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聚会的最后,鬼牌也终于落到了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优雅姿态的于小果手上。天空微微透出一抹白,各家也纷纷捂住自己的良心准备打探老同学的最后一个秘密。
“于小果,你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人是谁。”
原本端着果汁的女子手微微一颤,却立马恢复了原状,笑侃道:“这么多年了,你们还真是喜欢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答案很明显呀,你们却要浪费这个宝贵的机会来问。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我家于先生。”
于先生是于小果的父亲,一个温柔的花匠,大家公认的好好先生。
一个晚上终于被于小果抽到一次鬼牌,却还是被委婉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滋事者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还是要再嘟囔几句。
“我们还以为你肯定要答林蔚然呢,又唬我们。”提问者似乎有些不满,却又不好反驳什么,“那时候疯传你们在一起的消息,差点都惊动了老师。”
女子报以温和地微笑,只是没有肯定或者否定的意思。
林蔚然,他是这场聚会唯一的缺席者。
于小果在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是涌上来些不同寻常的感受。
而这对于小果而言,是十分特殊的。
如果说艺术家大多数都感情丰富,那于小果百分百是个不称职的艺术工作从业者。她日复一日地描下墙角里微缩的名家画作,却怎么也弥补不了自己内心的苍白。
于小果拐进家附近的那家心理咨询室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她紧张到甚至都没有注意看清楚医生的脸,即使她所失去的感觉仅仅限制于感官的认知能力,基本的生理功能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可是她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感越来越迟钝了。
于小果去看的心理医生,也是个有着相关病症的成年人。他打着哈哈,怎么也找不到病因。
“不过别担心。这样的人偶尔存在那么一两个。”
大概同样有点感情缺失的心理医生教导他的患者,科学解释不了为什么,病因统一规划到“受到过严重刺激”。
“可是医生,我没有受过什么刺激啊。”
“哦,那你可能是厌倦了平凡的生活,谈个恋爱说不定就好了。”
“啊?”
唆使病人去谈恋爱的心理医生,偶尔,也存在那么一两个吧。于小果想。
2.
于小果,曾经是个十分顽劣的小孩,如今也依旧是个顽劣的大人。
她挂着机械地微笑站在大合照的最后一排。唯一不同的是,褪去了那层青涩的外衣以后,终于学会了隐藏自己,在人群里佯装得也是个模样。
于先生年近四十才有了这么个女儿,呵护备至之下更是增添了一层宠爱。而这层爱的后果,只是赋予了于小果童年永无止境的课外班。
从钢琴到舞蹈再到计算机,于先生把所有能想到的兴趣班都报了个遍。
他甚至想过,如果宝贝闺女能如他所愿,琴棋书就好了,如果还顺便继承他园艺的手艺,那可真是个十全十美的贤惠女子。只是,不要学画。学画的姑娘,一家有一个就够了。他这意思指的是于小果的母亲,他眼里几近完美的女子。
可惜的是,于小果的成长路线一直与于先生的期望背道而驰。
也是十岁那年,明明是元旦节却还是在上补习班的于小果,从舞蹈班放学回家后终于折了于先生种了小半辈子的那棵蔷薇花。
那片花海是于先生种给予小果的母亲的,她在这个故事里戏份稍微有点少。总之,在于小果同志弄明白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就已经退场了。而于小果对于蔷薇的“折”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折下枝条,而是将一片接近三层楼高的蔷薇海洋的源头彻底抹杀。
这个故事的结局显而易见。
于先生气得发抖。他的手举得很高,于小果就闭着眼睛站在他面前。只是,花匠粗糙的大手没有落下来,男儿不轻弹的眼泪倒是滴在了女孩的嘴角。
于先生舍不得打她。毕竟,眼前的于小果和他去世的妻子简直一模一样。
被残害的蔷薇,是于先生在花店里邂逅故事的女主角时买下的。
二十出头的于先生路过新开的花店门口,对店里正在给蔷薇花做速写的于小果的母亲生了与众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远远比培育出新品种的花卉更让他欣喜若狂。他买下那棵蔷薇花,没想到这一种下去,却是二十年。
那可真是一段锦瑟相和的佳话。于先生在花圃里收拾他的花花草草时,母亲就带着速写簿在旁边。她对着他微笑,腆着肚子。
她是他的风景,他是她的梦境。
这个故事的浪漫成分,截止到于小果提着石灰把主要根基都撒了个遍,都还是存在的。
于小果不知道多少次被一同上舞蹈班的女孩嘲笑没有妈妈以后,一个人安静地提着石灰撒了蔷薇花,只是希望于先生能够好好地教训她一顿,就像别人家的母亲责怪她们的孩子那样。
可是,于先生却问她,于小果,你想学画画吗。
“你洒在我蔷薇花上的石灰很有艺术感,”于先生低着头收拾案板上的青菜时,也不忘和正在虐待电视机遥控器的于小果搭两句话,“你要是不想学舞蹈,就不去了。”
元旦的夜里有人在空地上放烟花,那种从盛开到凋零,只是瞬间的花朵。
那晚,于先生做的饭菜稍微有点咸。
于小果一个人趴在阳台上拼命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3.
