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心智如实陈述了病情，然后把他带到钻石的病房门口。韩心智把门推开就离开了，片刻也没逗留。芒种不乐意了。这英俊小生扑到钻石身上，嘴里连呼着干儿，干儿，我的干儿。芒种说你这位先生怎么这么说话，谁得这病也得干儿了，你见过哪个生癌的胖了？钻石说芒种你又脑进水了，我们夫妻说话你别插嘴。钻石和小生紧紧拥抱，都在热切呼唤对方的名字，呼了好几分钟还没顾上正式对话。芒种这回听清楚了，人家叫的不是干儿，是肝儿，心肝儿的肝儿。人家两个人的名字都叫肝儿。钻石抚摸小生的脸，她说肝儿，咱家小三呢？小生泪雨滂沱，别提她，肝儿你别再让我心碎了。她根本就不是个人，她用爱情欺骗我，她其实是想骗走咱家的财产。她做梦去吧。肝儿我不要她了，我和她分了。我现在才知道，世上只有你最好。我要陪着你守着你分分秒秒照顾你。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错了，以前都是我的错。肝儿啊肝儿，咱把这护工辞了吧，他能干的我都能干。小生把脑袋深埋在钻石的胸前，呜里哇啦哭个不停。钻石用下巴摩挲小生的浓发，她的两只手背上都插着输液泵，护士刚给她输上液，手动不了。她说肝儿，你别伤心，你伤心我受不了。这小三咱不要了，咱以后再找个好的。你回家吧，这里的活你干不了，我都没舍得让你干过活，你也不会干活。我日子不长了，往后你得自己过活了。夫妻八年，打个抗战都够了。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你可别让人再给骗了。小生说不要不要，我就只要你要你要你。钻石深深凝视小生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她说我看你，总也看不够。肝儿，你真是太迷人了。你走吧，再也别来了，让我最后的日子清静清静。我求你了，肝儿。小生说肝儿，你真舍得撵我走？你不爱我了？你说过的我们生生死死不分开，死后也要烧成同一把灰的，肝儿，我要跟你合葬。钻石说心肝儿，你要好好活，你活着就是替我活着。我死了都爱你，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人，我爱你的脸你的身体你的每根头发，你别哭破相了，快回家吧，回家去想我吧，别在这里受罪了。两人热切吻别，足足吻了三分钟，芒种无处藏身，只得全程注视。
小生是痛哭着离开的，一步三回首，半步一顿足。他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钻石也哭，无语泪流，流着流着就笑了。泪流满面的笑总是很吓人，芒种烫了条热毛巾给她擦脸，正擦着，韩心智推门进来，进来又出去，把那只大花篮给提出去了。再进来，他轻声说，这么多花太香，刺激呼吸道。钻石说让你见笑了。韩心智说先找的我，问你病情。主要是问时间，开口就问时间。钻石冷笑，那有什么不对？哪个家属没找你们问过时间？你不就是掌管时间的吗？韩心智说对，你不要激动。我就是个管时间的，管不了别的。钻石忽然左右手开弓，把两只手背上的针管都给拔掉了，她说我还要时间干什么？你这时间我还就不要了。我不要了行不行？我回家等死行不行？芒种急切地好言相劝，韩心智打断芒种，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患者都得听医生的。三个人都没再说话，病房里好一阵子死寂无声。芒种觉得这屋里的空气都变了，变得不像是空气，都不流动了，结成了糨糊，芒种闷出了满身的汗。
钻石的声音如同耳语，她说，他给过我那么多快乐，我从来不知道我也可以那么快乐，满天满地都是快乐，快乐得都没了自己。怎么也忘不了。那些快乐那么真实，日日夜夜扑面而来，就像昨天。韩心智说好吧，我懂。他转身就把护士给叫来了，他说继续输水，静脉滴注一支安定。睡上一觉，昨天就过去了。
