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尔兰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他妻子亲吻了他的嘴唇,我亲吻了他的眉毛,抓乱了他的红头发。我弄不懂女人们在丝厂收了一天蛛虫丝之后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如此惹人喜爱。我脸型瘦长,生来就相当英俊,但采矿生活改变了我。我很高,而且还在长高。头发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虹膜是锈红色,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金色眼睛别无二致。我的皮肤紧绷而苍白,但布满伤痕,烧伤或是割伤。过不了多久,我的模样就会变得和达戈一样结实,或者和纳罗叔叔一样疲惫。
但女人们远比我们强,远比我强。虽然要在丝厂干活,身上还背着孩子,她们依然美丽活泼。她们身穿长过膝盖,有层层褶皱的裙子,半打衬衫的红色各不相同。始终是红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她们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来的蝴蝶结、缎带和花边,不知道会给她们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纹章。一个粗糙的红圈,里面有支箭,还有交叉的阴影线,质地摸上去很像骨头。和我很配。但和伊欧不配。她的发色和虹膜有着和我们的种族相衬的颜色,但她也许和立体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属一族。她有这个资格。然后,我看到她在洛兰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妈妈酿的米酒。如果我们是神创造的,那么她确实被创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来。但当我向她身后望去时,我笑不出来了。舞者们飞快地奔走着,一百条裙摆在旋转,一百双靴子跺着地面,一百双手拍击着。在这一切之中,在他们头顶,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高悬在冰冷的绞刑架上。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阴影,向我提醒着我父亲的命运。
挖掘是我们的天职,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条殖民地联合会的法规。我父亲在绞刑架上摇晃了两个月,最后他们砍下他的头骨,把其余的骨头碾成了尘土。那时我只有六岁,但第一天我就试图把他扯下来。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为他不允许我靠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更加恨他,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软弱。我父亲为了某种理由死去了,活下来的纳罗叔叔却沉湎于酒精,虚掷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疯子,却聪明,又高贵。纳罗是我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我从没想到过父亲会跳魔鬼之舞。这是老家伙们给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欢夸夸其谈,心里却向往着自由,建立属于我们的秩序。梦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动是他的遗赠,但这场暴动和他一道被终结在了绞架上。九个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挣扎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这场叛乱小得微不足道,他们以为和平的抗争能说服联合会,增加食品配给。于是他们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获者之舞,从钻头上拆掉了点小零件,让它无法工作。他们以为走了一步好棋,却失败了。只有夺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十一点钟,叔叔拿着齐特拉琴坐了下来。他喝得烂醉,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东西。他不和我交谈,却和伊欧亲切地说了几句。所有人都喜欢伊欧。
伊欧的母亲走了过来,在我后脑勺亲了一下,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听说了,黄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时我叔叔离席走了。
“你怎么了,叔叔?”我问,“想放屁吗?”
他的鼻孔鼓了起来:“混账小子!”
他从桌子另一头猛扑过来,我们滚倒在地,用拳头和手肘混战起来。他块头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伤的那只手猛击他的鼻子,直到伊欧的父亲和基尔兰把我拉开。纳罗叔叔冲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后我们又隔着一张桌子喝起酒来。我母亲翻了翻眼珠。
“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为他没为桂冠出一点力,只能露个面。”洛兰对他父亲说。
“就算桂冠自动掉到他腿上,他妈的那个懦夫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争到手。”我皱眉说。
伊欧的父亲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注视着女儿在桌下照料我那只烧伤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冲我眨了眨眼。
锡皮人出场的时候,伊欧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没有像我期待的那么兴奋。她双手扭绞着裙子,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他们过来向我们表示敬意,所有地狱掘进者也都来了,唯独达戈没有。他坐在伽马族闪闪发光的桌子跟前抽烟。只有伽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
“我真等不及看那浑蛋吃配给食品的样子。”洛兰咯咯笑着,“达戈从没尝过下等人的食物。”
“可他还是比娘们儿还瘦。”基尔兰补上一句。
我和洛兰一起笑了起来,把一小块面包推到伊欧面前。
“高兴点,”我对她说,“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庆祝。”
“我不饿。”她回答。
“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饿?”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露出了那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十二点钟,一小队穿着反重力靴的锡皮人从他们的锡罐子里降落下来。他们的盔甲粗制滥造,满是污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年轻小子,要么是从地球战场撤下来的老家伙。但这并不是重点。他们扣紧的枪套里有震击枪和热熔枪。我从没见他们用过任何一种。没有那个必要。他们控制着空气、食品,控制着港口。我们没有热熔枪。不过能偷到一把的话,伊欧是不会反对的。
伊欧下颌的肌肉收紧了。她望着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锡罐子们。长着赤铜色头发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这个赤铜种矿山官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注意,注意,肮脏的铁锈!”丑八怪丹恩喊道。他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寂静降落在欢庆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个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纪似的在空中晃悠着。又有几个锡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张开了他保养得相当好的小手。
“开拓者同胞们,能加入你们的欢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说,”他发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欢你们质朴的欢乐。简单的饮料、简单的食物、简单的舞蹈。哦,你们的心灵该多么高贵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欢乐!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这么快乐。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哪怕是身处妓院粉红色的房间里,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火腿和菠萝馅饼。我是多么悲哀啊!而你们的心灵又是多么享福!要是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么美妙。但我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注定要作为一个赤铜种人,度过只有数据、管理和官僚机制的一生。”他发出咯咯的声音。反重力靴升了起来,他赤铜色的卷发跳了跳。
“言归正传,你们的份额都已经完成,但缪家族和凯家族除外。这个月他们将得不到牛肉、牛奶、调味料、药品和娱乐品的供给,也不能接受牙医治疗了。只有燕麦和其他必需品。你们明白,地球轨道过来的运输船只能给殖民地带来这么点东西。资源是宝贵的,必须分配给那些好好完成任务的人。下个季度,缪家族和凯家族,也许你们就不会这么吊儿郎当了!”
缪家族和凯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个人。就是纳罗叔叔害怕的那种。他们没有吊儿郎当。他们死了。
他又胡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起正经事。他取出桂冠,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到了半空里。桂冠上涂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细细的枝条依然熠熠闪光。洛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纳罗叔叔皱起眉。我觉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往后斜了斜身子。年轻人们想从我的举动中找到什么暗示。孩子们都崇拜地狱掘进者。年长的人们也望着我,和伊欧说的一样。我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杰出的儿子。我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胜利而欢蹦乱跳。我只会报以微笑和点头。
“在此,我万分荣幸地代表火星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将这顶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产力,最坚忍不拔、服从指挥,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族……”
得到桂冠的是伽马家族。
我们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