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闪电是丹青市的超级大款，名头比闪电还刺眼还霹雳。说是地产商，却从没盖过房子，他只圈地皮不盖房子。他很不屑那些盖房子的同行，那都是二道贩子才干的活，相当于闪电过后的毛毛雨，没响头，也没搞头。李闪电只爱地皮，在检查出肺癌前，他圈地都圈到大洋那头考拉和袋鼠的故乡了。李闪电的名片共八个折叠，不然印不下那么多社会职务和名誉头衔，名片首页是李闪电踏着千层底老布鞋的足部特写，没有脸也没有身体，只有一双脚，一双踩着世界地图的大脚。鞋帮子上烙着行金字：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大地爱得深沉。
李闪电开始根本看不上丹青市的医院和医生，他的手术是在美国做的，本打算在美国继续治疗，可那两个金发蓝眼的外科医生让李闪电很不信任，很没安全感，因为这俩医生不仅不收红包和礼品，还装模作样地怪叫连连，甚至报了警。这就不对头了，太不对头了，这样的医生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地给他治病呢。不送钱和不收钱的人，李闪电觉得没人味，他是从不和没人味的人打交道的，又岂能托付生命于美国这种没有人性的医生呢。
李闪电回到丹青，召集多批肿瘤专家对他的肺部肿瘤进行会诊，专家有说两三个月的，有说四五个月的，没有一个敢说超过半年的。有人性的专家和没人性的美国医生，不约而同地给了李闪电致命重击，他们联手呈给他一张地狱的请柬。李闪电对请柬有心理准备，对请柬上的日期很不信邪。他觉得虽说钱不能买命，可买多几年日子总是天经地义的。李闪电拖着左侧肺全切右侧肺半切的身体住了院，不是普通医院，而是精神病院，因为他彻底崩溃了错乱了精神分裂了。李闪电的孩子们都在国外，妻子们都是前妻，情人们和朋友们又都和他同样单纯，除了运作金钱，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肿瘤，于是都蒸发不见了，有些人干脆把精神病院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搞得精神病院从上到下都很揪心李闪电这个超级VIP患者。
是精神病院用急救车把李闪电送到丹青市人民医院肿瘤科的。相较于精神病，显然是肿瘤术后愈合不佳更为可怕，加之李闪电又是名人，精神病院可不想背负满城骂名。确切地说，李闪电是被五花大绑地送到韩心智手上的。科主任不要，肿瘤科的另两个老医生也不要，韩心智也说不要。说了没用，就只好要了。韩心智猫爪挠心，整整挠了七天。七天，他日夜盯在办公室，连家都没敢回。李闪电属高危患者，不敢松绑，松了绑就要杀人放火撞墙跳楼，只能绑着用药，抗肿瘤药物和精神科药物并用。精神病院留下了随车押运的陈医生协同韩心智。陈医生说实不相瞒，我们先把他送到省字号两家大医院，人家坚决不收。还是你们医院才配称人民的医院啊。韩心智焦头烂额，他说我也实不相瞒，我今天如果早走片刻，没撞上你们，我们肿瘤科照样让你们把人抬回去。我正评着副高职称呢，我这颗柿子不敢不软。陈医生说我也是啊，不然我才不收他。像他这种随时会没命的，在我们医院也是给谁谁不要。韩心智说同病相怜吧。陈医生说肝胆相照吧。不然出了事，咱俩谁也评不上。
于是就拼了，两个医生在李闪电身上拼了。乱世用重典，死症用猛药。韩心智和陈医生心心相印，李闪电可以瘫了残了，却绝不能立刻死掉和继续发疯。鉴于以前曾有过患者被有关部门从病床上抬走接受调查，韩心智干脆给李闪电先开出来十天的用药，他怕李闪电账户若是被冻结，就用不成好药了。韩心智让陈医生也多开些药，陈医生说，这种常识我会不知道？我们医院抓走过好几个住院装疯的，装得特别像，连我们都以为是真疯了，可是一被抓他就不疯了，他立马就正常了。我有准备，我带了半个月的药呢。
李闪电还魂了。在韩心智和陈医生连番作战的第七天黄昏，李闪电对着眼前两个熬得不人不鬼的医生长歌当哭，哭完大笑，笑完又哭，然后就淡定无比了，他说赶快把我的律师叫来，就说我要安排后事，他们会比火箭还快，他们日夜盼着我有这天呢。
