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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病的猜想(3)

镜中的她频频转头无法直视,何况是在小津面前裸裎自己,天生少年白的头发得定期染发去遮,眼角细纹飞扬,颈上斑点突起,发长的鼻毛得定期修剪,一次洗澡她甚至发现下体长出一根白色阴毛,衰老的感觉与日俱增,在年轻的小津面前更显落差,她知道小津爱她,为何爱她的都是年轻人?以往她觉得自己贪爱美色,“迷恋青春的肉体”,当初不也就是因为小津好看,然而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时间差的残酷。

差异啊,初期造成吸引后来变成了冲突。

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呢?

别想了。

只是拇指痛,整个生活都瘫痪(山顶洞人写作生活的她哪来的生活,不能抄书不能写作剩下还有什么),不能握笔无法拿筷子,握鼠标移动一下都会痛,针灸,电疗,吃水药,热敷,本以为一星期就会好的毛病半个月过去仍没有好转,鹿月感觉这可能不是小毛病。可能真是扳机指了。

隔天再回诊,鹿月要小津在家等,没必要两个人都累。浪子头推拿师说她有脊椎侧弯,说颈椎第几节突出,说她有长短脚,别人治疗五分钟,鹿月一做就是二十分钟(她不禁纳闷自己病况十分复杂),浪子头要她平躺诊疗床将她拉来扯去像面团,一会拉直一会揉散,鹿月都听话,从脊椎治起听来也有道理。

起身坐在塑料椅上她已经晕了,浑身脱形整理不起,头发凌乱、目光涣散,浪子头问她:“你全身动动看,有没有松一点?”抓起她的手拉高突然放下,岂止是松,根本就是散了。鹿月吐吐舌头做出讨饶状,“好累!”她说。“你刚才那样子好可爱!”浪子头说。

哦?什么?

“吐舌头。”浪子头酷酷的眼睛再度闪光。

惨了。费洛蒙乱喷。

几次领药都会看见他在走廊抽烟讲手机(每天一有空就得讲的电话可能是情人吧),起初觉得好沉默的人模样有点凶,鹿月天天报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话语里有调情性质,但也不轻薄。

第三次就诊推拿,他细问鹿月做什么工作,几岁,结婚没?推拉过程里与他说好多话(上次吐舌事件余波荡漾),鹿月话说得少都记得闭嘴微笑,很多问题难以回答,而且周围人好多,大家都在等着他啊,她可以感觉到旁边人的纳闷与不耐,若是以往鹿月会将他当成小说人物来观察,把求医经验当奇遇,但现在没那种心情。

第四次,浪子头问她,“如果要追你,得用什么方法?”哦?鹿月又装傻,一旁等候的中年女病患突然大声咳嗽,浪子头还不死心,中年女人狠狠瞪着她(你们当这里什么地方?没看见很多病人在等吗?)。

荷尔蒙作乱。

他的种种调情语言确实使鹿月被撩拨了似的轻微发烫,她感觉到的并不是男欢女爱的情愫,而是骚动。规律的生活过久了,稳定的感情生活中,她竟有了中年女子难以言喻、无法对他人启口的,某种深深的孤寂。她不知是推拿师或她自己谁遐想谁?谁先对谁放电?更可能的是她与他都闷处在相同的焦躁里,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被埋藏极深,却在这些医疗动作的肢体碰撞里产生了裂隙,随缝溜出。

意识到这个鹿月就知道该换医院了。

8月。时间变得漫长空洞,小说与生活都停摆,心里有什么好怪说不上来,这些年她大多时间都在写作,不是在写长篇,就是在准备写长篇,除了写作读书就是工作赚钱,如今工作生活全停摆只等着每天下午搭公交车去针灸推拿,一出门就是两小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等,一次回家后鹿月对小津说,医生好奇怪每次都要给我开自费水药,连续六天下来简直要破产,水药加药费一天就得九百元,这样下去怎得了?小津说:“那我们去给西医检查检查。”鹿月当然说好。

鹿月简直是溜逃走的(天啊也没发生什么,却有负疚感,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她以前多残酷,如今却是连对其他人性幻想都感到羞愧)。

