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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老印的往事 (2)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两个小时报纸,吃过午饭之后,外出办案的人员陆续都赶了回来。警队长风尘仆仆的脸上依然带着显我警威的气势,他将将走进屋子就高声宣布案件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他说,已经通过纸条找到了死者的家属,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得知死者今年十七岁,常年患有精神类疾病。警队长尤其沾沾自喜的是,他发现了一条更为关键的线索,死者犯病时尤喜焚烧物品,以此推论防空洞内焚烧的衣服应该不是凶手所为云云。

我听罢警队长的高谈阔论,转身再看老印时,他却已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嘴角稀疏的胡须上一条晶亮的口水扯得老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个既猥琐又干瘪的小老头儿多少还有些不可小觑的本领。当然,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虽说事实验证了老印的推断,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整件案子在法医以及目睹群众的全力配合下,终于真相大白:死者从家中走失之后来到防空洞,由于洞内异常冰冷,她焚烧衣服取暖时突然病发猝死,随后被野狼咬掉了脑袋。只是,整件案子的侦破过程长达近一月之久,并不是警队长所言的三日之内。

此后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除去一些惯例的端茶倒水之外,无非就是看看报纸打发打发时间。但是每当夜晚躺在床上,那份神秘卷宗里的人物一定会不期而至地浮现在脑海,他们困扰着我,不遗余力地阉割着我原本质量超高的睡眠。有一晚我突发奇想,何不把这份卷宗拿给老印看看?一是可以灭灭他自恃甚高的气焰,以解我心头之恨;二是假若他真的可以帮助我破解其中的谜底,那也不枉我一番抓心挠肝的辛苦。不过在我的初衷里,我始终不相信老印能将卷宗里如此复杂的关系梳理清楚。一想到老印手持卷宗满面愁容的模样,我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咯咯狂乐了许久。

于是,那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就这样改变了老印的余生。当然,我也因此得知了我的老伙计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而事实上,我整个前半生都被这个午后推向对未知的迷恋。如今我即将步入风烛残年,那些让人心生厌恶的褶皱和松垮的皮肤时常让我感叹不已。但是我的气力似乎仍然对往事难以释怀,所以,我知道那注定是一个错误的午后。我在劫难逃。

那天,我和老印照例外出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时常光顾的宋家屯美食城。老印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随便点了两碟小菜,外加两碗面条。当然,有老印在场,无论如何酒是肯定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地从黑夹皮包里掏出那份卷宗,然后笑嘻嘻地对老印说:“印老,给你看样东西。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里的疑点帮我弄明白,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后任你差遣。”

老印抿掉一口酒:“什么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辈那还了得!”

老印说着接过档案袋装着的卷宗,他把卷宗展开的时候,浓厚的尘土味儿让他连连蹙眉。老印把卷宗推得稍微远了些,一边缓缓翻看一边“呼噜噜”地吃着面条。起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渐渐地,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来,最后连筷子都扔掉了,一股脑儿扎在卷宗上再也没有抬起头。直到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沉,他这才重重地喘了两个来回。我听到他脖子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嘎嘣声。

老印把看完的卷宗轻轻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开了。这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伸出那只干枯如柴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着,浑浊的眼泪居然在他那张皱巴的脸上恣意起来。

老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连忙焦急地劝慰他:“印老,没事的,没事的,这不过是一份卷宗,真假还难以定论,猜不出疑点你也不至于……”我见他依然沉浸其中,于是又接连道歉:“我服了你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不该把它拿给你看。我心服口服总行了吧?你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时候美食城的服务员悄然走上前来,她充满温情地递给老印一沓餐巾纸,转身的时候剜了我一眼,嘴里嘟囔出一句:“不孝子!”

当时我真想把服务员叫住,告诉他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只是我刚起身的时候,老印突然冷冷地说:“赫子,我问你,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把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前几个月卅街大火的时候烧到了档案馆,当时我正好在场,所以就响应号召跑进去帮着搬了几趟。后来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车拉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份被遗落了,它就在我的脚边。”

老印听我说完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脸上残存的泪痕,一口咬定:“这不可能!通化城的档案怎么会出现在我市的档案馆里?”

