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真怪,多年前的黄昏,母亲跳井;多年后的今年,你坠井。两次都是母亲受伤,历史总是惊人地巧合或相似。
你想起来,一次过年聚会,父亲喝高了,将母亲跳井的原因当笑料讲出来。
“这婆娘犯病啦,你们说她傻不傻,她看着小儿这么点儿,就愁,想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越愁越想,越想越愁,想抱着小儿跳井,想了想,又把小儿放下了,自个儿跳了进去。”
说罢一桌人哈哈大笑,橙黄的灯光照着餐桌上的烤乳猪和围着餐桌的亲戚们,猪身上的油和他们脸上的油反射着一样的光。正在给父亲斟酒的母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满脸绯红。
你忽然意识到,多年前母亲就算犯病也不会叫你受伤;多年后,母亲清醒时,也竭力避免叫你遭受伤痛。不管母亲的状态是怎样的,她对你的心始终如一。
母亲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慌了神,你顶怕母亲的眼泪。
“妈,你别哭,是不是手腕疼……”
“妈我不是好好的嘛……”
“妈,今晚这事儿,我不会告诉爸,你别怕……”
到家时,父亲偎在沙发上,烟灰缸里的烟屁股一大堆,不知等你们多久了。
见到母亲,父亲起身,大喝:“你带小儿去哪儿野了?大晚上我回到家连个做饭的都没有!”
母亲怯生生地缩着脖子:“棒子粒吃不完,去鸽城卖了一半。”说罢叫你把那沓票子给父亲。
“你提前跟我说了吗?谁叫你去卖的!”父亲举手要打,母亲吓得闭上眼睛。
你一下子挡在了父亲和母亲中间:“妈要是不卖棒子粒,你哪来的钱打麻将!”
父亲揍了母亲这么些年,这是你第一次挺身而出。以前你也和母亲一样,忌惮着父亲的拳头;而今你长得比他还高了,父亲也垂垂老矣,你想起了母亲拼命往身后藏的流血的手腕,你实在想不到自个儿还有什么惧怕的理由。
父亲与你瞪视着,一会儿就败下阵来,颓然坐在沙发上:“唉,快去做饭吧。”
母亲在灶台前忙活,生火、淘米、切菜,烟雾从烟囱里飘出来了,在夜色中也能看得见。
你伫立在窗前,嘴里含着母亲给你买的棒棒糖。积蓄了一天的雨终于大把飘洒,一会儿便成势,形成一幕雨帘,瞧不清远近。隆隆的闷雷滚过,闪电照亮了整片天空。
知了风轻汗如雨,骤雨孕育赏红莲。
你祈祷着,大暑过后,便是一个喜煞人的好天。
作者简介
王天宁,1993年出生于山东济南。文章多发于叶儿童文学曳叶萌芽曳叶青年文学曳等杂志。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两次)、第九届叶儿童文学曳擂台赛铜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一只特立独行的教授》等。
个人新浪微博:@王天宁大魔王。
获奖感言
2003年我买了第一本《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从此与“冰心奖”结下不解之缘。事隔十一年,我真想对那个只有十岁、怀揣作家梦的小男孩大声喊:“真好,你做到了!”
父亲的壁橱
杨巧
天热得要命。
路旁的树在烈日下站了很久,片片树叶已经无精打采。
十月的秋老虎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不仅热,而且闷,空气里像被刷了一层厚厚的糖浆,闷热得密不透风。正午,女孩香嘎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在这炎热的太阳底下,汗不是淋漓地流下来,而是一点点地往皮肤外渗,她额前的那些细碎的有些发黄的头发都被汗湿了,贴在了脑门上。
也许过几天就会来一场暴雨吧,她想,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天。
阳光爆亮,白晃晃的日光刺得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中午,她本来是可以不回家吃午饭的。香嘎家离学校太远,来回要一个多小时。以前,她午饭都是在学校里随便吃一点,校门口有卖粥的摊子,也有卖馒头、包子和一元钱一杯的甜酒,或是和同学在小餐馆里拼凑炒个菜,吃完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还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觉。可最近一段时间,家里又缺钱了,妈妈的心情一直不好,脸也总是阴沉沉的,爸爸的话也变少了。提起爸爸,香嘎想起以前爸爸在家最爱说笑了,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她记得爸爸每次说到会挣很多钱时,都会让家里人兴奋起来,那个时候的爸爸站在客厅里,就像一个演说家,惹得香嘎和妈妈都崇拜地看着他。