流浪流浪到淡水,一老一少大热天里走走停停她跟小津又开始找医院。

就到双连站的大医院挂复健科。

年轻女医生也说是肌腱发炎,得作蜡疗贴药。

所谓蜡疗鹿月印象中是,几年前曾让朋友招待去一家昂贵的会员制SPA沙龙做过,说是可以恢复婴儿肌,首先全身脱光躺上台子,先按摩,擦精油,抹上深海或死海或什么火山泥总之冰得牙齿打战几乎发狂,小姐快快拿来加温器在一旁帮忙烤暖。好不容易十五分钟过去把干裂灰泥都擦洗掉,她又拿来一筒什么香热东西,突然热烫的液体倾倒脊背美容师双手将液体涂抹全身(烫死人了鹿月顾不得形象哀号连连),几年前的记忆仍残留肌肤上,蜡疗?又是火烧又是冰冻,是酷刑吧。

护士小姐,不,应该是复健师,年轻的小姐有些帅气的样子(鹿月想起五六年前第一次玩网络交友曾认识一个在南部读书的小帅T,当时她读的就是复健科,曾给寄来医院里实习穿白袍的照片,粉嫩的脸,英气间杂稚气的长相,好可口,可当时鹿月想着她才十七岁啊,这怎可能有结果?没想到后来她真交往了年轻的情人,如今算来那个帅帅复健师还比小津大一岁)。在这些胡思乱想的同时鹿月紧张极了,复健师带她去复健间,治疗室里几台大机器,她交代如何操作执行,看起来是糨糊煮手嘛。

整个手掌浸入一个好大容器里热乎乎的白色液体,然后拿出,再浸入,反复八次,直到手上覆盖厚厚一层蜡,套进塑料袋再以毛巾包住等十五分钟。然后卸掉蜡膜真的就像脱手套,小津跑来问她怎么那么久,鹿月把右手伸到她面前,说:“皮肤变好了吧?”小津骂着说:“我都担心死了你还玩。”

这医院以前她们常来,也是去年,是看妇产科名医治疗经痛,精神科看失眠症,鹿月跟小津各自带书,一等就是一下午,也曾经跑到附近伯朗咖啡看书,医院对面有个连锁旅馆,漫长等候时间鹿月曾兴起问小津,不然我们去开房间?挽救我们的性生活,但一听说光休息就要七百八十元,立刻转战咖啡馆,念头思及此,又哀怨地想起她们无望的性生活,抢救无门,也是那阵子,闹着说要去永和新开的爱摩尔汽车旅馆,网络上查了半天,鹿月还想能不能弄到折价券,好不容易问了价钱也查了地址,一想到得搭出租车去就觉得尴尬,但她们的交通工具只有一台美利达淑女脚踏车。罢了罢了,结果还是在家里看《火影忍者》度过一天。

剥除手上的热蜡白手套,领了药布,安排回诊,“我们去吃水饺。”小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年来看诊,即使妇产科内诊过程恐怖,精神科医师脾气怪异,即使旅馆QK[6]不成只能泡泡咖啡店,但她们总还能说笑,还像在恋爱,那是她们的第一个暑假。如今鹿月已体力不济,依然是好吃的韭黄水饺酸辣汤,匆促吃完就说想回家,捷运上两人无话,鹿月全身瘫软,被整治的像是别人的身体,而她只是接收了那疲惫。

复健做了三次。越想越不对,实在看不出蜡疗跟一般热敷有何不同,医生给的贴布也是西药房就有卖的水性贴布,每次去复健都得花上四十分钟通车回程又四十分,以为复健科会做什么检查,但医生也只是说肌腱发炎,综合中西医说法似乎很快就会痊愈,但一个月了,不见任何改善。

怪哉。

梦里,鹿月诱惑了高中时爱慕的同学M(或M诱惑她),两个童女模样的中年女子在一个老房子里轻柔磨蹭,亲吻,鹿月舔食她的手指而她浅吻鹿月的脖子,迟迟没有脱卸对方衣物,仿佛都知道衣物底下彼此身体都已凋萎不能见光,也或许是她们并不知道赤裸之后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舒缓这浓烈的欲望(多么像年少时女孩间的恋爱啊)。如往常那样两人只是聊着天,说猫说书说路边花草树木说说相识的友人,诉说刚路过这条巷弄里沿途所见,细碎家常,都心知等会儿其他人要来会合,这是抢在同学会聚餐前,仅有的两小时相处(她们已经十多年不曾见面了),“接下来呢?”M问鹿月,经过这一切之后我们将会变成什么呢?M又问,但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什么都没发生却改变了许多东西,“晚上会有谁来?”鹿月问她,M却解开了鹿月上衣的扣子,不是应该由我开始吗?(鹿月觉得自己还比较阳刚。)鹿月想说却没说出口,鹿月望着M年长的脸,看见的却是年少的她,鹿月忍不住说,高一时我曾笨拙地想要写一封信给你,涂涂改改最终没有寄出,当时我没想过将来有日我会这般与你在一所老房子里偷情,我并不晓得你是,那时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别说了!”M揽着她的颈子,两人勾缠颈子动作近乎鸟类非常怪异,黑白猫走到她们之间停住,缠住鹿月的脚踝如M的小腿缠住她,鹿月瞥见M花色裙摆蕾丝都已破损,她将手指探入那破洞之中越见深入,另一手揽住M的腰,从鸟变成蛇,“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M对鹿月耳语。有人在敲门,扣扣扣,那个她们共同认识的人等在门外喊着她们的名,那人是M的丈夫。她们仓皇分开,门自动开启,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早上醒来许久鹿月还动弹不得,转头才发现小津还睡在一旁,那是当然,放暑假啊,每到暑假,远距离的恋人可以常相聚了,但时日一久鹿月感觉自己心情越见复杂,十几坪的套房越来越狭小,晨昏相对朝夕相处该是热恋中人最期待的,可是她并不,唉,该怎么对小津说明,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的相聚,但是对她而言太多了。