李闪电的遗嘱改了又改。他仔细问清陈医生和韩心智，自己在精神病院和肿瘤科住院期间都有谁来看过他。韩心智说没人来过，陈医生说有两个女人找他问过病情，都是流着泪走的，却没留下名字。李闪电让律师火速去取藏宝图。律师抱来十几本比辞海还厚的大册子，每一页都是女人，身高体重血型星座外带着风骚度可人度和性格爱好，分门别类资料扎实。每个女人的照片下都标注着星级，这是李闪电给她们打的星级，就像旅游局给酒店打的星级。陈医生翻到眼花手酸，才在三星级和二星级的册子中找到那两个女人。李闪电说真没想到哇，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奶奶的屁话。这个小粘粘是洗浴中心的，这个小凤头是个唱歌的，怎么就她俩来看我了。这些个五星级四星级的女金领女白领女明星女主播怎么一个也没来，我给她们送房子送汽车送首饰送粉丝，我什么时候手软过？我是上下两头硬，她们是上下两头赚。买卖哪有净赚的，可她们总想净赚，我让她们赚足了，她们连看我一趟都嫌赔。李闪电吩咐律师，给小粘粘送房送车送钱，再送进最贵的商学院深造，给我把她打造成丹青最高贵的名媛。给小凤头出碟拍MV开演唱会上电视台，给我把她捧成最红的歌星。要快，要比圈地还快；要狠，狠命地给我砸钱。在我死前把她俩都给我捧上天去。李闪电哆嗦着手拿起笔，把两个女人的三星级和二星级郑重地涂抹成了五星级。律师幽了一默，他说李老板，我保管这些个藏宝图多年，占了我好几个保险箱。也没什么用处了，你看咱们是不是效法始皇帝的焚书坑儒，把她们都送进碎纸机？李闪电笑眯眯的，想得美，她们无义咱可不能无情，我历来以德报怨，你懂的。等我死后，你给我把这些东西扔网上去，给那些闲得蛋疼到处找窟窿下蛆的广大网民打打春药，可别让他们忘了我。我就喜欢热闹，被骂比被捧还热闹，活着死了我都得图个热闹。
李闪电是九个月后才死的，每天几万元的药费，加上韩心智的百般尽心，偷天换日地偷回了一个秋季。李闪电用最后的时光化腐朽为神奇，小粘粘和小凤头的新名字响彻商界和歌坛，那首《闪电劈死我》的半摇滚版劲爆嗨歌，韩心智和陈医生如雷贯耳。陈医生说见过分裂的没见过这么分裂的，我们为他做的都是白做？难怪报纸和网络现在还在拼命骂他，死这么久还不得安宁。韩心智说我们做的叫本职工作，无罪就是有功。那两个女人所做的叫情义，只有李闪电这种人物才配得上编导情义无价。我如果告诉你，我和你的职称评定此番顺利异常，是李闪电的情义使然，你以后会不会经常想起他？陈医生唏嘘，我都评了五年了还评不过去，我连烧香都拜不着庙门。我会铭记，此后把每个患者都视作他。韩心智说我们共勉吧。忘记他对她们，只记他对我们。别断联系，有空聚聚。
钻石让护士在食堂订了两份特号营养餐，每日三餐，汤美菜鲜，钻石和芒种对着吃，遇到高蛋白高纤维类较难消化的，她就拨到芒种饭盒里。芒种从没这样吃过饭，他和历任雇主都是各吃各的，泾渭分明。芒种挣钱不少，吃饭却寡，顿顿馒头就熬菜，逢年过节才舍得给自己加俩菜。老家六口人都吃着他的，他吃粗淡些，家人就能吃得香浓些。芒种说钻石你这饭真好吃，我在这里十年了，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钻石说人间事都是咫尺天涯，越近越远，越是脸对脸越是吃的不一样。你要多吃，吃够，我给你订饭订到了我死那天。韩医生说我过几天就不能再吃饭了，得输营养液当饭了。以后你自己吃饭吧，我看着你吃，看着也香。芒种放下筷子端详钻石，钻石的脸部和全身都已泛黄，色如冬雪下沤着的秋叶，枯黄中还泛着残存的水灵。芒种知道这是黄染的迹象，用不了多久，钻石全身上下会像黄金那样异常的黄，连眼珠和嘴唇都是黄的，却没有黄金的光芒，是干黄和枯黄，是瘆人的黄。
