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过去,南来的雁鸣越来越清晰。滩地渐渐绿了起来,黄色的垂头菊、粉色的马先蒿、红色的点地梅次第开放,一丛丛、一簇簇,把星宿海上的漫山遍野拥入了鲜花的怀抱。
星宿海上,又是一年好时节。
黑子漫步在花的海洋中,这些缤纷各异的野花为它单调的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鲜艳的色彩。时不时有白色的蝴蝶、黄色的蜜蜂在野花丛中飞过,黑子追逐着这些翩翩起舞的生灵,一蹦一跳地奔向远处。
“咚!咚!咚!”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草原深处响起,这是铁蹄叩击大地的声音,声声激荡起星宿海上的波涛。迁徙中的大群藏野驴穿过星宿海,奔向广袤无垠的大地尽头。霎时间,黑子心中久违的豪情被唤起了,让它飞扬起四肢,追随着藏野驴的队伍奔跑。
随着黑子的奔跑,疾风从它的身体上划过。风,从海子上一波波漾起,带着深厚的气味。在风中,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忧愁,只有生命中最简单畅快的挥洒。
可是,野驴群实在奔跑得太快,这种速度让黑子无法企及。不一会儿,野驴群就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升腾着的滚滚黄尘,黑子又一次被孤零零地甩在了一旁。
黑子低下头站在原地,吁吁地大口喘气。
尘埃渐渐散去。
尘埃散去后,黑子的前方居然出现了一头小牦牛!
这头小牦牛的体形和黑子差不多大,也长着一对小小的犄角,也瘦弱得看起来有些站立不稳,就像是黑子在湖水中看见的自己的倒影。只不过,这头小牦牛看起来灰扑扑的。
这也是一头一岁大的小牦牛,在它的妈妈生下了更小的孩子之后,被妈妈从身边赶走。刚才,它在原野上四处游荡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被夹裹进了藏野驴迁徙的队伍,沾上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埃。
黑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走到了那只小牦牛的身边。让黑子感到奇怪的是,小牦牛居然没有像大家一样把黑子赶走。
黑子试探性地往灰扑扑的小牦牛身上吹了口气,吹掉了小牦牛眼皮上沾着的一些灰尘。小牦牛老老实实地望着它,显然没有一丝敌意。灰扑扑的小牦牛朝黑子凑过来,用它的灰鼻头友好地碰了碰黑子的鼻子。
“轰!”尘埃钻进了黑子的鼻子里,让它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这个巨大的喷嚏如同旋风一般,霎时间吹散了小牦牛身上的所有灰尘,一头黑黝黝的小牦牛马上站在了黑子眼前。
随后,两头黑黝黝的小牦牛一同玩耍去了。
就这样,黑子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伙伴:灰毛。尽管灰毛的毛发和黑子一样是黑黝黝的,可当黑子第一次见到它时,无论黑子怎么看,它都长着一身灰毛。
后来,在鲜花盛开的季节里,黑子和灰毛又陆陆续续地有了许许多多新的伙伴,它们都是一些被妈妈抛弃的一岁龄的小牦牛。在无边的旷野上,没有谁接纳它们,它们便聚集在一起相互陪伴。
现在,黑子已经有了二十多个伙伴了。二十多头小牦牛摇晃着它们的二十几对小小的犄角,在牦牛群的边缘成群结队地蹦蹦跳跳。在这里,没有谁会厌烦它们,没有谁会驱逐它们,也没有谁会嘲笑它们。它们只是按照自己乐意的方式,跳跃、跳跃、跳跃……只是,它们尽可能地避免跳到老牦牛铁角的身旁,它们害怕这个脾气暴躁的“怪物”。
一般来说,老牦牛铁角压根儿不去理会它们。老牦牛偶尔会抬头向这些蹦蹦跳跳的小家伙望望,然后愣愣地仰头望向天空。
五
盛夏,河水暴涨。
炎炎夏日融化着远方银白色的冰川,从雪山上蜿蜒流淌下的大河带来了一汪汪奔腾的急流,注入千里星宿海。湖面放大数倍,万万千千的海子好似一只只圆睁着的雪亮的眼睛。湖水漫过草原,形成一摊摊泥泞的沼泽。草原上的鼠兔哀凄地悲鸣着,无奈地目睹着滚滚浊流注入它们苦心营建的地下家园。
牦牛妈妈们都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生怕小牛崽会不慎陷进沼泽。
不过,一岁龄的半大小牦牛似乎毫无顾忌。它们刚刚脱离母亲的约束,自由自在地成群地在广阔天地间驰骋。无论是湖岸、洼地,还是山坡、石岗,都是它们的四蹄所要征服的地方。任何踟蹰不前的家伙都会被同伴视为胆小鬼,被疾风一般奔驰的伙伴们远远地甩在一旁。