鹿月在床上发傻,做梦了。不是噩梦却令人怔忪。哎呀是春梦。

记得的才算数,这阵子盲目周游几近乱窜在各诊所医院之间,进入盛夏,天气燥热心情更是,她们几乎不做爱了,到底为什么,理由可以有千百种,鹿月总以为自己未老先衰已经不在乎性了,可怜小津的年轻力盛,青春貌美,她再望向小津,那么好看的身体自己没道理不欲望小津,欲望埋藏在极深处已近销匿,可能是练瑜伽造成的冷感(即使她根本没练到家也可能走火入魔),再不然就是更年期提早来临。总之她没性欲已成不争事实。

这夜她做春梦了(以前不稀奇但鹿月已走菜姑路线许久梦境如此生猛令她感到脸红)。

第二个梦里,鹿月穿着大衣穿过雨湿的巷弄,遗失了她的鞋,又弄错了方向,如迷宫般的巷子弯来拐去终于再也无法前进,必须穿过某人家中才能通行,鹿月敲门,来开门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工人模样,一黑一灰,斑驳的脸与缺漏牙齿的嘴,年老衰败的身体包裹在黑灰破旧外套底下,矮矮门廊下他们显得好高,“我来问路”鹿月说,确实她来问路但不知要前往何方,“但你没穿鞋”黑上衣的老人说,灰上衣说“我们有两双鞋”,他们招呼鹿月坐下,似乎承受不了人体重量的破烂藤椅,一长列像固执的小动物排排蹲伏,鹿月择一坐下,藤椅咿呀作响几乎就要崩坍,卸下滴水的帽子,脱掉雨湿的大衣,兄弟俩各自提着一双鞋在她跟前蹲下,“先试这双”,矮跟低筒黑色皮靴,黑衣老人抬起鹿月的脚逐一套进鞋里,很合脚。“穿我这双”,灰衣老人欺身过来,他拿出一双如人脚剥制的浅色皮靴,皮肤色泽纹路与毛孔起伏逼真,他将鞋捧在鹿月面前。

“都放下”鹿月说,然后解开上衣扣子,松开乳罩,露出寒冷中小而饱胀的双乳,“吸我”,老人乖巧地蹲下一人捧起一只吸食。鹿月来问路,但他们给她穿鞋,其实我想要的是这个,老而丑陋的两人给她老丑怪异的性(不可告人的爽快),酸臭的嘴卖力贪婪地吸食咬捏肿胀的乳头(不可告人的嗜好),屋檐滴答滴答的雨声,风从缺牙漏齿的嘴里咻咻穿过,甜美腐臭的唾沫从乳尖垂落肚腹如直直一丝白线。

最后一梦,鹿月邀小津看色情表演(梦里她倒有企图抢救她们垂危的性生活),色情场所里某种装置如孩提时观看的幻灯投影机,一人一机状如小型望远镜,所见内容相同,两人四眼孔对准,计次付费,起初都是寻常,网络上不需付费即可看到烦腻的性交照片,她们将眼睛移开机器哀伤地对看(想不到沦落至此啊!又花了大钱)(早知道就去嫖妓)(但又没有专门给我嫖的那种妓)(色情三温暖大哥也不带我去)(万一你的浴巾下滑呢?)(反正钱都付了就看吧)小津抚弄鹿月的腿,她穿的是老荣民才会穿的军绿色肥大灯芯绒裤子,感觉不到她的抚触(真的我已经性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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