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双送岳千年出天城,送了一程又一程。岳千年说哥哥回去吧,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别这么肉麻,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化蝶了。王无双哽咽,千年,我知道眼下江南到处都是清军,让你这么冒死呈送血书,哥哥心里揪扯呀,你一定要回来啊。哥哥每天就站在城头上等着你。
岳千年吓了一跳,王无双若是每天站在城上,那唐韬就不敢放一个人出城。这几天,陆续地有一些人家出城投奔亲友,也算是条活路。唐韬告诉他已经走了百十户了,大约六百人。岳千年就说越多越好,只是须得提醒他们,勿往南京和扬州方向去。岳千年无奈,他说哥哥,不许你每天到城上望我等我,你若这样,每一刻我心里都百爪挠心,只想着快回来,怎能把血书送出去,把江南局面探个清楚明白。哥哥,你每天就在州衙坐镇,有闲暇了就写文丞相的正气歌和岳武穆的满江红,给咱们公门中人人手一书,你想想,怀揣着这两张墨宝登城抗敌,咱们岂不是以一当百?
王无双泪眼婆娑,千年,哥哥何尝不知道这些年吏治腐败,民不聊生。但皇上是多好的皇上啊!当年哥哥入宫面圣,紧张得忘了吃饭,跪在皇上面前肚子咕咕直叫,皇上当即叫人端了点心给我吃。皇上拉着我的手,他说我的手真凉,一定是冻的,他就把自己身披的狐皮斗篷解开,亲手给我披上了。我一想到皇上自缢,我,我,我不死何以报圣恩啊。千年,皇上还没我年纪大呀,那么年少英朗的一个人,却是满脸疲惫两鬓染霜,他自打登基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啊·王无双放声痛哭,岳千年劝慰好半天。他说哥哥放心,你以死报圣恩,我随你相报。人这一世,活多久都不免一死。我一介武夫,喋血城头倒也是个好去向。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活下去比死了还要乏味。我此去,十天半月,一定会将江南局面搞个一清二楚,咱们回头再好好商议。天城在这些日子绝无险患。我仔细算过了,那个狗屁的战神多铎他才刚到扬州,从扬州到天城,他至少还要攻五州,陷六县。我们一切都来得及。
王无双目送着岳千年的身影一路远去,他觉得岳千年把自己的心也带走了。对岳千年,他历来是当做亲弟弟看的,岳千年自小就活得自我活得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却不行,他只能咬紧牙苦读圣贤书,去搏个功名光宗耀祖。做了天城知州后,他终于在这四万人面前,给王家列祖列宗讨要了颜面。这些人曾经的势利,曾经对他尊严的践踏和冷漠,他是一刻也不曾忘记过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对他和父母亲的白眼和嘲笑。父亲是个驼背,天生的残疾人,活命的营生是粪桶,每家每户地收了粪桶,留下粪肥,把桶洗净了再给人家送回去。母亲是个睁眼瞎,母亲的陪嫁就是岳千年家隔壁的两间小房。作为驼背和瞎子的儿子,王无双对人心早就绝望了,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功名,他一定要让那些人看个清楚,他王无双天生不是收粪桶的,他王无双要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强活得高!
所有的人都看不起驼背、瞎子和他们的儿子,只有岳千年对他好,天生地好,三四岁的小人儿,一见他就扑过来喊哥哥,把手心的糖往他嘴里塞;抱着他浑身臭烘烘的驼背父亲的腿,一口一个伯伯叫得老人直掉泪;再长大一点,岳千年动不动就赖在他家里吃他的瞎眼娘做的饭菜,吃饱了就睡死在他的床上;他进京的盘缠全是岳千年给的,岳千年走江湖五年都是自己挣钱花,却偷梁换柱把叔叔给的银子全都给了他。岳千年对他的好,他觉得几辈子都还不完。他对岳千年的感情,比对父母妻子都要亲都要浓。他是真的很庆幸,庆幸上天不仅给了他功名利禄,还赐给他一个最亲最亲的兄弟岳千年。
岳千年一路奔驰,赶到天城西北方向六十里的一个村子,村口一棵巨大的榕树,绿荫蔽日,一条条气根垂下扎进土壤,再有两年,这些气根会生长成一片榕树林。岳千年大叫,滚出来。常望北和他的黑斑马应声从树后跃出。黑斑马驮了一只硕大的布囊,常望北说到处都是荒村,一个人也见不到,人吃的马吃的我只好随身带着。幸好江南水多,不然这一路可真要活活渴死。岳千年俯身,把那只布囊拽过来,放到了自己的桃花驹身上。常望北本就体壮如牛,他怕一路奔波,黑斑马受不了。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溪水,实在累得受不了,就随便靠在树下打个盹。让常望北相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江南大部分沦入清军之手,只有常望北可以出入自如。毕竟眼下最当紧的,是把真实的情况弄清楚,只听传闻传言,是做不了切实的判断抉择的。岳千年越走越心寒,这些地方他都曾经来过多次了。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往常是田里塘里,男人女人各有各的忙碌,白鹅凫绿水,黄犬吠炊烟,村姑的腰肢比柳枝还柔软,她们在溪边洗衣浣纱,说笑声能传出好远。现在什么都没了,没有炊烟,没有稻谷,没有人,连一只狗一只鹅都没有,只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令人窒息的荒凉,和死寂。
王无双的血书,一共十六封。除了给朝廷和皇上的,还有十四封。岳千年却只送出了六封。剩下的八封,他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这八位知州和知县,两人战死,四人弃城而逃,两人降清。降清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在清军距该县二百里路程时,携县丞主薄等人,捧了县衙大印跪在雨地里等了三个时辰,才把大印呈上的。另一人更离奇,他对清将说献城有功,要求立即从知县升为知州,接管东邻那座知州已然逃遁的州城。清将不敢做主,回禀亲王多铎,多铎说很好,上任去吧。结果上任当夜,就被州衙通判砍了脑袋。通判誓作明臣,组织全城男女老少一律上城御敌。打了小半天,该城沦陷。守城的五千人战死城上,攻城的清兵折损三百人。多铎下令大军屠城,全城两万人全部被杀。
岳千年要进这座已被清军驻管的城池,常望北说自己也没法进去,怎么说都不行。岳千年冷笑,你,巴图,豫亲王多铎帐前副将,你进不去?你骗鬼吧!常望北说你不看也罢,到处都是死尸和断臂残肢,城墙上的尸体摞了一层层,什么都打光了,就往下扔尸体,用尸体砸我们的兵卒和云梯。千年哥哥,打仗就是这样的,你看与不看都是这样的。当年的蒙古人,还有你们的洪武皇帝,哪个不是这样打下的天下?
