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康泉芳和往常一样,在县政府食堂吃饭时,边吃边琢磨,晚饭给儿子做点什么。一位同事说,新鲜的青鱼上市了。于是,康泉芳决定,就做番茄酱蒸青鱼,再闷一锅小豆米饭。儿子喜欢这一口。
儿子十七岁,上初三。过去,因为工作或者说为了事业,康泉芳照顾家的时间很少,儿子一直放在奶奶家,自我感觉亏欠儿子太多。可能是参加工作后一帆风顺吧,也可能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向上的心气儿,或许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使然,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她由一名普通大专毕业生,一步步升至发改局副局长。她承认,一年前,她曾有过争取正职的欲望,可现实的经验告诉她,在县直机关,迈过四十岁门槛的女干部,几乎不要谈什么前程,安安稳稳工作,保养好自己的容颜,照顾一下孩子和老公,是天经地义的硬道理。正是基于这个思想,欲望的心气,才像没扎紧的气球,心安理得地逐渐泄瘪,心也不像从前那样鼓噪了。去年,儿子进入初三后,她毅然决定,为补偿对儿子的亏欠,确保儿子顺利考上重点高中,她正式把儿子从奶奶家接回来,一家三口终于过上了属于“家”的日子。儿子高兴,丈夫满意,她第一次品尝到了家庭主妇的幸福感,厨艺也大有长进。
儿子回来前,康泉芳极少考虑家里的饭菜,政府食堂的伙食标准相当不错,丈夫荆佳生在银行任职,更是亏不了肚子,两人无需在家里为吃食大动干戈。更何况,只要她愿意,大小饭局随时随地候着她。即便不应酬外面的饭局,自己的父母家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家,都会随时为她支上饭桌。
吃过午饭,康泉芳和同事去了菜市场,买了八条青鱼,存放在收发室的冷藏箱里。回到办公室,她签阅了两份文件后,困意袭来,顺势把头倚在靠背上,眯了大约十几分钟。醒了,又无所事事,就斜着身子抓起电话,给荆佳生挂了过去:“佳生,我买了几条青鱼,晚饭回家吃吗?”荆佳生木木地说:“说不好。我要回不去,给我留一口啊。”康泉芳兴趣盎然地说:“想得美,儿子的胃口你不是不知道。”
其实两人都清楚,他们此刻都在说废话。荆佳生发觉,他们夫妻之间说这样的废话,好像始于儿子被接回来以后。他对康泉芳时不时在电话里说些废话,一针见血地认为,是康泉芳闲得无聊所致。过去别说主动给他挂电话,有时一连几天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为此,两人没少相互抱怨,甚至险些往离婚的道上走。不过,经过风风雨雨,荆佳生无奈地体会到,这样的废话,对增进夫妻感情还是有益的。所以,他也学会了应对康泉芳,又加上一句废话:“那就留点鱼刺儿吧。”康泉芳说:“等猫吃剩下再说吧。”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随手放下电话。
电话几乎在放下的同时又响了起来。康泉芳窃笑,儿戏般按住电话不接。感觉铃声要唱尽了,才抓起电话,说:“怎么,馋了?”
“馋你呀?”
康泉芳一怔。电话是县委组织部部长丁杰打来的。“泉芳,和谁聊,这么起劲。”
康泉芳释然笑道:“能有谁,老荆呗。”丁杰说:“好了,没时间追查。你马上到曲奇书记办公室,有要事。”
康泉芳说:“丁大部长,玩笑开大了。”丁杰问:“我开过这种玩笑吗?”
康泉芳的心律即刻不齐了,遂热血沸腾。尽管工作在县直机关,被直接召到县委书记办公室还是破天荒第一次。难道自己要被“动”了?于是问:“什么事?”丁杰顿了片刻说:“可能是好事。你马上过来吧。”
康泉芳确定,肯定是好事。目前发改局局长空缺,工作由第一副局长张成就主持。已经有传闻,张成就因身体原因,可能要提前离职休养。康泉芳若干年前就被县委组织部作为局长后备人选备案在册,此刻想到提升当属常理。不过,曾经的欲望早在一年前熄火,再次燃起总会自我较量一番,心律能齐吗?热血能不沸腾吗?
