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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陈家鹄紧张出逃之际,侦听处首席侦听员蒋微也处在高度的紧张中。

连日来,蒋微注意到在三个不同的频率上出现了“同一只手”,其发报的手法娴熟、老道,甚至老道到了有点油腔滑调的程度。从联络的呼叫用语、电台的声音特质、出没的时间等特征看,它与已经很久没出来的特一号线有诸多相似之处,蒋微判断应该是日本特务系统的电台,所以锁定了它。

但是很奇怪,它多次出来呼叫,反复呼叫,均不见有谁跟它搭腔,仿佛它是个弃儿,一只野狗,没有主子。

其实,有两种情况可能出现这种现象:

1.它是特务广播台,其呼叫用语实是广播暗语,在给众收听方下达指令。

2.它是日特系列新启用的一部电台,初来乍到,在苦苦与对方联系,但一时尚未成功——若是如此,说明敌人又派遣特务过来了,而且是高级特务,带电台来的。

蒋微一直死死跟踪此台,希望搞清楚它的属性。恰在这天晚上,一直苦苦呼叫的一方,突然拥有了对方。后出来的这一方,电台的声音明显比对方好,说明它离重庆较近——也许就在重庆。

在它们初次联络后大约一个小时,天上开始打雷时,“前一方”却突然出来呼叫,“后一方”显然一直在守听,立即响应。经过正常的呼叫联络后,前一方开始发报。

由于天空正在打雷,信号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连蒋微这种“首席技术”都应付不了,搞得很紧张,连忙紧急呼救,几个侦听员同时上来“救火”,包括杨处长都上场了。即使这样,几个人抄的电报拼凑在一起,电文还是七零八落,处处开着天窗(空着)。

这份电报很长,有整整三页。统计一下,漏抄的码子至少在十组以上,占全报的百分之六。按规定,这属于“事故”。好在,杨处长亲自上了场,他可以作证,这是天气造成的,不是人为事故——若是人为事故,要通报批评,很丢人的。

蒋微看着四处开着天窗的电文,很气恼。杨处长却安慰她,“你气什么,这是好事,该高兴才是。”

杨处长认为,如果敌人(收听方)跟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们这么多人“联合作战”都要开天窗,更何况敌人。“这么大的雷,他独自一人能把电文一次性抄全才怪呢。所以,”杨处长说,“如果等雷电停了他又出来呼叫,要求对方重新发报,说明他就在我们身边,就在雷区里。如果他不要求重新发报,说明他离我们远着呢,我们可以不管它。”

半个小时后,雷电停了,抄报方又出来要求对方重新发报。

好了,杨处长对蒋微说:“看来你立功了,又发现了一条敌特线。”

事后,从当地气象台了解到,当天重庆城区是雷区的正中心,且雷电辐射范围很小,说明这部电台就在重庆一带。然后再根据电台联络用语、呼叫方式、信号特征等分析,足以确定这是又一条特务线路,遂命名为“特三号线”——发报方是上线,抄报方是下线。

与此同时,雷电停止后,徐州出来巡逻,准备巡视一遍后回去睡觉。

徐州有一个装有三节干电池的大手电筒,夜里出来巡视总带着它,一边走一边四方照。他首先发现地上有一路脚印,赶紧追着脚印看,看到围墙上有一片铁丝网歪歪扭扭的,像有人翻越过。他紧张了,迅速跑过去仔细察看,很快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陈家鹄。

雨停了。

风止了。

夜静了。

陈家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头枕着有款有型的石头,一动不动,像在安眠。

徐州在战场上闻过太多的血腥味,他对这味道太敏感了,即使被雨水稀释过的,淡淡的血腥味,依然被他敏感地捕捉到。用手电往头部一照,哇,石头上一片血水!

陈家鹄是后脑先着地,后脑勺成了个大鸡蛋,如此激烈地与石头相碰,后果可想而知。迅速送医院抢救!医生只用了半个多小时便处理好了伤口。伤口谈不上大,只缝了四针。这么小的伤口,住院的资格都没有,战时的重庆哪有那么多病床啊。

可陆从骏却接到了医生开出的危病通知书。

显然,问题不在看得到的伤口上,而是看不到的颅内!从徐州发现他起,陈家鹄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早晨,院长还在家里用早餐,即接到一号院杜先生的电话,要他全力抢救此人。

于是,院长一上班就赶到病房来看望陈家鹄,了解他的病情。

“病人情况怎么样?”院长向一位姓柳的医生问,昨晚是他出的诊。

“很危险,九死一生吧。”柳医生随口淡淡地答,他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是个什么人,有谁在关心他,“他现在心跳只有31下,真正是属于命若游丝,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院长眉毛竖起来,目光刺过来,“他是个大科学家,前线需要他,委员长都在关心他,知道吗,要全力抢救!”