如果说于先生和于小果的故事能够被大家所接收,八成是由于命运坎坷。
而林蔚然和于小果的故事之所以能被大家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话津津乐道,也源于两人的相遇极具戏剧性。
这个故事大概要追叙到七年前,于小果的叛逆期还没来得及过去。
那一次她背着画板逃了三条街,终于没被补习班的严老师追上。却一时大意、防不胜防,一脚踩进没上盖子的排水沟里。
林蔚然出现得很及时,他提着装满白纸的购物袋从排水沟附近走过时就像是天使一样。
“喂,同学,”据说于小果一脸尴尬地向他微笑,却还竭力维持自己扎在排水沟里的淑女形象,“能拉我一把吗。”为了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于小果向看向那边的男生招了招手,画具里的颜料脱开撒了自己一身。
那画面美到简直不敢想象。
据知情人士了解,林蔚然把于小果从排水沟里拎出来的时候面部表情都僵住了。
大概除了于小果之外,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女孩在相遇时是在cos下半身沾满泥水的五彩猪腰子精吧。
“同学,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去吧。”林蔚然愣了愣,脱下外套盖在彩色的于小果身上,“别着凉了。”
有一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如果这场相遇的结尾女孩把外套洗干净还给男生,说不定也能成一段佳话。
可是……从来没有洗过外套,却还要自己下水帮恩人洗外套的女孩子,这世界上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吧……
于小果带着洗掉一大块颜色的外套找到林蔚然时,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糟透了。
“你洗的外套还挺有艺术感的。”
在见识过了五彩的于小果之后,林蔚然猛然觉得自己的接受能力大大提高了不少。即使是在见到自己外套全新的颜色搭配以后,也学会了处变不惊。
“对不起……”
“那天看你翘补习班,还以为你是个强硬的人,没想到这个‘对不起’来得那么随意。”
于小果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改变一下对方对于自己的看法,却又不好意思对自己洗砸外套的事情辩解什么。
所以于小果干脆放弃了辩解,也不打算再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表示什么谢意。
“我的对不起也不过随口说说,你倒还真当回事。”于小果背上自己的画架和颜料盒,头也不回地跨出补习教室。“你不过就救了我一次,还真……”
对了,那一段时间补习教室转角的排水沟刚好在清理。
于小果一脚踩空后,“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救命恩人”这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同学,需要帮忙吗。”于小果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被人拎出了排水沟,“衣服你就穿回去吧,这边的袖子也洗出来一块白色就更好看了。”
“你……”
“对了,同学,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样子,就像一种包治百病的草药。”
天知道包治百病的草药是个什么形容词。明明人人都说林蔚然学长温柔,于小果却在那件洗白后又染成黑色的外套上发现不了任何温柔的痕迹。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比喻绝对不是什么褒奖的意思。
再也不想见到林蔚然了。
这是于小果在连续掉进两次排水沟后对自己“救命恩人”唯一的念想。
4.
于小果在家里抽签决定高考方案时,于先生终于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收拾得当,也有时间来插手女儿的人生大事。
“听严老师说你之前溜了补习班的课。”
“嗯。”于小果一边收拾自己分数线以内几家高校的资料,一边把写字台上的成堆试卷码到于先生脚边,“老爸,你站过去点,我要把资料先放在这里。”
“哦。”
于先生平时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却不知道该怎么鼓励或者管教一下自家的宝贝女儿。
他觉得对于溜课这件事,当事人还是应该反省一下才好。
于先生悄无声息地往门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接着自顾自地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于小果,反省完了没有。”
“哎?”