黑子是最先离开母亲开始独立生活的半大小牦牛,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更强的适应能力,自然而然地成了半大小牦牛中的头领。黑子总是奔跑在最前面,带领小牦牛们一蹦一跳地越过山冈和沼泽,它灵活的身体从来都不会遇到阻碍。
相反,灰毛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虽说灰毛也是最早开始独立生活的小牦牛之一,可灰毛似乎生来就有某种运动缺陷。灰毛不但跑得不快,还会时不时地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黑子带领大家每跑一会儿之后,就会发现它最亲密的伙伴灰毛不见了。黑子立即掉转方向,带领伙伴们原路返回。每当这时,黑子就会看见灰毛浑身上下滚满了一身厚厚的泥巴,再次成了灰扑扑的“灰毛”。
所以,灰毛被大家无可置疑地认定为“灰毛”。
可这次,当黑子率领伙伴们原路返回去寻找灰毛时,才发现灰毛真的遇上了麻烦。
灰毛陷进了沼泽。
泥泞的沼泽淹没了灰毛的四肢,灰毛的脖子直直地向上伸着,双眼暴突,它的全身正在沼泽之下拼命地挣扎。可是,它的身躯依然在缓缓地向下沉陷,浊重的泥浆在一点一点地将它的身体吞噬,沼面上咕嘟咕嘟地喷吐着黏滞的气泡。
黑子毫不犹豫地跃进沼泽。无论如何,它都要救它的朋友出来。然而,还没等黑子触碰到灰毛的身体,恶魔般的沼泽就牢牢地抓住了黑子的四肢,将它拖向沼泽深处。
黑子想跳跃、站立、翻腾,可它全身所有的力气在沼泽中都没有办法施展。现在,黑子像灰毛一样圆睁着眼睛,绝望地望向天空。
沼泽,是夏季的星宿海草原上最可怕的杀手。草原上强悍的生灵可以对抗天敌的爪子,可以忍耐寒冬凛冽的暴风雪,却永远无法与泥泞的沼泽相抗衡。在不见天日的沼泽深处,经年累月地埋葬着无数误入沼泽的动物的尸骨。
在沼泽地的边缘,围聚着黑子和灰毛的伙伴们,它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即将被沼泽吞噬,却爱莫能助,否则,它们就会像黑子一样陷入沼泽,无谓地为自己的朋友陪葬。
“哞——哞——”小牦牛们发出一声声悲伤的哀鸣。
正在小牦牛们悲伤无助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老牦牛铁角泅入了沼泽。
老牦牛刚劲有力的四肢极力在沼泽深处划动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向黑子和灰毛所在的方位泅渡过去。可是,老牦牛铁角远比黑子和灰毛沉重,它陷入沼泽的速度也要比两头小牦牛快得多。不一会儿,泥浆就漫过了铁角的肩胛,漫过了它的脖颈。它只能高高地昂起头,才能勉强进行呼吸。
并且,铁角的身体还在继续陷下去。
碧蓝的天空,扑入老牦牛铁角的眼睛。星宿海上的晴天,总是那么的蓝,高高地耸立在原野各处。
或许,这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看见如此碧蓝的颜色了,铁角想。或许,它在多年之前和狼群坠下山崖的时候就应该死去。死去了,就不必再承受那么多的耻辱,就不必看着自己像一个废物一样一瘸一拐地老去……
老牦牛微微合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忽然,铁角的右后蹄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但是,铁角的右后蹄使不出多少力气。它的右后蹄已经瘸了,小腿上的许多肌腱已经在多年之前坠下山崖的时候折断了。它的右后腿只能勉勉强强地支撑它行走,却无法作为撑起它的身体的支点。
沼泽并不是很深,或许这是一件好事。然而,对于铁角来说,这并没有多少意义。况且,在屈辱中像废物一样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铁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哞——哞!”在即将沉入沼泽之时,黑子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求生的最后一刻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呼喊。黑子还不想死去,它还想和它的伙伴们一起在草原上驰骋,还想大口大口地吞饮星宿海天空一样碧蓝的湖水,还想在来年的夏天里再次呼吸到野花的芬芳。
年轻的呐喊,令铁角的一颗已经苍老的心也不由为之悸动。这是生的呼唤,是生的渴望!
