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揪着衣角说不出一句话。这样重大的时刻,她曾梦想过无数次的场面突然毫无预备地降临,焦一苇,就这样坐在她的面前。她以为她会激动,她会紧张,她会羞涩,然而,统统没有。她只有委屈。从他凝望她的第一眼,她就开始觉得委屈。他的眼神,他厚厚的镜片下那对深邃的眼睛射出的光芒就像晨光下的湖水,波光涟漪一圈一圈温暖地罩住了她。他关切地盯着她,他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温暖,田园越来越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觉得他整个人已成了湖水本身,成了太阳本身。他巨大的能量一点点榨出了她小小的身体和灵魂一日日感受着的全部的疲惫和紧张,孤独和失意。这是多么奇怪,整整两年了,她以为他就是她的失败,这辈子再也无法挽回的失败。但此时此刻,他的热力竟然消释了她。她内心的荒寒像冰块溶化成了汩汩流淌的委屈。无可名状的巨大的委屈。
她终于哭出来。她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大声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中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爽,从未有过的释然。湖边有几个背书的学生,还有一对搂搂抱抱的情侣,听见声音都朝这边张望,田园用手捂住了嘴抽噎。焦一苇说,没事儿。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她哭。他没劝阻她没安慰她,他没起身离开也没开口询问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他只是轻轻地说,没事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
那时候,田园她们已经淘汰手绢用漂亮的手帕纸了,但给她们上课的老先生们,还有许多人上课时掏出手绢擦擦眼镜,擦擦眼睛,擦擦鼻子嘴巴。女生们常议论老师们的不讲卫生。焦一苇上课没有掏过手绢,他从来不会有让人觉得邋遢的举止。讲台上的他,流畅干净,神采奕奕。但他原来也是用手绢的,现在他把它递给无言哭泣的女孩。
一方蓝白小方格的旧手绢,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田园用它捂住了眼睛,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知道,他是抽烟的。
后来,她哭够了,两个人就静静地望着天空和湖水。湖边又来了三三两两的人,小树林里热闹起来。她说,老师,我们走吧。他说,好,我们走。于是,一东一西,各自走开。
他的手绢,她没有还给他。如果没有这块手绢,她以为这一切就是一场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他,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却又什么都不曾发生。
自此后,直到她毕业,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同在一个学校一个中文系,却是再也没见过一次。那时候田园放弃了考研,决定去一家都市报当记者。工作已定,整个人便闲下来,而校园里人心惶惶,每个角落里都是伤痛的离别风景。这才知道,自己确乎要离开了。
这才知道,那些心事虽已天老地荒,却还在那儿,一步都没走远。那些钝刀割出的伤口,从未结成疤,从未被时间浇灌成花朵。坐在她和焦一苇坐过的石凳上,蝉声如雨,湖水在炽烈的夏日下闪着与去年秋天那一天不一样的光波,她一遍一遍地用那块手绢拭去纷乱的泪水。
然而,没有离开,注定了不会离开。毕业联欢会的头天下午,焦一苇突然打电话到田园的宿舍楼,他说,田园,请你到我的家里来,你要毕业了,请你吃个饭。关键是,有要事商量,我等你来。
我等你来。我等你来。田园按着砰砰的心跳往教工生活区奔去时,觉得整个天地之间都震荡着这个美妙的声音。
商量的要事是焦一苇为田园争取了留校任教的名额。他说,其实也不是我争取,你自己品学兼优,学校系上谁不知?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当记者,可是我想留下你,为中文系留一个好老师。田园,我想请求你听我,你不适合去媒体,你天生就是在安静的校园做学问教学生的材料。请你留下来,留在这个校园。
田园几乎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焦一苇。她点着头,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师母看见她哭,在轮椅上绷直了身子,眼睛瞪圆发出惊惧的光,口里发出“啊,啊”的叫声。田园赶紧过去蹲下身,轻轻拍她的手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别紧张啊,你别紧张!师母呆呆地看她半天,这才放松下来,脑袋一耷拉,嘴角流下一线涎水。田园轻轻替她拭去,又转过身拭去自己的泪。
焦一苇坐在书架前,安详地看着她们。他的目光,像那个秋天的记忆之湖,比湖水更深邃更空濛,像遥远而切近的海。
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先前听说过焦一苇的爱人是学校外语系的俄语教授,也听说过好像身体不好病休在家。但怎么可能想到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就是这样,她这个人工作太认真,那天明明是下午的课,但学校组织教研室主任开会,开了一下午会,刚回家就说晚上要去补课,我说你也累了,安排明天补课吧,她不听,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去了。结果去西楼没空教室,又找到南四楼,也就赶上要出事,偏楼道里的灯坏了,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住了半年医院,人就成这样了。焦一苇点上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一个烟圈,又一个烟圈,田园,你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世事无常啊。
已经三年了。她这算是工伤,学校有责任,所以出了医疗费,还给派过保姆,但她怕人,家里不能有外人,她只让我一个人照顾。焦一苇苦笑着说,就连儿子放假回来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她都不让,紧抓着我直发抖,唉,以前多要强能干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这样了!