柳医生没想到此人来头这么大,不由慌了神,诺诺地说:“这……这要看今天、明天……如果今明两天能够醒过来就没事……否则……”

陆从骏已在医院忙乎一夜,知道陈家鹄病情严重,内心已经虚弱得害怕听到有人说什么晦气话,冲上前,失礼地打断医生,“对不起,没有任何否则!你必须要把他抢救过来,不然——”他本想说句狠话,临时又改了口,摇摇头,垂头丧气地说,“没有不然,没有,我们需要他,前线需要他,委员长需要他。”他也许以为用这种加强的口气可以给他们增加压力,给陈家鹄增加生的希望。

医生一副很悲观的样子,说:“如果这两天能醒过来就好啦。”

陆所长咄咄逼人地盯着他问:“如果醒不过来呢?”

废话,没醒过来不就是死了,问得医生哑口无言。

院长六十多岁,见过世面,人情世故这一套很懂,很会说话。他安慰陆所长道:“你别着急,放宽心,我会组织最好的医生,调拨最好的药品,成立专门的抢救小组全力抢救他。他还很年轻嘛,你要对他充满信心。你的信心也是我们的信心,”用手指指昏睡在病床上的陈家鹄,“也是他的信心。”

其实,院长嘴上这么说时,心里却是另一番话:如果今明两天病人不能醒过来,死亡的可能要远大于不死;即使不死亡,留住了性命,也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

就是植物人!

经历了一夜心力交瘁的折磨,陆从骏仿佛一下老掉了十岁,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道,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油然从心底升起。他有一种强烈的诉求,想大哭一场,只是碍于司机的面,他极力控制住了情绪,却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回到办公室,他关了门,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电话却极不知趣地响个不停,很顽强。他抓起电话,听到了海塞斯兴奋的声音:

“如果你想听好消息,就来我办公室吧。”

“你过来吧,”陆所长冷冷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有点累。”他想,除非你的好消息是陈家鹄醒了我才愿意过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海塞斯还不知道陈家鹄出事了。

与海塞斯一起来的,还有侦听处杨处长,他们进来后便发现陆所长精神不对头。陆所长没有具体说明原因,只是说昨天晚上出了点事,他一夜没睡。海塞斯沉浸在喜悦中,没有问他什么事,只管眉飞色舞地对他表达着自己的喜悦,“那好啊,你现在最需要兴奋剂,我们就给你带来了。”

说的是特三号线的情况。

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特三号线在短短十几个小时内连发三份长电,海塞斯分析电文的基本面,得到一个结论:敌人往重庆派遣的这批特务级别很高,而且“极可能”就是萨根要求派来的那帮人。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海塞斯兴奋地说:“既然是萨根的新主子,你最近只要死盯着萨根就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萨根成了他们的尾巴,他们总要见面吧,即使不见面总要联系吧。”

说得一点没错,该高兴。可现在陆所长心情不好,很难被鼓舞,他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反问海塞斯:“你只是说‘可能’——‘极可能’,就是说你还没有破译电文,是猜的。”

“废话!”海塞斯生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他们的同伙,怀里揣着密码本,可以随时对着它查出来的。”

陆所长想抽烟,可身上的烟在医院早抽完了,便向杨处长要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才对海塞斯说:“生什么气,我遇到的事说出来能把你气死!”海塞斯问他遇到什么事,“我看你的样子是遇到大事了。”陆从骏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前一句话说:“不过能猜出来也是你的水平,说来听听,你是怎么猜的。”

海塞斯请杨处长将昨天夜里电台的初次联络情况先向陆所长介绍,接着他问陆所长:“你说,为什么之前这条线的‘上线’频频呼叫‘下线’,下线却不答应呢?”