“完了就过来吃饭,别没事总看书。”
于先生习惯性地用手擦了擦围裙,于小果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了蔷薇花开满院子的景象。不知道在下满雪的北方,还有没有那么美的蔷薇花。
“对了,小果,刚才隔壁楼层的男孩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件外套。可能是被风吹跑的。”
“没见看。”
“我也觉得呢,”于先生从厨房探出头,“还特别描述说是一件袖子发白的外套,我刚才还质疑他的品位,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孩……”
在房间里整理书本的女孩,突然一个激灵,差点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隔壁楼层的阳台上,林蔚然似乎有备而来,正在微笑着看着这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表示,于小果就干脆利落地拉上了窗帘。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啊。于小果重新坐在窗台前面,从窗帘的缝隙探出一点。
林蔚然回到房间里去了,可是那件洗砸了的外套此刻还躺在于小果的抽屉里。
林蔚然,他是在北方长大的吧。
女孩突然觉得,她该去北边看看,去到更远更远的北边。
于小果的同桌也是个有着“北方梦”的南方姑娘,若是放在一般时候,于小果可是和她说半句话都嫌多,可是一聊到北方,吴曼可比小果同志更有发言权。
吴曼本是C中话剧社的台花,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一直对于北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这一点,她可算和平时三句话都讲不到一块去的于小果达成了共识。
遇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女人的话匣子总是不那么容易关上。
“你知道西单吗,去年暑假我和林蔚然一起去了那里,还不小心迷路了,真是丢人。”
于小果当然知道西单,虽然她长到这么大连自己省都还没有出过。只是,西单到底在哪里,还真有点不清楚。她甚至一直以为,西单应该是北京附近一个小地区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不坐火车回来。”
“天呐,你以为西单是什么啊,还有火车。”
于小果虽然没有过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却不傻。闭口不言后,也只是对于吴曼的旅行故事点头回应。而吴曼却越讲越起劲,据说女性能比男性感知更多的颜色,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女人们聚在一起,哪怕是独角戏也能从黎明演到黄昏。
“林蔚然也想去北方发展,到时候我可以和他一起,对了,你知道林蔚然吗。”
台花讲起多年的老搭档,比讲旅行更增添了几分干劲。
而于小果也是从这次压倒势的交谈中,了解了很多关于自己再也不想见到的“救命恩人”的故事。包括C中四大才子的传说,也包括了林蔚然无数次英雄救美的故事。
吴曼说,林蔚然升上高三之后就“退隐江湖”了,不过传说还是在流传着的。
于小果在这场对话里充分扮演了凝听者的角色,可这句话飘进她的脑海时,打着瞌睡的于小果竟然有了种异样的错觉。
不知道为何,幻想里白衣飘飘侠骨柔情的英雄,竟然长了张熟悉的、万恶的脸!
5.
林蔚然似乎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于小果的世界里。
如果是要追还那件外套,于小果怕是再难把它洗回原来的样子。
而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开始注意一个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开始注意他,你都会发现那个人在你周围出现的概率越来越高。
于小果会在焦头烂额找不到学生处的时候遇见林蔚然;于小果会在运动会田径场上摔了个大跟头就偏偏瞥见观众席里的林蔚然;于小果会在食堂人头攒动的窗口碰见林蔚然。其实,在于小果注意到这些事情之前,林蔚然就已经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最后,于小果同志也干脆放弃了对于林蔚然的注意。
她日复一日地与他相遇、擦肩而过,颇有种江湖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天又一天。奇怪的是,不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于小果突然发现,总是遇见的这张万恶的脸,竟然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耐看。
林蔚然教室黑板后面的倒计时开始变成斗志昂扬的“160”,教学楼上低年级的班级纷纷亮出“蟾宫折桂”的横幅,于小果也破天荒地挤在汇演报名的前列准备拿下历年汇演压轴的舞台剧。
原先只是听说C中的元旦汇演向来催泪,尤其是针对尚且能疯狂一把的毕业生而言。可是于小果没有想到,汇演舞台剧对于演员的要求也如此之高。
“于小果,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准备挑战女主角啊?”