岳千年抬腿,一脚踢在常望北的胸口,踢得很用力,常望北噔噔退几步,还是没站稳,一个趔趄倒下了。岳千年头也没回,上马就走。跑出三里地,他又踅了回来,远远就看见常望北正策马而来。岳千年说,望北,是我不对。不是你的事。常望北说,我说了你又要生气,可我憋不住话,我这一辈子就服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们的战神多铎。千年哥哥,你们两人真的很像。岳千年喊道闭嘴,多铎手上沾满我大明百姓的鲜血,魔鬼都比他慈悲。望北你回去吧,我要去南京了。常望北却不肯走,他说,你就让我跟你去南京吧,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南京仍是繁华的,走在街上,乍眼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人们走路的步子都快了些,显得急匆匆的;街道上的商铺有一些关门了,开着门的也都生意零落;沿街的小商贩一个也见不到,两人想买些吃的喝的,找了半天没找到。给朝廷的血书,送得很顺利。给皇上的却不好送,皇宫值事的说话懒洋洋的,血书?行呀,放这儿吧。岳千年说天城知州王无双泣血而书,天城危在旦夕,恳请大人让我面呈皇上。值事的拖长了音调,哟,看这话说的,咱们皇上日理万机,忙着呢。那你就等着吧。岳千年等了足足两天,等得心急火燎。次日晚,他趁着夜色潜进了皇宫。他必须把血书直接呈给皇上,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个冒犯天威被乱棍打出来的罪,没什么大不了的,活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数,还怕什么乱棍呢。
这个皇宫和紫禁城相比,差得太远了,也就是紫禁城的十分之一大小,却也到处张灯结彩,宫娥穿梭,没有半丝紧张的气氛。岳千年没怎么废力就摸到了皇上的寝宫,用刀尖划开窗纱,往里面一看,岳千年差点昏过去,他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看,没错,是一群没穿衣服一丝不挂的人,完全裸体的男和女。男人只有一个,浑身雪白的胖子,女人却有一群,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女。胖子四下追逐着少女,跑一步喘一下,一身肥肉抖得厉害,少女娇笑着跑,跑着喊着,皇上快来呀,皇上来呀,皇上皇上我在这儿呢。胖子一把抓住了两个少女按倒在地,他嘻嘻笑着说,朕就讨厌老女人,女人一过20岁就老得硌牙,倒朕的胃口。来来来都过来,朕要把你们全宠幸了·岳千年脸色阴沉得可怕。从南京出来,他说望北,我要去看看南京城周边州县,一个一个看。就这样又耽搁了一些日子,他们一路策马狂奔,逢城必进。岳千年进城就直扑州衙县衙,喊一嗓子,天城同知岳千年求见知州大人,或是求见知县。有的人他见到了,有的见不到,跑了,有两个县衙压根就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他见到了两个知州两个知县。他是行家,进城多看几眼,就知道城上布防状况。这两州两县都是毫不含糊的。岳千年就问他们同一句话,满城百姓如何安置?回答斩钉截铁,都是八个字,全城百姓誓死抗清。岳千年又问,此城能守几日?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常望北说千年哥哥,我们回天城吧。王知州想必等急了,我们出来快半个月了。岳千年说,望北,我要去扬州。你跟我去扬州。现在就去。
扬州。扬州城陷。扬州城失守。
扬州城下,旌旗蔽日,军营密布,一眼望不到头。城头上焦黑一片,有大片大片被炮火击落的缺口。城上站的全是清军。常望北拉住岳千年,千年哥哥,我们不要进城了。我求你了。岳千年把刀抽出来,一下子架到常望北脖子上,兄弟,你给我带路。
扬州城被围六天。攻城一日,城破。清军是用红衣大炮把城攻破的。之后就是屠城。扬州城里,是望不到边的血,血腥,到处都是血,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粘稠的血液。岳千年每走一步,就踏起一束飞溅的血色。还有人,死人,全是死人,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街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怎么看,也没个尽头,就这么铺过去,铺过去,从城门口一直铺过去,铺满了全城,全是人,全是人。
望北,去弄坛酒给我。岳千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一直在发抖。他觉得很冷很冷,地狱里的冷,冷得每个毛孔都结成了冰。
常望北很快就抱来半坛子酒,高梁酒,满人的酒。岳千年举起坛子,一扬头,半坛子酒倒进口中。很久很久,他不再那么冷了,他说望北,去,去告诉多铎,天城同知岳千年,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