“下线还没到达重庆。”陆从骏说。

“对,”海塞斯解释道,“毫无疑问,下线什么时候出发启程,上线一定知道的。上线估计下线应该在前两天到重庆,于是频频呼叫它。下线不答应,说明它还没有到,现在答应了,说明它到了,已经到重庆了。”

“那你凭什么说,这批特务跟萨根有关。”

“电报。”海塞斯从杨处长手上接过讲义夹,打开给陆从骏看,里面有几份电报,“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上线给下线连发三份电报,你看,电文都很长,我估计都是在给下线作指示,下命令。一个小时前,下线突然给上线回了一份很短的电文,你看,就是它。”

这份电报确实很短,只有一组电码,后面是一个问号:413?

海塞斯指着这份电报说:“这组电码(413)在前面三份电报中都出现过,显然是在问上线——这组电码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下线在破译过程中无法理解这组电码,便向上线发问。上线大概不知如何用密电来作答,用暗语回答:是‘我’之代号。这个‘我’是谁?就是萨根。”

“为什么?”

“请问萨根给宫里发的最后一份电报是什么内容?”

陆所长想一想,背出来:“今上司找我谈话,足见我身份已被其怀疑,恐有麻烦,电台必须尽快转移,后事必须尽快办理,请速派人来。”

海塞斯说:“当时我看这份电报时就觉得奇怪,萨根居然敢在电报中自称‘我’,连代号都不用,太轻率了。后来我想可能因为他是临时入伙的,上面没给他代号,无奈,只有这样表示他自己。直到刚才看到上线的这份回电后,我才猛然想,萨根在电报中自称‘我’不是轻率,也不是无奈(没有代号),而是这个‘我’就是他的代号。”

这个我,那个我,跟绕口令似的。海塞斯担心混淆两个“我”,有意停顿一下再说:“你们想,萨根是什么人,不过是少老大雇用的一个人,他有什么资格代表这部电台。这部电台的主人是少老大,如果说这个‘我’不是代号,而是自称,那指的就不是他萨根,而是他的主子少老大,对不对?”

“对。”杨处长看看陆所长,点头称赞。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这个‘我’其实就是萨根,那么可以肯定‘我’就是一个代号,代表的是萨根。”

“嗯。”陆所长会意地点点头,对海塞斯说,“这种代号方法其实是很容易欺骗人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有说话的冲动,“他们是故意这样搞的,目的就是想混淆人物关系,给我们造成错觉。”

“就是这样的,”海塞斯开心地笑道,“所以你该高兴,找萨根的人来了,你只要盯着萨根就能找到他们。”

“不会这么容易的。”陆所长摇头说,“萨根不是已经向上面报告了,他的身份已经被怀疑,他们不会随便跟他联系的。”

“先生,请你重复一下刚才背的那份电报——今上司找我谈话,足见我身份已被其怀疑。听到了没有,是萨根的上司怀疑他,不是你们。”

“是一回事。”陆从骏说。

“怎么是一回事?”海塞斯说,“难道萨根的上司知道他在做伤害中国人的事,还会向你们通报?”

“不会汇报,但他们会人为地放大恐惧,即使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会把它想成我们知道了。”陆从骏说。

“为什么?”

“你没有干过间谍不明白,出门的间谍都是一群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被莫须有的敌情吓得张开的。”

“照你这么说萨根对他们已经没用了,那为什么上线在电报中又反复提到他?”

“可能就在提醒他们,不要去找他。”陆所长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他对海塞斯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跟他较劲感到好笑,“再说了,就算来的人是一群蠢货,缺乏应有的谨慎,敢同萨根去联系,可萨根会理他们吗?难道萨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他?”

陆从骏所言极是。

萨根早知道自己已被盯梢,所以前段时间他故意出动四处,乱寻人搭讪,甚至乱跟陌生人打招呼,混淆视听。要说他找得最勤的人,自然还是惠子。一来,惠子完全被哄住了,他总觉得可以利用她做点事——陈家鹄还没死呢,而宫里即将派新主子来这儿收场,万一宫里也知道陈家鹄没死,谁给他钱?所以,如果能通过惠子博得天赐之良机,把陈家鹄干掉岂不最好?二来,他似乎也“爱”上惠子了,尤其是惠子流产后,他明显觉得她内心变得很脆弱,很无助,似乎给了他一定机会。现在,他经常想起那天在医院惠子主动钻入他怀里的一幕。啊,那感觉真好啊,不能把陈家鹄干了,把他老婆“干”了也不错嘛。

这就是一个混蛋的内心!