亲情的力量无限繁华，如春风落蛊，蛊惑得没了乳房的女患者面如百花，时刻怒放。她住的是三人间的病房，另外两张病床的患者来了又走了，被她熬走的，熬进了太平间。谁也熬不过她，她像钉子般钉牢在自己的病床上，虽然时松时紧，有时眼看着就要松脱了，却又被几锤子砸牢，砸进窄小的钉子孔里，夯得稳稳当当的。锤子是她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服侍她如服侍女皇，呵护她如呵护公主，村妇骤然间升级为女皇公主，她太贪恋这样的感觉和时光，死命抗争，舍得一身剐，再痛苦的治疗过程也能含笑承受。科主任对韩心智说你的患者都是怪才，你那颗钻石能把肿瘤科住成度假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个乳腺癌患者更绝，我还没见过放化疗能笑得出来的。我手上那个乳腺癌患者按理说扩散度比她还低，可是没了，昨晚上三点把我叫来的，这会儿都冻成冰棒了。韩心智说可惜治病如打仗，打仗最紧要是弹药，再亲再爱也顶不了弹药。他们几次弹尽粮绝了，到处借。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药，下手软了药也软，不顶事；下手狠了用药硬了，又怕把这家人全压垮。科主任说有时候不能心慈手软，那样更拖沓。最关键时期，还不如猛下一两个疗程的好药硬药，集中火力，谁赢谁败看天意。赢了最好，败了也都有个解脱。韩心智说醍醐灌顶。前辈指导得太经典，晚辈受教了。科主任说肿瘤无情，为医者不能分心分神，那样反而会糊涂。要时刻牢记你面对的是肿瘤，而不是什么人。这是当年我老师教训我的，我那时也是你这年纪，常常下不去手，误人误己。韩心智说受用不尽。有些极端病案，医学也给不出答案，于患者叫作命运，于医学叫作奇迹。其实是同一码事，叫法不同。
韩心智到病床边把想法说了，对着一家四口人说的，这家人四人同心，他也没必要单独把男人叫到办公室去谈。韩心智说按照目前状况，再拖个一年两年的，医学上是有可能办到的。可是结局你们都清楚，久拖本身于癌细胞而言，那种状态叫作蛰伏，只要停止用药，蛰伏的癌细胞就会苏醒，并且卷土重来。我想给你们试试抑制肿瘤的最佳药品，用上一两个疗程。这种药品价格相当昂贵，当然它的效果也极其优良迅猛。我只是想法和建议，你们尽快考虑清楚答复我。女人说不用，家里房也卖了地也卖了，就是天上的药我也不用了。用不起，我的命配不上那么贵的药。两个大学生热切地说用用用，我们俩申请保留学籍打工挣药费。男人不言语，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他说韩医生，你让我想想法子，这个家是我当家我说了算，他们的话你不用听。韩心智说自始至终，你们从没有对我的用药和治疗方案提出过任何异议及质问。说实话，绝大多数情况下，患者家属对我们医生的类似建议都是同一个反应，他们会抵触会怀疑甚至当场反目，因为，他们认定这是我们变着法地想挣钱捞钱，想从他们身上榨干最后一滴血汗。所以，感谢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倒是很想说一句，谢谢你们的理解。
韩心智曾经一度心向往之的从九品乌纱帽，早已众望所归地落到了小柳医生的头上。当上了科室副主任，小柳医生自然不会再跟在韩心智手下，她自己单独成立了一个组，带了两个更年轻的医生另立门户了。本来韩心智还在等，等着几句话，几句类似解释或者宽慰的话，好歹师徒几年，没感情也有人情，他觉得给出几句话总是人之常情。但是没有，他什么也没等到，小柳医生就连半个字都没有给他。韩心智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心必须要给自己讨回那么点公道回来，不然也太对不起这些年自己无数次为护着她的挺身而出了。
韩心智请小柳医生吃饭，席间还有小赵医生和刚分到他手下的小于医生。酒足饭饱快散场时，韩心智说小柳，有件事还要拜托你帮忙。小柳医生说老师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韩心智霎时满面愁容，他说你看，我这两年要评正高职称，现在正准备论文和专著。别的什么的我也没指望了，所以很希望能把这个职称给评过去，这辈子也就这么到头了。我万里挑一地选了个病案做论文，想着重阐述患者心理状况与治愈癌晚期肿瘤间的关系及影响力，自认为角度新颖论点独特。我的病案就是那例乳腺肿瘤患者，你也跟了很久，情况都很熟悉。韩心智吐出成串的药品名称，他说我必须使用这些新型抑制肿瘤药品才能支撑这个论文，现在的论文讲究与时俱进，不然不好过关。可他们拿不出这么多费用。眼看论文要泡汤，这个职称要是评不上，你嫂子说要跟我闹离婚。万般无奈，想请你帮老师想想办法，把这道关卡给破破。小柳医生说优中选优的病案有的是，老师何不另选一例？真到了老师评职称那天，我自然是倾尽全力，说什么也不能让嫂子休了老师。韩心智说没办法，我盯这个病案盯了太长时间了，盯得发痴，放不下来。这么多年相处，你还不了解我？小柳医生说就是因为太了解老师，所以才总觉得有负老师期望。老师的论文就是学生对老师的敬意和谢意。