韩心智每天数次走进这间病房，值班护士说韩医生也太关心你那个老乡芒种了，进就进吧，还老是顺手牵羊我们护士站的水果和零食，你把芒种都喂肥了耶。韩心智说有人瘦就得有人肥。芒种肥得好，我还从来没见他这么肥过。进了病房，韩心智变脸了，铁青着脸对芒种说，把饭盒放下，跟我到办公室来。芒种用眼神向钻石求救。钻石说韩医生有话当面说，别拿芒种当替罪羊。韩心智说好，我问你，这屋里是什么味道？芒种说饭香呀菜香呀，还有钻石的香水香呀。韩心智盯着钻石，我要让你说。钻石避开他的眸子，低了头吐出两个字，我疼。韩心智深呼吸，放轻了语调，你疼不疼，你有多疼，我比你还清楚。你还没疼到那个分上呢。你这是瘾。韩心智压低声音，我告诉你，我能闻出来各种不同等级的毒品味道，很多晚期肿瘤患者都用这个止疼。不光是我能，护士也能，你让她们闻到了，有的护士会打110。钻石说你让我戒？我还能活几天？我为什么要戒？你给我个理由，我就戒。韩心智近前半步对钻石说，人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活一天也得和死人不一样，这算不算理由？钻石慢慢抬头，顶着他的目光，顶了片刻，她眼中的硬气忽然就虚了，糯米浆子勾了水似的，一圈圈拍打着波光，她说好吧，算。就从此刻起，我不会让你再闻到这种味道。
韩心智转身出了病房。不大会儿工夫，护士进来通知钻石和芒种换个病房，换到走廊最东头去。芒种边收拾东西边嘟囔，钻石说芒种你真是比驴还笨哦，这是怕我一下子断不了，有反复，让护士给发现了。也太小看咱们了，你去把我包里那些东西都扔马桶里冲走。说断了就是断了，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断的。芒种说那就别换病房了，都断了，还折腾个啥。钻石说换，断是断，换是换，都是必需的。芒种说这可不好断，要不我留一点，搁我身上给你藏着。以前我帮好几个雇主藏过，我有经验。钻石把脸凑芒种跟前，寸寸逼近，你当我是你雇主？你要当你就藏，你要不当你就扔。芒种往后退，直至退进了洗手间。
五
韩心智中午临下班时收了个乳腺肿瘤患者，本来乳腺肿瘤在肿瘤队伍中算是轻量级的，如能及时发现及时手术及时治疗，术后几乎没什么风险，活到夕阳红甚至月当头都不在话下。可惜这个患者多年来从没做过任何体检，她是乳腺疼痛得受不了，甚至乳腺皮下组织都硬化了才来的医院。来了也不知道挂什么号，自己琢磨着挂了个妇科的号，妇科门诊很忙，等了半天叫号进去，三分钟不到就出来了。妇科医生说你去乳腺专科看看，不要耽搁了。女人说我只请了半天的假，这都快中午了，我下午还要上班。妇科医生叹气，她说你们这种人呀，你们让我怎么说你们呢。妇科医生拿起电话就拨到了肿瘤科，放下电话，她说，别去乳腺专科了，我就替你做主把这道环节省了吧。你直接去后面的病房楼18层肿瘤科，找韩医生。女人问，那我下午是不是还得请假？妇科医生说请长假吧，具体时间韩医生会告诉你。
韩心智一看一摸这女人的乳房，就知道晚了。她的两只乳房表层都已呈现橘皮状，皮下布满硬块，手触之处，那些硬核稳如钢铁，推移不动。韩心智不动声色，只是说，打电话把你家属叫来，要直系亲属。女人说我男人没法请假，请假要扣钱的，医生你就跟我说吧，我这病是不是不轻？要花多少钱？韩心智说病情的轻与重，要视患者的情况来界定。你的情况不太好，但也不用太担心，都有治愈的希望。
这女人的丈夫很快赶来，趁着吃午饭的空当赶来的。韩心智回家吃了饭就回办公室等着了，他不敢一下子把话说得太直白。这种人群的患者太多太多，所有的医生都深悉他们的共性，他们很容易受到惊吓，癌症晚期之类的字眼会很轻易地就把他们摧毁至崩溃，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捶胸顿足甚至会放弃治疗回家等死。命和钱，他们总是会选择后一种，宁可舍命也不愿花钱，因为实在是要命有一条，要钱真没有。韩心智是对夫妻两人一同陈述的病情，他没有让女患者回避。回避是个技术活，对类似这对夫妻的这个庞大的群体并不适用这种技术，即便对患者本人隐瞒病情，也总是隐瞒不了几天，一是他们演技太差，再就是银子太少，真金白银从来都是直接决定演技水准。
对患者本人隐瞒病情，医生只与家属做沟通，由家属决定患者的治疗方向，甚至生与死，这是中国医疗界的独有特色及规则，每个医生都不敢越雷池半步。普遍来说，选择对患者本人隐瞒病情的，以城市中等人群居多，中等嘛，弹性空间就很广阔，多种选择，可上可下。真正金字塔的两头，极少数的塔尖人群和最广大的塔基人群，他们倒是大雅如大俗，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选择没什么不同，大多都是直面，直面肿瘤，直面最后的时光和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