这天他又来找惠子,惠子居然没来上班。他怏怏地从楼上下来,匆匆穿过大厅。他有点心不在焉,险些与一个临时闯进来的人撞上。待定下神来,彼此对看,才发现竟是熟人。

黑明威!他采访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黑明威见是萨根,正要打招呼,却见萨根赶紧把头扭开了,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匆匆离去,令黑明威顿时若有所悟,连忙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服务台方向走去。这一天,负责跟踪萨根的是老孙的得力部下小周,他未能捕捉到黑明威和萨根之间转瞬即逝的异常,虽然这也难怪,但确是十分为憾,否则后面新建的敌特网本可以轻松破掉的。

惠子已经几天没去上班了,从那天起,得知陈家鹄要跟她离婚的那天起,她便没有去上过班。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她崩溃了,当天便卧床不起,滴水不进,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最后又坚强地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去做。

那两天,她痛不欲生,几次想一死了之,生不如死啊!但在生死之间,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家鹄的声音:这不是真的。这也是她最后坚强起来的原因,她不相信!那天,不论家燕怎么苦苦相求,她都不肯在离婚书上签字。陆从骏拿给陈家鹄看的那份离婚书上,惠子的签字完全是假的。不过,模仿得很像,连陈家鹄都没看出来。这不能怪陈家鹄没眼力,而是……怎么说呢,陆从骏手上扣着惠子好几封信(后来的信都没给陈家鹄),每封信上都有惠子的签名,要找个人照样画葫芦太容易了。再说,三号院里有的是这样的人才,代人签名、做假照片、假声音,这是他们的专业,最擅长干的事。

惠子从床上起来后,不管家里人对她怎么冷淡,反正不要面子了,该吃饭就回来吃饭,该睡觉就回来睡觉,其他时间她都耗在一个地方:渝字楼。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地方,她曾在这儿跟陈家鹄通过电话,老孙也曾告诉过她陈家鹄偶尔会到这儿来喝茶。

偶尔?多大概率?

管它多大,再小我也等!因为除了这地方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等,就在这儿死等!等到死也要等!

惠子心里盘着一个强大的愿望,一定要见到陈家鹄,她要当面问他,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于是,白天等。

于是,夜里守。

什么时候这儿开门了,你一定会看到她已经在这儿等了。白天,她主要守在门口瞅着,天黑了就去茶楼或者餐厅转,直到这儿打烊、关门,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这样等,陈家鹄是等不到的,别说现在,以前都等不到。而现在,他已经昏迷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惠子,你可能真的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他了。但她这样等,倒是一定会等到老孙或陆所长:他们总是会来这儿的。这天晚上,她在楼梯口碰到了老孙。

“惠子,你怎么来这儿?”老孙见到她很是吃惊。

“我来找家鹄……”惠子像一个病人,虚弱地呻吟道。

“他不在这儿上班。”

“可你说他有可能来这里……”惠子死死望着他,神情凄哀地乞求道,“孙大哥,求求你告诉我,家鹄在哪里?我要见家鹄……我一定要见他……一定要的啊孙大哥……”

老孙发觉她神情不对,把她带进茶楼,给她叫来一杯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惠子便把家里逼她跟家鹄离婚的来龙去脉哭着诉说一遍,再次更加迫切恳求老孙要帮忙替她安排见一下家鹄。

“孙大哥,这肯定是假的!家鹄那么爱我,怎么可能会跟我离婚?我求求你孙大哥,让我见一见家鹄吧,求求你了孙大哥,让我见一见家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好可怜啊孙大哥,求求你啦……”

求到这种程度,好话说尽,尊严不要——就差下跪磕头,让老孙那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都生出了酸楚味。老孙一直在惠子面前装好人,他想好人只有扮到底,便皱着眉头沉思起来,为了找到合理的说法。嘿,说法想好了,他装着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对她说:“惠子,你是个好人,我不想骗你。其实,陈先生他现在根本就不在重庆。”并解释说,由于最近敌人派了好多特务到重庆来搞阴谋暗杀活动,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已于上周把专家全都安排到外头去工作了,她要见他是不现实的,起码目前肯定不行。

老孙对自己临时找到的说法颇为满意,从陈家鹄的现状看,他这么说也不全都是假话。这是陈家鹄昏迷后的第三天,他没有在两天内醒过来,医生基本上已经把他判了死刑,所以惠子要见他确实已成无望。