“对啊,其实你们不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站在C中的舞台中央,”于小果硬生生逼着自己挤出两滴眼泪,“那简直是我毕生的梦想。”
其实,只要海选负责人没瞎,大概都能清楚体会到于小果这句话来得太假。不怪负责人,只怪于小果演技太差。
可当事人却窃想,终于也能亲眼看林蔚然出一次洋相了。
虽然,她并不确定林蔚然会不会来参加汇演,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让她放弃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话虽如此,C中戏剧社的台花可是高傲的吴曼大美人。按理来说,这汇演女主角本非她莫属,可不知道为何偏偏把主角的活落到了半路出家的于小果头上。这其中历程是否曲折,当事者本人却是体会不到的。
“啊,我本是那深山修行五十年的……板蓝根精……”
于小果第一次参加汇演彩排,却在一份绝密到连编剧的名字都没有写的剧本里找到了这样一句属于自己的台词。
“对,对,于小果,你就这样演,这部剧肯定出效果。”
“可是,导演,这剧本不对啊,板蓝根精是什么啊,才修行了五十年修为真的够吗。”
“你不懂了,这就是这部剧的绝妙之处。”负责于小果排练的吴曼做出一把抹眼泪的姿势,“这剧本当时感动了可多女生,若不是……”
“好好好,我演还不行嘛。”
也不知道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台花吴曼把女主角的位置让给了于小果,自己却扯了副墨镜担上了副导演的担子。她攥着剧本指点昔日邻座时,也是有模有样的。
换做于小果,怎么也想不通板蓝根有什么绝妙之处的,如果要演爱情故事,普通的狐狸或者兔子不是让人更容易接受吗。于小果想不通的,还不仅仅关于板蓝根。
元旦到来得顺理成章。
姑且不论这舞台剧里的妖精都是哪个门路的,汇演那天飘起的小雪,可把穿着长裙的于小果冻得全身僵硬。越是接近尾声,于小果的动作就越是迟钝,可却误打误撞的与剧本里板蓝根为了爱人献出内丹后的情境相吻合。
“我本是那深山修行五十年的板蓝根精,如今……也终于可以回到深山,好好做一颗小野花了……”
于小果冻得全身发抖,终于念完最后一句台词,没注意看台下的观众是不是已经泪流满面,自己却差点被自己感动得哭出来。
虽说这妖精来得奇怪,剧情却无可挑剔。
台下的女观众也是眼眶通红,一点也不比台上的板蓝根精来的轻松。
功成身退的板蓝根精包上羽绒服后也从幕后溜了出来,本想拽住个观众了解下舞台剧的效果,却碰见了一样从侧门溜进会堂的林蔚然。
“于小果,这舞台剧还不错嘛。”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演的,”于小果刚顺着奉承走了半句,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反问一句,“你不是刚进会堂,根本没看到吧。”
“看了。重点欣赏了你拙劣的演技。”
林蔚然说得一点也不错,于小果的演技的确拙劣,可放在这么一颗垂死挣扎的板蓝根身上却没有那么突兀。
于小果想不到那么多,她是来汇演看林蔚然出洋相的,没捕捉到对方落泪的场面也就算了,还被这样嘲讽了一番,心里哪哪都不好受。
她听过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只是迟迟没有当面证实一二。
于小果站在观众席最后面时,认出了最前排贵宾席的两个身影。一个,是台花吴曼,另一个,似乎方才才擦肩而过……林蔚然。
接下来的六月,亦是繁忙的。
C中的学妹们含着泪水送别学长时总有那么一点壮观。
林蔚然不出大家所料地录取了S大,于小果用铅笔在写给他同学录里打了很多次草稿,最后却只留下一句:祝幸福。
于小果觉得这样简洁干脆,又不拖泥带水,又充分体现了自己的真诚。
可是林蔚然却迟迟忘记把发给于小果的那页同学录收回来。
她从六月等到九月,自己教室的黑板后面也开始出现了高考倒计,却一直没有机会把同学录还给林蔚然。
正如于小果日记里那样,他来时犹如一张白纸,走时却掉了一页沾满花边的同学录。
6.
于小果在冲刺高三的最后一年里奋发图强,只不过前一年汇演时的板蓝根形象太过于深入人心,直到一年后,学弟学妹们为她们这一届前辈催泪助威,还时不时被拿出来比较。
于小果坐在教室的看对面教学楼亮出的助威横幅,心里空荡荡的。
她记起,去年的今年,也是这样的情景。可是似乎有个谁,突然就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台花吴曼在汇演的时候就坐在于小果身边,她在用了半包纸巾看完学弟学妹们编排的《孔雀东南飞》后,突然对于小果说,还是去年咱们那个剧本写得好,板蓝根精变成草的时候,她哭了更长时间。
“那个剧本,实在太好了,我宁愿不当主角,也想看那个剧本在汇演上亮相。”吴曼固然拥有所有女主角该有的虚荣心,却更有艺术工作者对于美好事物的爱惜和向往。接着,这个女神一般的人物,突然对正在倒腾雪地靴鞋底冰块的于小果说:“那个主角简直是为你而设计的一样,你正好加入我们汇演,也算是物归原主。不过林蔚然也正是,搞什么保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在剧本上。”
“什么……林……林蔚然?”于小果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那个剧本,竟然是林蔚然写的!