我附和道:“会不会搞混了?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我见老印没有应声,于是试探着问道,“印老,刚刚你怎么会……真是吓了我一跳。”

老印深沉地说:“卷宗里的一些信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浑身紧张地说:“什么人?跟卷宗里记载的事件有关系吗?”

老印像是被记忆抽干了情绪,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还记得你刚来队里上班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到现在只有过一个女人这件事吗?那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门工作。当时队里包括我在内有三名年轻人,我们彼此相互帮忙,感情非常要好,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后来干脆结拜成为兄弟。虽说那时候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但是我们并没有过多地参与进去,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将将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的人生从此急转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对你打击这么大?”

老印的嘴唇在发抖,从那里跳出的话语显得有些走音。他说:“1956年4月20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就是在这天的傍晚,我老婆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卡车碾得粉碎!我闻讯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遍体的鲜血泼在已经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红色的,是艳红艳红的。”

我见老印悲伤不已,稍稍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么,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吗?”

老印说:“起初我也觉得是个意外。但是后来据当时的目击群众说,我老婆神情呆滞地在路边站了许久,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直到那辆疾驰的卡车经过时,她才突然飞身冲了上去……那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虽然天气已经回暖,但是车轮上的防滑锁链还没有摘下。目击群众还说,当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撞击的沉闷声。这件事发生之后,那声沉闷从此在我的耳朵里茁壮成长,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有,只有酒精才能消减一下它对我的折磨。”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老印点燃之后才说道:“难道,在这件事之前,你和你老婆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印缓缓吐出一股烟雾:“这也正是我当时的疑问。后来我把我们婚后生活的整个细枝末节回忆了一遍,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实在找不出任何一条能够解释她自杀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女人,我们在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我开玩笑说,就算自杀也要选在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

我把刚刚叼进嘴里的烟卷拿在了手中,抿着舌头吐掉了半截烟丝。我说:“这就奇怪了,这显然是有反常态,难道你没有接着追查下去吗?”

老印说:“当然。我当时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于是发了疯地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后来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当日,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跟她在路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接着没多久我老婆就……”

我连忙问道:“这两个人是谁?他们究竟是谁?”

老印扯过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开之后手指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纸张的下端,在那里我看到了两个名字:张树海、李光明。老印说:“就是他们,这份卷宗的记录者——也就是我在队里的两个结拜兄弟。”

我有些瞠目结舌:“印老,你是说1956年‘肃反’时期,审讯战士冯健的人正是你的这两位结拜兄弟?那真是太巧了。还有,既然你了解到他们曾经跟你老婆说过很长时间的话,那么我想,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肯定是破解她自杀之谜的最关键线索。既然如此,你只需问问他俩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老印苦笑着说:“当时我何尝不是跟你想的如出一辙。但是,自从那天——也就是1956年4月20日之后,我的两位结拜兄弟再也没有在通化城出现过,他们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团空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两个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没了踪影?你们是结拜兄弟,就算他们有了什么变故,也应该通知你一声的。那么,他们的家人你询问过了吗?他们怎么说?”

我一口气提出了若干疑问,但是老印报以的回答却是连连摇头。他说:“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不是几乎,是完全。我完全查遍了跟他们有任何关系的人,甚至不远万里追踪到他们在南方的远房亲戚家里,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我也因此经常受到上级批评,挨了不少处分。因为当年我是重点培养对象,起初领导还苦口婆心地劝导,后来干脆就发展成严厉的批评。只是他们见我的肆无忌惮依然没有一点收敛,最后就彻底死心了,不但把我调离原来的岗位,还通报各直辖公安部门,无论我在哪里都不要分配给我任何一宗案件。后来轰轰烈烈的‘文革’爆发了,我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饱受打击。我以为劫后余生会改变我寻找真相的决心,但是我发现根本没有用。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的后半生将在不断地寻找真相中苟延残喘。”

我心里突然开始有些同情老印,于是连忙安慰道:“印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帮你——反正咱们在队里都不受待见,跟闲人没什么区别。”

老印兴奋不已地说:“赫子,你已经帮到了我。我知道上天总有开眼的一刻。”说着老印指了指卷宗封面上毛笔写就的日期,“你仔细看看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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