至少,那个会对她说情话、跟她做爱、嬉戏打闹、情意绵绵、会神机妙算的陈家鹄是不可能见到了。

惠子眼泪汪汪地问了老孙一大堆问题:他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可能回来、她能不能赶去看他、可不可给他打电话。诸如此类。老孙以不变应万变,一概以否定的方式作答。惠子突然变得坚强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目光咄咄地盯着老孙说:

“我要见陆先生。”

老孙禁不住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直接答应吧,不敢,拒绝吧,显得太不近人情,前面的好人有白扮演之虑——这倒无所谓,关键是陆所长也许想见她呢,拒绝了不是失了个机会?想了想,他决定留条后路,便装出满脸的同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跟陈先生也怪不容易的,这样吧,我回去跟陆所长汇报一下,我替你争取一下,行吗?”

不行!

陆所长一听老孙的汇报,断然拒绝,气得骂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凑这些热闹。已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动过呢,眼皮都没动过,医生说……”他实在害怕说晦气话,因为他还不死心,“你说这种情况下我去见她干什么,我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见陈家鹄活过来!”

确实,如果陈家鹄就此别过,惠子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哪有闲工夫去见她,有病啊。老孙灰溜溜地走了,刚走到门外,又听到里面在喊他:

“回来。”

怎么了?还没有骂够?老孙想。

不是的。原来,陆所长临时想到一个主意,想让惠子亲身去陈家鹄的病床前喊他,虽然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怎么说呢,死马当活马医吧,试试看呗。

“这不行。”

“为什么?”

“问题多着呢。”老孙心想,你真是急昏了头了,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别的不说,万一灵验了怎么办?”就是说,万一陈家鹄要真被惠子喊醒过来了,怎么办?活了,睁开眼睛了,怎么办?

确实,这也是个问题,你总不能看陈家鹄一活过来马上赶开他们,不让他们对上话。可一旦让他们对上话,你陆从骏和孙立仁做的那么多缺德事不全露了底?那样陈家鹄非把你们吃了不可,你还指望他给你干活,做梦!所以,这确实行不通的。

怎么样才行?

很显然,惠子人不能去,但声音可以去。点子就这么想出来了,老孙的任务是去找惠子录一段千呼万唤陈家鹄的声音。“你可以又当她一次好人了。”陈从骏说。老孙想,这主意确实不错,说得过去,行得通。现在的问题是,让惠子说什么。

思来想去,陆从骏给出了答案,“我看这就不用设计了,惠子现在心里肯定委屈死了,太冤枉了,丈夫莫名其妙要抛弃她,她一定有千言万语要对陈家鹄诉说。我看就让她放开说,骂也好,哭也好,求也好,随便说,尽情说,反正就要她那个情绪,那个声音,一定会很感人的,越感人越好。”

确实,现在的惠子,你就是不给她录音,她都经常在对陈家鹄喃喃自语,有时对天,有时对地,有时对枕头,有时对陈家鹄的照片,有时对陈家鹄的信……当听说好心的老孙愿意给她录一段话给陈家鹄带去——这可比带信带话带什么东西都好啊,惠子感激得连忙起身对老孙鞠了三个大躬。

这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事不宜迟。紧接着,老孙迅速带惠子到渝字楼,用最好的录音机,最安静的房间,最体贴的方式,让惠子尽情地说。开始,惠子不适应,找不到感觉,不知道说什么。

“孙大哥,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就把话筒当陈先生看好了。”老孙给她出主意。这主意不行,惠子对着冰冷的话筒继续发呆着。时间紧迫啊!老孙跟她急了,“你不说我来说,”抢过话筒囔囔起来,“陈先生,我倒要问问你,惠子对你多么好啊,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的,人家背井离乡、漂洋过海跟你来,你居然就这么随便休了她,你的良心给狗吃了!”