就在那么一瞬间,于小果觉得自己仿佛漂在真空中。主持人重新上台报幕,台下观众早已经泪光涟涟。
那些记忆像是走马灯,在走神的观众脑子里轮放。
于小果不会忘记的。剧本前面铅笔浅浅的痕迹写了一句话,打印后却还是可以辨认的。只是,从未被她正视。
“这个剧本,送给不会流泪的你。”
她曾经以为,这是哪个与此无关的人,偶然留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句话之后于小果的心里涌起了一些怅然若失的感情。
她不知道林蔚然是为什么要写下这句话,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感到难过。
她只是突然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
故事里的板蓝根精睡着了,故事外的迷局,答案会被找到吗。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演技拙劣的于小果能够有机会成为女主角;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故事女主角的点骄傲和迟钝能够被演绎得恰到好处……因为,这本来就是林蔚然,写给于小果的剧本啊!
亲爱的女孩,如果这是我能帮你实现的,最后一个愿望。
孔明灯带着愿望升上了天空,悄悄照亮在房间一角,对着几页泛黄打印纸发愣的人。
于小果当然没有机会找到出题者本人,当面了解问题的答案,却仿佛在冥冥之中,通晓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于小果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慢慢减退的。
她的世界开始充斥着洁白的梦想,一大片一大片的蔷薇花,和站在冰雪里彩色的自己。
如果,再也见不到林蔚然了……
于小果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也没忍心把接下的内容想象出来。
7.
于小果没有录取S大,她如愿去了北方,去了将会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冰城。
元旦那天,她选了所有黄金时段的电影,一个人捆得像粽子似的,在电影院吃爆米花。
于先生从家里打来电话,于小果清一清嗓子,总还是带着沙哑。
“十年前的元旦,你还在我身边耍性子,现在可好。”于先生的声音相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如果说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大概就只剩下那些花朵一样的温柔了吧,“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嗯、嗯。”
于小果咽下最后一口爆米花,还是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想念于先生,想念开满世界的蔷薇花。她是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是在思念那个小世界的,就连来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沾满了回忆的影子。
于小果曾经向那个不太称职的心理医生咨询过一个很不地道的问题。
于小果问,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你闭上眼睛都会想起他,时时刻刻都准备记录下他的音容笑貌,听到他的名字也会莫名地欣喜,那大概就是喜欢了吧。”
咨询室的庸医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忐忑,于小果想,也许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也不曾谈过一场恋爱。
“怎么了,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不清楚。”
于小果在那包裹着冰雪的四年里,听到了许多许多关于林蔚然的消息。
她知道他恋爱了,毕业了,准备去流浪了。也知道,有很多事情,也许自己再也弄不清楚了。
于小果最后一次见林蔚然,还是她在电影院兼职的时候。
她敬业,认真,从未收错过一分一毫的票钱。
他从购票窗口递进两张鲜红的纸币,轻轻地说了一句:两张票,连号。
于小果递出电影票时,指尖微微颤抖着。最坏的打算却是——他也许,根本就没有认出她。
那是她在影院工作最糟糕的一天。有些精神恍惚的于小果,不知不觉卖掉了成打的观影券,却没有收满所有票面的金额。
于小果很想知道,人为什么要恋爱。一场恋情开始的时候,双方究竟是不是有备而来。
就像那年为了躲避严老师追捕而掉进排水沟的情节,究竟是源于相遇的直觉,还是生活的陷阱。
那一次,只有那一次。她的脑海里灌满了林蔚然的影子,知道自己明明憧憬着一次重逢,却只敢躲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她开始因为这个名字的发音而感到欣喜,而她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个恢复感觉的机会。
她固然可以冷若冰霜,活得比任何人精彩,却永远也解不开,自己心里的秘密。
8.
“医生,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有吧。”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吧,”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突然笑了一下,带着一丝成年人面具下的悲哀,“是个很好的人。”
于小果走出咨询室时,城市的霓虹还在安静地轮转,街角的礼品店贩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只是这一切,迟早将会,被夜幕淹没吧。
说故事的人把喜怒哀乐封印进白纸黑字。于小果想起心理医生开玩笑似的,有关谈恋爱的劝告。其实,她又何尝没有,再尝试一遍呢。
也曾经有一个女孩,在冰天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写下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她费尽了心思准备,她用最喜欢的蓝色墨水工工整整地誊满整张信纸,可就在女孩站在邮局孤零零的邮筒前,才发现,这是一封无处投递的情书。
曾经为你拭去泪水的那缕微风,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吧。
那天的于小果,也守候着电影院散场时相互依偎的身影。
只是。
林蔚然,能遇见你,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