这顿饭吃过没几天，药房主任找到韩心智，神秘兮兮的，他说特事特办，你那几种药跳过所有中间关节，我给你从药厂直接提进来了。此事严重违规，当下风声紧响动大，韩医生务请当作天字号机密。韩心智说进渣滓洞都不说，躺铡刀下都不说。药房主任说这事从没发生过。韩心智说绝对没有，从前没有以后没有，现在更没有。
七
本来韩心智还担心，医院对药品管理流程烦琐，环节严密，如此操作是很难不暴露的。但事实证明，他的脑袋只拥有小人物的思维方式，还真不配戴乌纱帽。这件事虚幻得仿佛从未发生过，可患者的疗效日日让他惊喜。换言之，这批导弹级别的药品是以手榴弹的面目炸响在患者体内的，从包装到型号到价格，滴水不漏，严丝合缝，在整个药品流程中，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半分端倪。可疗效是惊人的，患者体内的癌细胞队伍从汹涌进攻到进退维谷到焦头烂额到黔驴技穷，直至溃不成军就地阵亡。韩心智得寸进尺，提出再加强一个疗程。药房主任说兹事体大，你老兄我吓得整晚失眠。韩心智说失都失了，还怕再多失几天？可惜老兄纯爷们儿一个，没什么特殊嗜好，不然小弟我舍身陪你共眠。药房主任笑得上不来气，他说知道帅哥抢手，老弟这些年不光受尽女患者调戏，还要忍受男患者骚扰，医界楷模啊。
韩心智半个字也没对那个患者全家人提过。他们掏着手榴弹的价钱，却日夜享用着导弹炮的轰炸，说出来简直会吓死他们的。这种人群可以面对所有苦难，却承受不了任何机密。患者出院那天，男人用轮椅推着女人，他说韩医生，我岁数比你老得多，我让两个孩子代表全家谢谢你。那两个大学生扑通就要下跪，韩心智早有准备，他的双手比他们的膝盖快得多，一手拉牢了一个，拉得他们跪不下去。韩心智对两个大学生说，借用你们爸爸的话，我年纪比你们老得多，所以你们要记住我说的话，无论任何情况，面对任何人，你们这辈子都要站着，永远都别往地上跪。无论苦难还是恩德，只有站着，你才能面对。跪矮了，你就看不清楚了。咱们连癌症都能战胜，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值得下跪的？
这家人千恩万谢，韩心智如风过耳。感激与辱骂，他都已面对太多，多得成了挥手而去的云烟，去了就是去了，心里总是空的，不及时腾空，又何以迎战下一个又下一个再下一个，那些永无尽头的肿瘤和癌细胞呢。他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他说，日子再难也要保证患者的营养及心态，这点至关重要。如有任何不妥，随时向我咨询，不得延误和自作主张。切记切记。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你们这个病案令我深感骄傲。让我们共同感激当今医学昌明吧。
韩心智进了钻石的病房。他说刚送走了，我真希望这辈子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们，那就意味着完全正常了。钻石说那顶小帽子换回个起死回生的正常人，太值了。我都觉得那顶烂帽子根本配不上你，你要真戴上了，我都嫌寒碜。韩心智说，当初也曾朝思暮想过。钻石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第一次婚姻，艰苦奋斗白手起家，我以为情比金坚；第二任家缠万贯挥金如土，我以为弱水三千他只爱我；后来那个肝儿，你都见过了，我以为可以自己主宰命运。谁知道三局残棋意气尽，恨我此生无明朝。
韩心智双手忙碌，他每天都要给她抽腹水，不然她的肚子会鼓得像一座坟，土黄色的新坟。韩心智说我从没恨过自己回天乏术。医学又算个什么东西，它什么都不能留住。不过我也想通了，人世间所谓生离死别，死别还是比生离要好得多，你说呢？钻石说我历来屡败屡战，从没后悔过。和肝儿结婚时我就知道结果，可我没悔过。然而现在我真是后悔，后悔那天听了你的话，留下了。你说丹青这么多医院这么多肿瘤科，我在哪里等死不行呢，真不想这样死在你的视线里。韩心智的白衣下摆，溅满了她的腹水，污浊一片。他说十四年了，我经手晚期肝肿瘤患者274例，只当你是编号275，迎来送走就是了。可是你看，我抽腹水是从不沾衣的。你这编号真是你的名字，天长地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