哈大笑,笑完后说,所有第一次顿屁股的人,都会像你这么讲。但下次来,又会跳着去顿,拦都拦不住。
要是安排一些年轻的妹子,那我讲不定还会去顿。
沈衡说,那些黄花闺女在生人面前还是有些怕丑,放不开,所以我们只安排结了婚的。
程全说,你要找黄花闺女,自己去找,我们绝不帮忙。而且你要记住,花瑶姑娘烈在骨子里,你要谈恋爱就好好地谈。不然的话,惹出祸来,你叔叔出面都难得摆平。
小杜吐了吐舌头,抓起个馒头塞进嘴里。
程全对沈衡说,金花银花那里,就麻烦你去做工作了。
没问题。
最好要她们带上崽女一起去劝。
对,对,这样效果强远了。达生叔心肠再硬,看到孙子孙女来了,恐怕也会软下来。
他也不是心肠硬,是已经超脱了。哎,要不是为了大瑶山的旅游发展,为了让大家都富起来,我也不想勉强他老人家。
我明白。我们花瑶世世代代都躲在这大山里,刀耕火种,完全靠天吃饭。只要哪一年老天爷不赏脸,收成差,女人就得下山讨米。不瞒你,我还是嫩毛毛的时候,我娘就背着我进城讨过米。所以你讲要让寨子里人富起来,我是完全支持的。达生叔毕竟上了年纪,脑筋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他昨天讲的有些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程全点点头,欲言又止。他觉得回达生讲的话自有道理,若往深处去悟,还有大道理。但自己既然坐在旅游局副局长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表态赞成他的说法。拿起个熟鸡蛋在桌上轻轻地磕着,眼睛望着门外蹦跳着走过的两个花瑶小姑娘,他突然间觉得有些茫然。
吃过早餐后,沈衡便去做策动工作;程全让小杜在寨子里随便逛,自己便往奉映红家去了。奉家的双层木楼卓立在前寨地势最高的坡上,从奉映红爷爷那代一直站到现在,依然身板挺直,让人感觉这木屋也是有生命力的。奉老书记找人下棋去了,只有奉大娘和奉映红在家。奉大娘年轻时号称大瑶山第一美女,如今那张曾经俊俏无双的脸已被岁月刻下深深的密痕。她晓得无论是程全上山来看奉映红,还是奉映红进城去陪程全,都不容易,给他倒了茶后,就提着篮子,说是去地里摘些菜,给他们留出整块的时间来。
程全和奉映红到底年轻,又忍不住好了一回。奉映红的闺房在楼上,开了门,就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横着条凳面宽阔的矮脚长凳,铁杉木的,乳白的原色早已被时光洇染成醇厚的棕色。奉映红靠着程全的左肩,脸上的桃红色尚未褪尽,双眼中的波光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程全身心都是松软的,不想再去做些什么,再去争些什么,只想就这样伴着奉映红,沐浴着捎带树木清香的风,面对着远处在青蓝中透着更多缤纷色彩的山峦,永远地待在这陈旧然而牢固的木楼中。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奉映红先开腔,我娘讲,最迟明年,我们得把婚结了呢。
只要你想,今年也可以。
我们瑶家的规矩,结了婚,无论男女都要搬出去,不能靠着父母住。
那你就随我住城里就是。
那馆里的事交给谁呢?
总有人接手的,你不用操心。
可我喜欢住在寨子里,不喜欢城里。
那怎么办?要不我辞了职,在你们寨子里落户算了。
好啊,好啊,我倒想看看你背把锄头去地里的样子。
两人笑了一回。程全晓得奉映红还有些小女孩心态,对于为人妻乃至为人母还觉得惶恐,需要慢慢地帮她把心态调正。至于奉映红暂时不愿去城里,也没关系。程全从骨子里喜欢大瑶山,喜欢这个古老而又迸发着青春活力的青岩寨,他打算先在寨中修建一栋双层木屋。婚后奉映红就住新屋中。她要懒得开伙,随时可走回娘家去吃饭。旅游公司不久就会成立,到时设法安排她在公司里挂个职,带着一批瑶家姐妹,专门负责大瑶山这条线的旅游接待工作,花瑶展览馆自然会成为这条线上的一个点,这样她便可长住山上而又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城里自然也要安个窝,她想下去玩几天就玩几天。把这计划跟奉映红说了,她想也不想就说,由你去安排好了,我只管唱歌、挑花,和姐妹们玩。
你以后还要管崽呢。
奉映红轻轻地擂着程全的胸膛,人家才不替你生崽呢。你是个大坏蛋,你的崽肯定是个小坏蛋,我才不把他生出来呢。
好啊,那我找别人生去了。
你敢!
