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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薄奠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儿,身上好像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地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地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呼呼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地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睛闭了一会儿,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地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哎!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地向我点了点头说:“坐上吧!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地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地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地走吧!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儿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哪儿住家呀?”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呀!”

这样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吧,我们是街坊,还拿钱吗?”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地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要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吗!难道这也是病吗?……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呀,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地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地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地坐了它好几次。他和我也渐渐地熟起来了。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可以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隋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地溶化成全碧的颜色,飘扬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像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像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地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荫中透出一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有风致。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地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

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杨柳荫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会儿,天的四围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那间返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会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招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到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地——真是非常缓慢,好像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材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儿,听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得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的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像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像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的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地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

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车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地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穿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

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像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屋,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地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那女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

“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的。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地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儿,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烦恼的时候,我里边小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针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儿,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

“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

“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

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地拉着空车向东走了。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第二个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的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往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却暗暗地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儿,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地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手巾来在擦眼泪说:“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地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地对她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手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吗?”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哀哀地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地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地在抽动。我这样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的?”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咔嗒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像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得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吧!”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

“你别哭了吧!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两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地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地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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