她才四十几岁的人啊,今年春节我想来想去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我决定调到她老家去,让她姐帮我照应,我要继续求医,一定治好她,让她重新站起来。焦一苇看着田园,眼睛里有坚定的热望,也有拂之不去的疲惫,他说,田园,你不知道,还有,我自己在讲台上也力不从心了,三年,足以把人拖垮,而且,更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焦一苇要陪爱人回老家了,他调到了那边一家闲散的文化单位。学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一条,我有个老朋友的孩子田园,学习很好,留中文系教书吧。
焦一苇说,帮你是因为你确实专业潜力大,我们中文系需要好老师,你一定能成为一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当然,帮你也是一点私心,不愿意你去报纸电台那种闹哄哄的地方去混,我愿意你在咱们的校园里安静地成长。
焦一苇说,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很珍视。就因为我很珍视,我才知道往前多走半步都是错,都是伤害。田园,你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你不能被伤害。再过一些年,你回头想今天,你会懂得,没有伤害的感情是多么美好,你会感激这一份善缘,你才会不后悔经历过它。
焦一苇做的晚饭,四个菜一个汤,有荤有素,红红绿绿的摆满了小桌子。焦一苇说,田园,你吃,别客气,我先给你师母喂。田园说,让我试试喂她行吗?焦一苇温柔地笑着摇头,肯定不行。不过,可以看出来,她也挺喜欢你的。
焦一苇细细地喂着爱人,每一匙汤他都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她吃得慢,他说今天又不乖了是不是?又想让捏鼻子了是不是?她听见了,努力地做出摇头的姿势,嘴张得大大的开始卖力地嚼。焦一苇笑了,说,这就对了,有错就改,不捏鼻子了。
田园也笑了,泪一串串流进手里的碗,她也开始卖力地嚼。
焦一苇说,田园,你说你师母现在这个样子,我能安心教课写文章吗?我这后半生也就这样了,认命吧。
焦一苇说,她不好,我怎么能好?田园,你不知道,我们年轻时讲出身,我家成份不好,而她是部队干部家庭,那时候为了跟我,她吃尽了苦头,差点成了人民公敌,呵呵!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讲个浪漫的爱情,我们这说起来也算沾点边,是不是?
他说着朗声笑起来,师母看见他笑,也偎在他身上呵呵地傻笑起来。田园看着他们,看着斜阳余晖从西窗户里细细地洒进来,照在焦一苇灰白的头发上,照在师母依然不掩清秀的脸庞上,发散出一种静静的光芒。
一个月后,田园以教师身份参加了中文系为焦一苇举行的欢送会。那天,全系人都到齐了,男老师们基本喝醉,女老师们也在不停地敬焦一苇。教外国文学的赵娜大着舌头说,焦老师,您走了,中文系唯一的一个真绅士就走了。于辅子一把推开她,说,什么绅士,别夸个人都搞崇洋媚外这一套!我要说,焦老师你走了,我们最后的一个君子就走了。
焦一苇笑笑地,笑笑地和每个人点头握手。他也握了田园的手,这回他叫她小田老师,他说小田老师,你要好好的。
田园握着他。这一生一世的紧握。她只说出了两个字: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