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梅和唐小会双双拦住了我。
这已经是又一天的傍晚了，黄昏即将来临，村上的树影又斜又长，有狗吠鹅鸣，还有孩子的哭声，知了也是一个劲地叫。我在我家码头嘴旁的枣树下，看树上的知了。我一眼就看到枣树茂密的枝叶间有好几只知了，它们一个劲地叫。我猜想它们都叫一天了，也许叫好几天了，它们一直叫到死，这是村北的三瘸老爹对我说的。三瘸老爹能听懂鸟语，什么鸟的话他都能听懂。我去偷他家菜园里的香瓜时，被他抓住了。三瘸老爹告诉我，不能做贼，只要去偷东西，总会被发觉的，即使是发现不了，麻雀也会发现的，即使麻雀发现不了，知了也会发现的。接着，他就跟我讲知了的故事了。他说知了一生只会叫，如果它不叫了，就死了。我这时候想起三瘸老爹，是我想去偷李木匠家的木板。只要我有木板，我就可以做一块乒乓球球拍了。可是，我害怕被李木匠发现，被李木匠家别的人发现，要是被春梅发现了，她会把我的手指咬下来。就是我做得再妙，不被李木匠家的人发现，也会被知了或者麻雀发现。就在我听着知了的鸣唱、犹豫不决的时候，春梅和小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我家码头上拦住了我。
李春梅说，陈勇你在干什么？
我以为李春梅发现了我的心思，不觉有些紧张而语塞。
李春梅提醒我说，你是不是在玩啊？
我点点头。
李春梅说，那你昨天干什么去啦？
玩。
一旁的唐小会噗哧笑了，随即，又忍住了笑。她拿手掩住嘴，脸上还遗留着笑意。
在哪里玩的？李春梅没有笑，她严肃得像我们学校的汤校长。
我打乒乓球了，跟白老师。
说完，我心里别别地跳，不知道她们两人想干什么。
唐小会终于忍不住而大笑起来。唐小会扎着两根冲天的小辫子，小辫子在她的笑声中不停地颤抖。小会毫无掩饰的笑，让我无所适从。我还想跟她打乒乓球哩。
李春梅这回也忍不住笑了。李春梅咧着大嘴，我看到她一嘴黑色的蛀牙，在夕阳中闪闪发亮。李春梅说，你会打乒乓球？不会是乒乓球打你吧？
我觉得她们太小瞧我了，我要震震她们。我脱口而出道，你们知道《黑三角》吗？
什么呀？唐小会说，她吧“呀”字拖得长长的，很好听。
乱七八糟的。李春梅说。
两个女孩欢笑着跑了。
我不知道打乒乓球有什么好笑的。我也不知道反特故事片《黑三角》为什么把她们吓跑。其实，我也不知道反特故事片《黑三角》的内容，它比《卖花姑娘》还好看吗？我把电影《黑三角》和李春梅嘴里的黑色蛀齿联系到一起了，它们都一样的黑。我知道这样的联想毫无道理，但她们不重视我去打乒乓球，那就不怪我随便联想了。我虽然还没有搞到乒乓球拍，更没有一只乒乓球，但是我知道，在县城进修的汤海玲还没有回来，尹老师放假回沭阳的老家了，学校只有下放知青白晓虹一个人。白老师一个人是不能打乒乓球的，他最多在小树林里颠球。如果白老师看到我了，他会像上次那样，教我打球。
我便来到学校的小树林里。
果然只有白老师一个人。白老师坐在球台上，两只脚荡来荡去。在他身后，有一块球拍，一只乒乓球就压在球拍的下边。
我在离白老师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说，白老师。
其实，白老师已经看到我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要教我打球，而是一个人在发呆。白老师脸上的忧郁，就像他屁股下破旧的灰色乒乓球台一样，他听到我在叫他，眼睛眨巴一下，说，我让你弄一把拍子呢？
白老师的话，让我感到羞愧。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白老师，我说，还没弄来……白老师说，去颠球吧。
白老师的手在屁股后边好像随便地摸一把，却准确地把球拍子抄到手上，那只乒乓球就滚到地上了，响起乒的一声。
我跑上去，捡起球，送给他。我的行为，更多的是讨好他，拍他的马屁。
去颠球吧。白老师没有接球，而是把拍子塞到我怀里。白老师说，颠球是打球的基础，你能一口气颠一百个球，你就会打球了，你要是一口气颠二百个球，汤海玲都打不过你，你要是一口气颠三百个球，我就不是你对手了。
我开始颠球了。不要说一百个，就连三个我都颠不了。我把球颠起来，再去接球的时候，球就不知道飞到哪里了。我听到球落地的声音才能找到球。其实，我只能颠两个。
拿来，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看我怎么颠的。
我把球拍送给白老师。白老师坐在球桌上，他屁股动都没动，坐在那里就开始颠球了。球和球拍接触后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当，当，当，当……白老师一边颠球一边说，看到了吧，动作的幅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用力，心要跟着球走，就这样，一下一下的，好了，再去练吧。
我继续练球了。
这时候，西边天际溶溶的暗红色洇过来，小小的松树林里跳跃着一道道迷幻的霞光。
我的蹩脚的练球，并没有引起白老师的不满，相反，我听到白老师轻声哼起了歌，上山下乡好，上山下乡好喂，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喂，风雨育新人，田野长新苗喂……在白老师的歌声中，我听到一阵哗哗的声音，那是自行车的哗哗声。汤海玲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操场那边过来了。白老师显然是透过松树林，看到汤海玲的。汤海玲还是戴着宽边的大草帽，她隔着小树林就喊道，白老师，你猜我碰到谁啦？
汤海玲把自行车一直骑到乒乓球台边。汤海玲从车上跳下来，她激动地说，我碰到你高中同学了，猜猜是谁？杨红梅，她跟我打听你的，她真漂亮……你在……在看什么呢？
汤海玲扭回头，顺着白老师的目光看过去，她看到她母亲汤校长站在她家厨房的门口，拿着芭蕉扇正拍打着腿上的蚊子。
刚到家，也不洗把脸，就知道疯！汤校长说。
汤海玲跟白老师伸一下舌头，推着车回家了。
我看出来，白老师此时非常的开心。
白老师说，我们俩颠球吧，谁先颠到一百，算谁赢，你从九十开始，我从零开始，你先来。
白老师在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不时地朝汤校长家望。我知道汤校长的眼睛是找汤海玲的。
你颠到几啦？白老师心不在焉地问我。
我颠到九十二了。
你从九十二开始吧。
白老师拉开架子，在一棵松树上捣两拳，那棵松树就像害痒痒一样哈哈笑起来。
你颠到几啦？
我颠到九十四了。
白老师说，我再让你一把，你从九十四开始吧。
白老师向乒乓球桌急走两步，飞身跳到了乒乓球桌上，又飞身跳下来。白老师身手敏捷，动作迅猛。
你颠到几啦？
我颠到九十七了。
白老师吃惊地说，啊？你都到九十七啦？好，轮到我了。
白老师从我手里接过球和拍子，说，我从一开始，你记数啊？
白老师开始颠球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白老师颠到十的时候，我已经很佩服他了。白老师颠到五十的时候，我开始紧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张，我好像怕他颠不到一百似的。白老师到底没有颠到一百，他颠到七十的时候，从汤校长家那边传来了争吵声，起先很微弱，后来声音就大了，汤校长好像骂了汤海玲，后来，汤海玲哭了。白老师在汤海玲的哭声中，没有把球颠到一百。白老师说，陈勇，你回家吧，我们明天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