然而,爸爸的生意却是失败的。
家里日渐拮据,香嘎能从每日餐桌上的饭菜判断出最近家里的经济情况,连续好多天,一日三餐,妈妈都是胡乱对付过去的,香嘎就知道家里的情况又比较糟糕了。妈妈没有给午餐钱,香嘎就没主动去要,所以这些天的中午,她都顶着夏日酷暑的烈日,走个大半个小时,回家吃饭。
烈日肆无忌惮地从树叶之间的缝隙里照射下来,成群的知了聒噪地吵作一团。地面可真烫,香嘎低着头,看着自己那两只细白的腿在光影间不停地移动,脚下这双白色塑料凉鞋的鞋底挡不住热。这个夏天,她一直想买双新凉鞋,就像同桌胡惠娟脚上穿的那种,粉白色的,上面还有一个蝴蝶结金属扣的凉鞋。冷不丁,一只浑身脏兮兮的灰毛狗哈着个舌头从香嘎身后冲了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这只狗蹿出来,很快往前跑掉了。香嘎停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汗。
过了铁路,就快到家了。
铁道的两旁用铁丝围起了栏杆,避免行人穿过铁路,可这仍阻挡不了那些想过铁路走近路的人,铁丝栏杆已经被人扒出了好几个大洞。香嘎跨过铁栏杆,站在铁道旁,伸出脖子往火车来的方向看了看,没有火车。
过吧。
轨道周围铺着碎石子儿,四周散发着一股恶臭。轨道下方的水沟黑乎乎的,成群的苍蝇趴在乌黑油腻的水面上,嗡嗡作响。
香嘎捂住了鼻子。
每天上学和放学,她都抄近道过铁路,这样快很多,要不然,走大马路,路程就长了一半。过铁路十分危险,香嘎还是总冒险,她人小,把书包抱在怀里,一下子就从铁丝网洞里钻过去了。
隔着门,香嘎听见家里有个男性的声音在说话——家里来人了。从书包里摸索出一把钥匙,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满脸的不耐烦,口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看见香嘎进来,斜睨了她一眼。香嘎胸口一紧,低着头快步走过客厅。香嘎对他有印象,已经来过家里好多次了,是来讨债的。她记得上次他来时,爸爸说过过几天就把钱还给他,现在,几天过去了。
厨房里传出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妈妈系着围裙站在灶台旁。
“妈!”香嘎站在厨房门口,喊道。
“嗯。”妈妈答应着。
一阵沉默。
闷热的天气里,厨房里更是让人透不过气来,青色的油烟从锅子里跑出后迅速地散开。排气扇前些日子坏掉了,爸爸就用绳子绑住给固定在窗户上。
香嘎两眼望着窗外,问:“中午,爸爸还没回来?”这句话,是话里有话,意思是“家里又来讨债的人找爸爸了”。
“……没回来。”妈妈答道,头也不抬,拿着铲子在锅子里快速地来回翻动着。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就冒出一股熟悉的香气。
“你等下吃完饭,就早点去学校。”妈妈突然折过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盛菜的碟子,盯着香嘎说。
香嘎抿了抿嘴,答应道:“噢……”
午饭也吃得很尴尬。
客厅里,香嘎和妈妈在这一头坐着,讨债人在另一头坐着。妈妈问讨债的人是否也和香嘎她们一起吃饭,讨债人说不,他的眼睛在房间四处乱睃。香嘎家的房间不大,一个客厅,两个卧室,两个卧室的门都对着客厅,没有什么遮挡。看见讨债人贼眉鼠眼的样子,香嘎很是反感。
“你们家老周中午不回家吃饭啊?”讨债人问。
“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吧。”妈妈回答道。
“不回来?”讨债人声调一下子提高,他生气地叫起来,“我等了这么久!你现在说他不回来?”
香嘎吓得大气不敢出,她一面小心地看着妈妈的脸色,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嘴里扒饭。
“也许他在外面又有别的事情,所以耽误了。”妈妈说。
这时,讨债人焦躁地站起来,手一挥,冲着饭桌上的香嘎她们嚷道:“我上次来,你们家老周不是说好的今天就还钱吗?没有钱,就不要让老子来嘛!真是把我当猴子耍?天这么热,我跑过来容易噢?!”说完,讨债人还小声地骂了几句。
妈妈不答话,不动声色地夹菜、吃饭。讨债人突然高喊了一声:“你们老周做人不讲信用!”