这把火可把惠子烧着了,没等老孙把话筒还给她,惠子已经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抢过话筒,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来,越说越来劲,声泪俱下,催人泪下……情绪完全上来了,叫她停都叫不应。

情绪太激动,难免说得有点乱——太乱了!但这没关系,三号院有最好的录音剪辑师。剪辑师根据陆所长“感人、揪心、震聋发聩”的要求,剪辑出一段十分钟的录音。陆所长第一遍听了,不大满意,觉得叙事的话太多,哭声太少。剪辑师又重剪一遍,时间还是十分钟,删了一些话,加了一些哭声。陆所长第二次听,满意了。

文字是不可能表达录音的效果的,但也不妨摘录部分:

(抽泣的声音)家鹄……(呜呜哭)家鹄,家鹄,我是惠子……惠子啊……(哭)你现在在哪里,我好想好想见你啊家鹄……(哭)你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天天都在想你,盼你……盼望见到你,每天……(哭泣)可是……你……家鹄……(噎气)你在哪里啊——我每天抱着你的衣服想你,看着你的信想你,白天想你,夜里想你,做着梦想你,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啊家鹄……可是你……(抽噎)家鹄,家鹄,你到底在哪里啊,我想去看你家鹄……(长时间哭)家鹄,你说过,你要爱我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哭)今生今世……一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可是,可是……(哭)他们说……他们说……我不相信,可是……可是……(长时间哭)家鹄,我听他们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爱上了……别人(号啕大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家鹄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不相信!!(更加号啕)家鹄,你快出来见见我吧,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呜呜)这肯定不是真的!家鹄,我受不了了……如果这是真的,我只有去死……家鹄,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在哭,我眼睛都要哭瞎了,家鹄……家鹄……你快回来看看我吧,这还是你的惠子吗,你的惠子……她怎么会这么伤心啊,她好可怜啊,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长时间哭,几次噎气)家鹄,家鹄,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快回来告诉我吧,你没有……变心,你还是我的家鹄,我还是你的惠子……就算……你……有什么事……家鹄……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家鹄,我还是你的惠子,我愿意……我还会像从前一样爱你……做你的惠子……依偎在你的怀里,枕着你手臂睡觉……家鹄,家鹄……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啊……(抽噎)没事的,只要你爱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你的惠子……(哭)家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孤零零的……(号啕大哭)家鹄,我已经背叛了我的父母和哥哥,家鹄,你就是我的全部啊,没有你……家鹄,我怎么活下去啊,我只有去死,去死……(呜咽)家鹄,求求你,无论如何回来跟我见一面吧……我快崩溃了,家鹄……我真的快崩溃了,家鹄,家鹄,家鹄……

不论是第一次听,还是第二次听,陆从骏都情不自禁地流了泪,惠子说的真是太那个——情真意切,悲苦交加,悲也感人,苦也感人,情也感人,意也感人……那个感天动地的劲道啊,催人泪弹啊!

鳄鱼听了都要流泪!

这天夜里,是海塞斯在病房陪陈家鹄。

其实,陆所长昨晚想到用声音唤醒陈家鹄的点子后,连夜就把海塞斯带到了病房:一来是不想瞒着他,也瞒不了了;二来是想让他先试着喊喊看。他和陈家鹄毕竟有一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想抓紧时间,多昏迷一个小时,醒来的可能就要小一分。

海塞斯很卖力,连着喊了几十分钟,喉咙喊哑了,被喊的人纹丝不动,甚至离死亡更近了。他的心律一直不稳定,刚进医院时每分钟三十七下,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降到三十一下。午后开始发烧,体温最高时达到四十一度,心律也一度窜高到每分钟九十八下,紧急用药抢救后体温降至四十度以下,心律也回落,基本上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徘徊。这两天,他一直发着三十八度左右的低烧,心律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徘徊。这么热的体温,这么低的心律,能够这么一直挺着,挺三四天,在医生看来已属罕见。

刚刚五分钟前,值夜班的护士下班前例行地来给他测心律,每分钟竟只有二十九下。就是说,海塞斯又喊又陪了他大半夜,结果是他的心律第一次跌出了三十。到了中午,又跌了,跌到每分钟二十八。这是不祥的信号,柳医生赶来检查一番,却是一筹莫展,不知说什么好。在海塞斯的反复追问下,他苦不堪言地感叹道:

“可能只有神仙才救得了他了。”

陆所长带着老孙和刚剪接好的录音带和录音机走进病房,正好听到柳医生在这么发感叹——晦气话!陆所长听了很不高兴,顶了他一句:

“我就带神仙来了。”

于是,迅速接电源,架机器,放录音……

一遍,没反应。

两遍,没反应。

三遍,没反应……

到晚上九点钟,已经放了整整三十遍,其间陆所长、海塞斯、老孙、医生和几名护士轮流上阵,一秒钟都不放过,每一秒钟都至少有两人以上圆睁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家鹄,观察着他可能有的变化。

