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是江湖，脚是路——民谚
3—1
矮子温三被抓第二天就放出来，而红脸关公及诸葛皮匠一帮朋友最少关三天，多的一个半月。不管怎样矮子温三一出就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前来慰问的络绎不绝，送礼的不少，梨儿苹果堆一大筐，骂娘的也有，这些又都被矮子温三一一记录在案。不过这回记录有分寸了，送礼多的即使骂得凶他也只不痛不痒的一席话，送礼少的或没钱送礼的，即便骂得少，对不起，矮子笔春秋一句不拉。师兄弟中唯有诸葛高明不去，不问不闻。诸葛高明太了解温矮子的为人了，他俩是同日进厂、同拜一个师傅学艺，由于诸葛能说会道，心眼多有其祖诸葛孔明遗风俗称诸葛先生。体现在象棋上更是运筹帷屋决胜千里，横扫千军如卷席，杀遍雅安无敌手。棋道诡密莫测，千变万化，神出鬼没正是他排兵布阵充分展示其高超的才华，他曾取得四川省象棋冠军，全国象棋前八位之列，打败过广东老黄忠杨官麟，上海棋王胡荣华，本来省队留他的，可他社会处事远不如棋上运行自如，加上成份高一拖二拖也就不了了之。仍在上线车间给鞋帮上线。这两年经济搞活，厂长用他一技之长，以棋联络广交朋友，争取更多订单，这次游行他正在北京外贸部与一个头目下棋，以棋会友以棋促外销，收定单。这回收获不少，不仅从北京、广州、上海联系到一批货单甚至还从俄罗斯、美国、西欧也签订一大笔出口生意兴冲冲赶回来预备领功请赏，可一回来便傻了眼，一夜之间，厂垮了。别的皮鞋厂是等米下锅，而本厂是把米找回来时锅都砸了，外出一个半月厂里就发生巨变实出意外，厂长卷起细软不知去向，工作组只管破产拍卖，辛辛苦苦跑烂几多鞋，下多少盘联谊棋，招待多少土特产才换来的几十万双出口皮鞋订单变成一纸空文，眼看着银子化成水，他们不心痛可诸葛先生心痛。再找几个副厂长均是缩头乌龟，厂都垮了，自己的位置不知咋安。哪还有心思生产，订单当不到官单。诸葛高明心碎了，这个厂对诸葛先生一家来说可谓感情深厚，不仅是一家五口的工作单位，衣食来源，更是父辈历尽千辛万苦创下的江山。几十年的心血全部倾注如亲手抚育成长的婴儿，如农夫赖以生存的黑土地、黄土地、紫土地。诸葛高明的父亲诸葛老全是皮鞋厂的创建者之一。1951年老全联络五个皮匠响应党的号召组织起来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共同致富成立雨城皮鞋厂。光补鞋不能发展，要发展就要有规模批量生产的皮鞋，没有机器，土法上马自己制造，没有鞋楦头这就麻烦，楦头是制鞋的模子，看似简单其实很关键，鞋子穿在脚上，大小、宽窄、肥瘦，高低，夹不夹脚都靠楦头成型。每个人的脚不一样，楦头也不一样。脚如同人脸一般，一人一个样，并且左右两只脚差异也很大。为了生存发展五个皮匠开了一个诸葛亮会，会上大家一致决定大干快上到154公里外的成都进各类型的鞋楦头。五个皮匠拉起板车走了三天才到成都掏出每户凑的份子钱买了一车鞋楦头，刚要走，鞋楦头老板又提出一筐上等梨儿木做的鞋楦头往地上一扔说：“老全，看在你我两师兄的情面上，我把珍藏的各种新样式的鞋楦头半价让给你，我不整了，干了几十年辛辛苦苦攒点东西都被定为小业主，当初跟你学喝酒，抽烟、打牌一贫如洗就是工农成份好吃香啊——”老全立即用手封住师兄的嘴巴：“小声点，别乱说，再说我抽大烟我就煽你两耳光。”同来的几位皮匠也纷纷帮腔：“别乱说，乱说要掉脑壳”。
“毬大爷叫你抠门，连烟都不沾一口，沾了现在是吃香的工人阶级，旧社会嘛，哪个不沾点恶习，就你俭省存几个钱，不共你的产共谁的产？”
鞋楦老板哭丧一个脸辩解道：“我有啥财产哟，不外乎就是有这点鞋楦头罢了，唉，这些还不都是从嘴巴里抠出来的。”