胸口被她重重地拧了一把,程全忍不住叫了声“哎哟”。奉映红还不解气,把身子扭到一边去。程全伏低做小,哄了她半天,奉映红才把身子回转过来。她幽幽地道,你以后要是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我也不怨你,只怨我看错了人。到时我要是一个人,就一个人从崖上跳下去;要是生了崽,就带着崽跳下去,免得他受后娘的折磨。
听得寒毛直竖,程全连忙赌咒发誓,同时暗下决心——局里那个相貌清纯的打字员,以后可不能同她随便说笑了。万一无心变成有意,那就麻烦大了。
两人由寒转暖,又说了好一阵情话。奉映红带他回房,给他看自己快要挑好的新花裙。她六岁时就依照花瑶传统,跟着母亲学习挑花。虽然她最爱唱歌,但一有空闲,还是会遵循花瑶女人的传统,择一处光线好又清净的地方,细细地挑一条花裙。挑好后,就会熨熨帖帖地叠放于每个花瑶姑娘都有的“女儿箱”中——非到出嫁时候,是不会再拿出来示人的。到了集中展示的那天,挑花裙的数量、针脚、图案、缀边,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如果数量太少或是质量得不到人们的称赞,那个新娘就会觉得脸上无光,甚至会躲起来大哭一场。奉映红身为花瑶姑娘的魁首,绝不敢在这件大事上掉以轻心。她快要完工的这条花裙绣的是老虎。大瑶山自古便是华南虎频繁出没之地。虽然到了奉映红出生的时候,野生华南虎们早已被政府发动人民群众镇压到几乎绝种的地步,但瑶家女人绣出的老虎们依然繁衍生息于挑花裙上。这条花裙上老虎是用白线绣在蓝色的土布上,正悠闲地漫步在山林中。山峦方头方脑,像一些巨人半蹲;树木则尖利挺拔,如同长枪刺天,皆在具象中带点抽象,颇有在似与不似之间的妙处。更让程全称奇的是,该老虎鼓胀的身躯里面还绣了只小老虎。小老虎眼睛睁得滚圆,似在透过母体打量外面的世界。这种表现手法,程全从来没见过,指着那只小老虎说,哪个教你这么绣的?
自己想的。不好吗?
好得很,简直绝了。我家映红不但是花瑶新一代歌王,还有希望成为一代挑花大师。
就你嘴巴甜。别人要是听到了,下巴都会笑脱。
我敢当着全寨人民的面讲,看哪个会笑。
你别害我,要得么?
我还要写到宣传材料里去。
那我哪还敢出门去见人,直接羞死算了。
你不是一向很要强的,怎么变得这么谦虚了?
我在这上面下的工夫不够。我有些姐妹,一天到晚就捧着条裙子绣,都快绣成精了。别人不说,金花姐和银花姐就绣得又快又好,肚子里存的花样也多。
但愿她们的口才跟挑花工夫一样好,能够把你师傅从树上请下来。
奉映红沉默片刻,摇摇头,我跟了师傅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改变过主意。
也许他见到外孙,就会改主意。
但愿吧。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沈衡找上门来了。奉映红抢在程全前头问,怎么样?
把屁股砸在凳子上,双手撑在膝头上,沈衡叹了口气。
程全说,先喝杯水,再慢慢讲。
一口气把奉映红端来的水灌进肚子,沈衡抹了下嘴,我按你的意思,把金花银花两家人都喊去了。金花银花在树下又是哭又是闹。达生叔很不耐烦,讲,你们哭什么,我在这上面住着自在得很。你们要表孝心,就经常到你们娘坟前去看看。我不用你们操心。金花讲,你老人家住到这里来,要寨子里的人怎么看我们?你猜达生叔怎么讲,他讲,女唉,你们活得可怜,一世都在看别人眼色。要学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莫去管别人怎么看。我本来指望旺坨兴坨和竹妹子能把他叫下来,但三个小家伙都不太懂事,嚷着要到树上去玩。达生叔抛了一些板栗下来,他们就去抢板栗了。两个郎都跟哑巴一样,苦着脸不做声。最后他还把我骂了一顿,讲我名堂多,不让他过得安心。
程全说,是我兴的名堂,你是替我背了黑锅。下次到城里来,我请你去洗桑拿。
我不要你请客,你快点把投资商请来就行了。
那没问题。
奉映红问,那现在怎么办?
除非是把你师娘从地下请出来,或者把那棵树砍断。
做不到的事,你就别讲了,讲得人家心烦。
也不要心烦,他老人家实在觉得住在树上好,就让他住着吧。也许哪一天他又变了主意,就会自动下来。
沈衡说,也只有这样去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