康泉芳和曲奇书记并不熟。曲书记虽然来过发改局,在一次座谈会上也听过她的工作发言,那只是常规场面上的一次偶然,感觉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等康泉芳匆忙赶到曲书记办公室,正碰上张成就往外走。康泉芳和他点一下头,张嘴刚想探探口风,却见丁杰出现在门口。丁杰和张成就握了一下手说:“正好泉芳来了,你慢走,我就不送了。”张成就看一眼康泉芳,送给她一个别有意味的微笑。
意味深长的微笑,传递给康泉芳的信息是:张成就要退位,由她来接替。不然,也不会把谈话衔接得如此紧凑。
丁杰说:“来得挺快。”康泉芳说:“丁大部长的令,谁敢怠慢。”丁杰用食指斜竖在嘴上,示意她这不是胡说八道的地方。康泉芳马上领悟,知趣地挑了一下眉毛。
曲书记的办公室由会客厅和工作间组成。丁杰把康泉芳让到会客厅的沙发上说:“稍等,曲书记在接电话。”话音刚落,曲书记就从工作间走了出来,和站起身的康泉芳握手说:“我们见过。坐。”
康泉芳坐下后,曲书记目视康泉芳,足有六七秒钟,把康泉芳看毛了。曲书记突然说:“这样吧,咱们也别郑重其事坐下来板着脸谈话了,长话短说,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调你去温泉镇,任党委书记兼镇长。”
康泉芳惊愕地瞪起了眼睛。曲书记继续说:“让你去的理由,我不想多说。我们认为,你去合适。没意见,后天上任,有意见,现在就可以说。”
康泉芳大气不敢喘,低声说:“我怕我不能胜任。”曲书记一挥手:“不必客气。机关里混了这么多年,胜不胜任,干干看。我心里有数。”
康泉芳不安地瞅一眼丁杰。丁杰麻木不仁,根本不接她的眼神。康泉芳没了底气了,顺口对曲书记说了一句:“谢谢……”其实她想说,她不想离开政府大楼,更不想下到乡镇,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同志。但,这种话好像从参加工作以来从没说过。那说什么呢?说谢谢组织上的信任,说谢谢领导的关怀?又说不出口。那么,她的“谢谢”两个字,虽不铿锵有力,却是一种接受任命的表达。
曲书记对丁杰说:“等一会,你和泉芳聊聊。温泉镇那边,先不要打招呼,后天出发前再通知他们。好了,我马上去宾馆见个客人。”说完,又主动和康泉芳握握手。
一个干部的调动或任命,就这样三言两语结束了。从曲书记办公室出来,康泉芳对丁杰发难了:“你们什么意思呀?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搞突然袭击?”丁杰拿出饱经风霜的口吻说:“泉芳,我的角色,有时很尴尬。一个小时前开的常委会,之后找张成就谈话,同时通知你。任命乡镇干部,曲书记调任以来,这是第一次亲自当面宣布,也出乎我的意料。咱俩不用谈了,你心里应该有点数。老荆不会反对吧?”
康泉芳说:“那也不好说。不过,你看还有扭转这个决定的可能吗?没有吧?到这份上了,荆佳生反对也无效。”丁杰嘿嘿笑了:“所以我说,你心里有数。没问题的话,我后天送你。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曲书记让你去温泉镇,不是我让你去。曲书记在会上说,派一个女的,就派发改局那个康泉芳去。就这么定了,会上无人提出异议。”
康泉芳眨下眼,无语。之后,小声问:“我们局怎么安排?”丁杰想了想说:“可能很意外,没最后定。”
康泉芳不再问了。丁杰的“意外”,说明他知道谁去发改局,“没最后定”,就是说现在不能说。康泉芳和丁杰是中学同学,她太了解他了,要职在身,其原则性,康泉芳自然理解。可这次被“动”到温泉镇,完全出乎预料。她清楚,丁杰作为老同学老朋友,在她的升迁问题上一直暗中使劲。然而,结果却是下派,下派到全县最烂的温泉镇。康泉芳有苦难言,从丁杰的表情上也不难看出,他也是无可奈何又不便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