香嘎看见妈妈的嘴唇一抖。“不讲信用”,香嘎心里很是紧张,这个词听起来那么刺耳,她不希望这个人在家里吵吵闹闹,弄得动静很大,不想这些话让楼下的人和邻居听到。
父亲做生意失败后,家里就不时地出现陌生的讨债人,有年轻的男的,也有年纪大一点的叔伯。自从经常有讨债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后,香嘎觉得自己在这栋楼里都有点抬不起头来。爸爸不在家,讨债的人就会像菩萨打坐一样坐在家里,要么就围着一筹莫展的妈妈。爸爸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讨债的人总是堵在家里,逼着爸爸还钱,这经常让爸爸束手无策。有好几次,讨债的人大吵大闹,爸爸就当着全家人的面和讨债的人吵架,那个时候的爸爸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满脸通红,扯着脖子喊。更多时候,为了赶紧打发讨债的人走,被逼得没有办法的爸爸,只好面色焦躁、头如捣蒜般答应着:“好的,好的,明天还,明天就把钱给你们。”
这个明天是不作数的,明天,明天是个无底洞,不知道是哪一天。
讨债人发了一通脾气,又气咻咻地坐了下来,看样子,还没有打算走。忽然,香嘎想起爸爸中午到哪里吃饭呢?说不定他到现在还没有吃上饭呢!她为爸爸担心起来。
为了让妈妈的心情变得轻松和高兴一些,香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妈妈说话。比如说今天天气真热啊,语文课老师今天上课又发脾气了啦,课间操的广播卡壳了,于是他们又重做啦……可妈妈的脸一直绷得紧紧的,不露一丝笑容。
“妈,你不知道天那么热,还要重做一遍课间操……”
“话怎么那么多?”妈妈用筷子敲了敲饭碗,打断了香嘎的话。
香嘎觉得很委屈,她是想说些话来缓和家里的气氛的。
阳台上摆着几盆花,月季和不知名的草,楼上的绿萝攀沿着长到了香嘎家。香嘎到阳台上来透气,站了一会儿,脸被炽热的阳光照得发烫。算了,去学校吧,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想。
香嘎关上阳台的门走回房间。
阳台和爸爸妈妈的卧室相连,这间卧室里放着两个书柜,都是爸爸的书,一排排的《小说月报》和《世界知识画报》,大厚本的《康熙字典》和《资治通鉴》。香嘎实在无聊时,也翻过《资治通鉴》这样砖块样的书,看不懂,就很快又放进书架里去了。卧室里有一个壁橱,紧贴墙面而做,当时做了这么个壁橱,是为了节省空间。壁橱的另一头还做了一个小小的隔间,隔间没有门,就放了些零碎的杂物。
时间太久了,漆了黄漆的壁橱上的铜把手已经锈掉了,油漆也掉了好几块,斑斑驳驳的,还有安在壁橱上的镜子,已经起毛了,人站在镜子面前,有些模模糊糊的。
香嘎看见镜子里这个小女孩,脸瘦得扁平,两只眼睛显得大得无神,瘦弱得像只小狗。香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身体往前一倾,忽然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凉飕飕的。
爸爸,爸爸竟然坐在隔间里!
爸爸的整个身体缩在一起,两只胳膊紧靠着叠在膝盖上,他脸上泛白,额前鼓出了一层密汗。
香嘎惊呆了。
爸爸愣住了,很是慌张,他没想到香嘎会发现在壁橱小隔间里的自己,十分无措地看着香嘎。但很快,爸爸摆摆手,示意香嘎赶紧走开。
香嘎眼睛瞪得大大的。
爸爸的脸皱成一团,表情很是痛苦,他又摆摆手。
香嘎赶紧回头看了看——没有人,客厅里讨债的人应该还好好地坐在外面。她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咬住嘴唇,走出卧室,尽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看见讨债人跷着二郎腿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阳光直剌剌地从窗口照射进这间客厅,正午的太阳可真烈啊,屋子里的桌子、椅子和地面都被照得亮晃晃的。香嘎觉得自己身体在发抖,她既想赶紧逃掉,又怕讨债人进房间,会走到壁橱那里,会看见爸爸!她尽力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虽然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碾碎了,又痛又沉。
厨房里,妈妈正在洗碗,水槽里响着碗筷之间碰撞的声音。
“还不去学校?”妈妈回过头,问。
“还没……”香嘎盯着妈妈看,她的鼻腔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呛得发酸。她看着平静的妈妈,想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妈妈,妈妈一定是知道爸爸就躲在家里的!难怪妈妈让自己吃完饭就去学校,妈妈,你是怕讨债的人发现爸爸,然后爸爸会难堪吗?还是怕我发现爸爸?
“快去学校吧!”妈妈又说。
“嗯。”香嘎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