“所以你叫抠门，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勤劳俭省，国家吃紧。吃紧就是把你紧紧地吃住，就跟放鱼鹰一样，往脖子上套个匝，大鱼吞不下逼到吐出来，哈哈哈……要富大家富，让一部分先富还叫共产党？”同来的广胡子往口里“咕咕”吞口杂粮酒辛灾乐祸的自由发挥。抹一抹嘴唇上浓黑的大胡子又接着说“要说抽大烟，我们同来的五个谁没搭过两口，雨城啥都不产，就产鸦片，雨城的鸦片好啊与云南的不相上下，哎，那东西也怪，开那么好看的花却有那么重的毒，不是解放，我们还戒不掉，这都感谢共产党啊。”
“是啊，没有共产党强行禁烟，你我五个卖光家什上街讨口，说不定冻死饿死啰”一个头上有秃斑外号“梅花鹿”的高个有感附和。
“是啊，是啊”众人从心里拥护，“咳，有一首歌叫什么‘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得好，唱得好哇”，边说边唱起来，五个五音不全，歌词也不记不全，没有文化嘛，大家反复就唱这一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仿佛这首歌就这一句词似哟。鞋楦老板也很受感染欣然点头说：“不错，不错，没有共产党，别说你几个，凡是所有抽大烟上瘾的没几个能活过来，国家要抽垮，中华民族也要垮，当年林则徐虎门禁烟失败了，一百多年了禁不住啊，还是共产党伟大，救国家救民族，只是……我受点委曲不算啥，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钱财乃身外之物阴间又不通用，我被评为小业主受管制老婆带着娃娃走道了，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现光杆一个，拿这些干啥？见了就伤心，你们统统拿去，我就算支援国家建设，不要钱”。中国人厚道爱国一点不假，即使受冲击的小商人位卑不敢忘忧国感人至深啊！诸葛老全也感动嘘唏不已把最后一筐上好木楦抬上板板车然后掏出剩下不多的毛票：“师兄，这点钱肯定不够你这本钱的一半的一半，但你一定要收下，我们工人也讲义气学习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买卖公平，现你已吃了亏，我们算你一股，以后有困难到雨城找我们五个随便便哪一个都认你的账。”好言一句三冬暖，一席话说得正落魄的木楦老板陈光荣泪水眼眶里转：“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走吧，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最后一筐木楦么？”可老全也是一个倔头见不得男人掉泪硬是把钱扔在破桌上指挥众人拉车就走。走出成都城已是黄昏，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每户农家周围都有一丛丛的翠竹或大树像一个绿色的敖包，落日的余辉下，青的青，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五彩缤纷，随风摇曳的竹林远远的哈腰点头招呼远方的客人，风声低吟浅唱，夹杂牧童骑水牛短笛悠悠扬扬，回归的白鹭满天飞翔，一路“凋鸠“的叫，似乎在招呼老牛同伴该回林了。一二只老鹰悠闲地在天空盘旋滑翔，他们不着急它们家不远处，还有强有力的翅膀，而诸葛老全五人的家远在天边夕阳坠下的地方。平原上的夕阳又是另一番景色，红彤彤的太阳又大又圆，光线也柔和多了，眼睛可以直视一下而不像中午射人，可惜她的光照亮大地却不能持久，她将坠入深渊，黑暗将卷土重来，此刻一丝浮光从夕阳中间掠出像一只鞋钉，鞋钉被慢慢拉宽后正像一只鞋，一只皮鞋。“喂，大家看，太阳上的光像什么？”拉中杠的诸葛老全问。
“像发了酵的红汤圆”‘梅花鹿’肚子早饿了，吐口而出。
“像广胡子秃头飘飘的胡子”又矮又跛的张三说。