对不起,没有任何变化。

陆所长不甘心,休整了半个小时后又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势”。这一轮攻击他引入了“新元素”、“新武器”。他动员一个年轻女护士,在放录音的同时假扮成惠子,跟陈家鹄有身体的接应。就是说,从放第三十一遍录音起,不但有惠子的真声音,还附有惠子的假身体感应,有动作。当然,主要是一些握手、捶胸、抓肩等这些常规动作。

女护士应该说还是蛮用功的,至少是开始那几遍,每一个动作都倾入了应有的热情和期待。在期待没有任何回报的情况下,又坚持重复了十来遍,即女护士总共忙乎了快两个小时,那一套假动作重复做了十多个回合,陈家鹄身上有些部位都被抓伤了,结果是——

对不起,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但陆从骏还是不甘心,不放弃,他似乎走火入魔了,跟他一起忙乎的人都累得趴下了,去休息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还是一遍一遍地放着录音。夜深人静,惠子的哭声更显得大,从病房里窜出去,游荡在楼下那条僻静的小路上,一遍又一遍,把每一只夜游的猫和耗子的心都揪得要抓狂。

有一会儿,他也支撑不住了,枕着陈家鹄的手睡着了,并且做了梦。他梦见自己看着女护士机械、僵硬的动作(后面几个回合确实很马虎)大发雷霆,骂声之大,把他自己都吓醒了。

醒来,他又有了新主意,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势,他冲下楼把老孙叫醒(病房里太吵,他躲在车上在睡呢),让他立即上山,把林容容接下山来。

他要让林容容来充当女护士的角色!

换言之,女护士的努力得不到回报,陆从骏认为问题不在陈家鹄身上,而在于女护士,在于她没有投入感情,动作太僵硬。他相信林容容如果来干这活,绝对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以前,林容容总是在他面前夸奖陈家鹄,他有理由怀疑林容容对陈家鹄有些好感,即使没有,至少还是同学,是战友,肯定比女护士要有感情嘛。

是的,感情,有了感情,效果肯定不同!

林容容被连夜接下山。

林容容虽是陆从骏派上山的暗探,知道很多内幕,但接陈家鹄下山的内幕却是不知道的。这是杜先生的内幕,她还没资格知道。当初陈家鹄因体检查出心脏有病,被救护车当日接下山,林容容曾一度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当她走进病房看到陈家鹄那样子时,才发觉自己怀疑错了:陈家鹄还真是病得不行了。

好好的一个人哪,转眼生死两茫茫,林容容根本不需要陆所长来给她煽情造势,很自发、很直接地扑到病床上,抓起陈家鹄的手,哭哭啼啼起来。让林容容纳闷的是,她在一边哭哭啼啼,收音机里还有一个人也在哭哭啼啼。这需要解释一下的。

怎么解释?

又是欺骗。

陆从骏说:“为什么连夜喊你下山来,你听惠子的话就知道,陈家鹄心里有新女人了,你不知道是谁吧,就是你!我想他现在心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暗恋的人,就是你,一个是他觉得……愧疚的人,就是惠子。”所以,他才这样安排,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喊他,刺激他,从不同的情感层面去刺激他。为什么不让惠子来?因为陈家鹄现在肯定不想见她,所以只要了她的声音。云云。

这种解释也许不乏牵强,经不起推敲。但现在哪是推敲的时候,现在是洪水汹涌啊。林容容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咄咄怪事,智力降到最低点,本能被提高到最高点。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一个默默暗恋自己的人命悬一线,何况……她哭得更来劲了,更放开了,身体的接触面积和范围更大了,更多了,更紧密了,更投入了。

如果说女护士的配合是有瑕疵的,林容容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甚至比你期待的还要好,还要真,还要美。如果说这样的配合——绝配啊——还唤不醒此人的沉睡,那么他的沉睡就……无异于死亡了。陆所长和老孙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睁大双眼,紧紧盯着陈家鹄,密切注意他的反应。

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没有,还是没有,仍是没有……眼看窗外的天光渐渐发亮,眼看林容容嗓音明显变得嘶哑,可陈家鹄仍然像大地一样沉默,像死亡一样的沉默。

比死亡还沉默!

比沉默还沉默!

陆所长终于认输了,放弃了,绝望了,他让老孙把林容容劝走,送她回山上去。林容容离开医院不久,被冷风一吹,头脑略微清醒,回想起刚才经历的这一些,总觉得有些荒唐,经不起她质问。她记得王教员曾经对她说过,黑室绝对不可能允许日本人的女婿进去,所以不管陈家鹄与惠子有多么相爱,组织上一定会拆散他们的。她也记得——更记得——陈家鹄在山上时是怎么对她的——很冷傲的。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老孙,老孙恶声恶气地呛她一通,“你他妈的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些鸟事,他死了说什么都没球用,你就祈求他活吧,他活过来了你什么都会知道的。”林容容想也是,便什么都不想了,只在心里默念陈家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上了山,还烧了一炷香,对着它又是一遍遍地呼唤陈家鹄的名字。

与此同时,陆从骏是彻底绝望了,不做任何努力了。送走林容容后,他一直立在窗前,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双手默默地毁坏着磁带,一寸寸地把它从盒子拉出来,揪着,扯着,撕着,捻着,发狠的样子像要把它捻成粉,毁成灰。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就让它们随陈家鹄而去吧。

上早班的护士悄悄进来,看见陆从骏发狠撕扯着磁带的样子,举止变得更是心惊胆战,敛声敛气。她把体温计塞进病人嘴里,顺便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见他依旧长眠般的纹丝不动,不觉地摇摇头,想叹口气,怕惊动陆所长,叹了一半又忍住了。

几分钟后,当护士拔出体温计时感觉病人的嘴唇好像动了一下。她惊诧地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怀疑是错觉。她紧盯着他嘴唇,希望它再动一下,可就是没有。她确信刚才的感觉是错觉,目光从他的嘴唇边放散开来,向上方移动:人中,鼻孔,鼻梁,眉心,眼睛,眼角……

哇!天大的发现!!护士失声惊叫起来。

陆从骏猛然从窗前冲过来问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用一只哆嗦的手指点着,“你看长官,那是什么……你看他的眼睛……眼角……那是什么……”

啊,那不是泪水嘛!

是的,是泪水,有两行,一边一行,细细的,软软的,像两根肉色的小蚯蚓一样在蠕动,分别向两边太阳穴的方向伸着、长着……陆从骏把头低了又低,看了又看,甚至都闻到是泪水的味道,可就是不敢相信。他一直默默地盯着它们蠕动的情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同时感到身体在绷紧,越绷越紧,似乎随时都要爆炸。

今天值早班的不是柳医生,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军医小毕,他刚才在值班室里听到护士的惊叫声后立刻跑过来,问护士:“怎么回事?”此时护士已经确信那是眼泪,兴奋地迎上来,把军医带到病床前,有点炫耀地指着两行泪水说:

“毕医生你看,这是什么。”

医生定睛一看,顿时惊叫道:“我的天呐,他流泪了。”转而失礼地一把抓住陆从骏的肩膀,激动地说,“长官,他醒了!”

陆从骏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一旁的椅子上,流如泉涌,身子却一点点矮下去,瘫下去,最后从椅子上滑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过度的兴奋和疲劳终于把他击垮了。

就这样,在昏迷了漫长的106个小时后,陈家鹄用两行细细的眼泪向所有关心的人宣告了他的新生。他的生命正如他的破译才能一样强大神奇,强大得让死亡低头,神奇得令人们惊叹不已!

柒消息传开,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来庆贺。

然后是老孙。然后是海塞斯。这家伙本该早来,陆所长在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可他凌晨才睡下,把电话挂了,打不进去。后来是老孙回去通知他,他才匆匆忙忙赶来的,不过还是蛮周到的,匆忙中也没有忘带一捧鲜花来庆贺。

花好漂亮哦,惹得在场的医生护士一阵夸奖。

陆从骏已经睡过几个小时,精神十足,见海塞斯花团锦簇地进来,大踏步迎上去,板着脸孔,大声地对他说:“带花来干什么,你根本不需要带什么花,你的脸就比任何鲜花都还要灿烂!”

海塞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更灿烂着呢。”然后走到床前,把鲜花送给陈家鹄,顺便又拔出钢笔,在护士的白大褂上写着:π=3.14……写到这里他停下笔,回头对陈家鹄说,“嗳,我的朋友,帮帮我,后面是多少?”

陈家鹄浅浅一笑,道:“15946159265……”竟一口气报出十几位数,而且还准备报下去。海塞斯赶忙对他摆手阻止,“好,好,够了,够了。”然后回头对陆所长大笑道,“放心吧,他没傻。”

说得在场的人都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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