“放你妈的屁，像什么？像玉皇大帝剔牙齿。”广胡子骂跛子一句回答。
“你龟儿子眼睛饿花了吧，再走几步前面有一个小幺店豆花饭馆，我来过多次，熟得很”梅花鹿也只来的时候见过，此刻也扯一下把子。
“我看像我婆娘的脸太阳牌，吃得孬可水色好，一年四季不打胭脂自然红”小皮匠“骚鸡公”结婚三年，从没离过家，这次不是广胡纵容，他才不跟大伙一道出来呢？哟，才离家三天，骚鸡公就想花鸡婆，年轻脑子活，一下就抓住发展的商标形象，老全心下大喜觉得这小子好好培养将来抵挡一方，于是笑呵呵地一口赞同：“好，就叫太阳牌，这是一个好兆头啊，表示我们厂兴旺发达，步步高”。
“好，好”，众人齐声拥护，一个影响几十年的名牌就这么简单诞生了。
3—2
五个皮匠说笑着太阳陷进泥潭滑下去溅起朵朵云雾像一锅开水，釜底抽薪逐渐平息。天空色彩变淡，红变赫变棕变成青灰色一遍，这是黄昏中短暂一瞬，天马上就黑，诸葛老全五人拉车已到豆花馆鸡毛小店。店老板不在，老板娘一见客人到便笑嘻嘻上前殷情地招呼这五头拉车的老牛：“稀客，稀客，请坐”。转个头朝里么喝“上茶”，然后调过头来“五位大哥是先吃饭还是先洗脸洗脚？”
“先吃饭”广胡子早饿得唱卧龙岗了。
“要得，茶饭又相因，豆花又洁白，红油辣子酱，吃了好生热，幺师，上茶上饭上菜”老板娘人才十分，走路风风火火，一看就知是个精明人。五个皮匠吃足喝饱算完账却没一分钱了，老板娘眉毛一竖，桌上一把掌“啪”震得山响：“好个无赖，你们也不称二两棉花纺访，老娘不是吃素的，旧社会不虚火你们，现新社会有人民政府撑腰买卖公平，还怕你们不成？么师，去给我喊公安，找几个民兵来查一查他们有无证件证明，是不是国民党的逃兵，是逃兵就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从不问，立功受奖，老娘就亲手逮不下二十个逃兵，有装瞎子，跛子，有像你们一样三五成群装拉货的，老实说，干啥的？”
“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工人，喏，这是路条，西康省雅安市工商联开的证明”老全掏出证明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老板娘一把扯过来说看。“你拿倒了”骚鸡公自作聪明补一句。
“我害怕不晓得，我认不到字但认得到公章，清不清楚，线条乱不乱，乱就是伪造公章，罪加一等。么师你过来一下看是不是雅安的？”么师像个蟑螂，三步两步索过来伸出油腻腻的手，白纸上立即印五个黑浸浸的手指印，么师读过几天私塾，悠扬顿挫的唱念：“证明，证明兹有雅安市皮鞋合作二厂诸葛大全、古广仁、邵基松、张三娃、梅花桩五人前往四川省成都市联系业务，购买鞋木楦发展生产，特此证明，西康省雅安市工商联全会盖章，红章盖了，时间是公元1951年11月4日，完毕。”
“这么说确有此事？”老板娘眼一眨一眨直扫五人的脸，似乎证明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五人脸上。“一点不假，确有此事。”老全点头哈腰直讨好。
“哪，你们为啥吃饭不给钱呢！嗯！”
“哪个说我们吃饭不给钱唷？”老全理直气壮反问，一下想把老板娘嚣张气焰打下去，老板娘也不是好惹的立即反问：“那钱呢？请立即付钱。”
“吃饭当然给饭钱，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老全的话还没说完，广胡子忍不住吼：“我们的包遭成都偷儿摸了，你们成都府咋那么多小偷，专偷我们外乡人。”广胡子扯谎扯惯了随口又是一个谎子。
“偷儿摸你们的包包？哼，麻老娘不懂，你几个灰头土脑不打都像贼，你不偷人家的就算是了，还有偷儿来偷你的包，鬼话活鬼去。”老板娘精明过人，一彩九头瞧，一眼望穿广胡子的鬼把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