铁角猛地顿起伤残的后蹄,腕骨钻心般的剧痛好似将铁角的身体撕裂开,却又使它全身感到一种由疼痛带来的畅快。在一瞬间,盛年之时喷薄如烈日般的生命力又一次回到了铁角的周身。那时,它与狼斗、与熊斗、与豹斗,天敌的尖牙利爪带来的痛楚感贯彻它的全身,但它从来都不会退缩。因为,它要保卫它的牦牛群,要保护牦牛群所有的孩子们。它飞扬着长鬃在星宿海上呼啸驰骋,如同一面威武的旗帜……
铁角用力转动身体,让它的四蹄全部都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然后,铁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把脑袋潜入沼泽之下,奋力向黑子和灰毛所在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铁角和两头小牦牛都站在了岸上。浑身泥泞的黑子和灰毛畅快地呼吸着,彼此分享着重生的喜悦。
金色的晚霞映红了宁静的星宿海,河水如同一条鲜艳明丽的绸缎,不紧不慢地从天边漫步而来,散入星宿海万万千千的明镜。温煦的南风自远方吹来,送来了清扬的鹤唳、悠远的雁鸣。
小牦牛们向黑子和灰毛围拢过来,兴高采烈地转着圈子,庆祝它们的伙伴归来。当黑子和小牦牛们欢呼跳跃得累了之后,它们瘫倒在草地上,黑子忽然想起了老牦牛铁角。
可这时,老牦牛铁角已经踏着霞光远远地走开了……
六
星宿海的夏季很短暂,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转眼之间,秋风乍起。
凛冽的秋风越过星宿海草原,将高原上低矮的牧草吹黄。高高的雪山被日渐冷却的阳光封冻住了,从山上流下的河水越来越少。星宿海群星一般的海子都只剩下了一汪汪小小的水面,像一只只微微闭起的眼睛,静静地沉入梦乡。夏季时泥泞的沼泽都不见了,显露出星宿海草原坚实而开阔的大地。
大地金黄金黄,托起星宿海上晴郁苍蓝的天空。比往日更为开阔的原野,使黑子和它的伙伴们更加痛快地四处奔跑。但是,它们奔跑的姿势不再像小牦牛那样蹦蹦跳跳,而是像成年牦牛那样有力地蹬开四肢腾跃起来。
在夏季茂盛的牧草的滋养下,黑子和它的伙伴们迅速成长着。两个月过去后,这些半大的小牦牛看上去很有几分成年牦牛的样子:两只小小的犄角上露出了锐利的尖端,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长长的鬃毛披散在了它们的肩胛上,使它们的身躯看起来更加健壮。
并且,黑子和它的伙伴们开始像那些比它们大一岁的少年牦牛一样,模仿成年牦牛做起了集结环形防御阵的游戏。但是,它们只不过是在随便玩玩。它们时而背靠背把屁股凑在一起,时而又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
这些半大的小牦牛们凑成的圈子,完全没有一点儿环形防御阵的模样,松松垮垮地散成一团,倒像是一种对环形防御阵的嘲弄。“哞——哞——”,过不了多久,小牦牛们重新在原野上追逐打闹,所谓的环形防御阵成了小牦牛们玩耍时的圆圈。虽然这些半大的小牦牛已经有了几分成年牦牛的样子,可终究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性情。
不远处,老牦牛铁角望着游戏中的小牦牛们,它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当铁角还是一头半大小牦牛的时候,它也和它的伙伴们做过这样的游戏:模仿着成年牦牛的样子列成环形防御阵,想象着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
英雄?想到这里,铁角不禁心神黯淡。
过去,它也曾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它曾经独力与雪豹搏斗,它曾经率领牦牛群穿过暴风雪弥漫的山口,它曾经十八次成功地指挥牦牛群集结成环形防御阵抵御狼群的袭击。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过去了,时间漫长得让它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现在的老牦牛铁角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是一个被整个牦牛群所厌弃的怪物。
浑身的疲倦感向铁角袭来。铁角感觉自己已经太老了,并且老得毫无价值。它多么想伏在地上永远地睡去,从此不必看见新的日出。
两个月前援助两头半大小牦牛的举动,严重地损伤了铁角的肢体,几乎耗竭了它衰老的生命中残存的所有力量。两个月以来,铁角始终被酸痛与疲倦折磨着,如同陷入了一口无形的沼泽,再也无法自拔……
“啪!”小牦牛奔跑时飞扬起的碎石块击打在铁角的耳朵上,让铁角的耳朵嗡嗡作响。
铁角陡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着这些小家伙没心没肺地打闹嬉戏的样子,老牦牛铁角的眼睛里顿时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在老牦牛铁角和它的伙伴们还年少的时候,当它们列成环形防御阵时,是怀着一个英雄梦的——它们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能够用锋利的犄角、刚强的身体保卫自己的族群!可现在,这些小牦牛呜呜哇哇的样子像什么?
老牦牛铁角越想越生气,它猛地跃起,朝着追逐嬉闹的小牦牛们横冲直撞。它的长鬃在空中肆意挥舞着、飞扬着,狂风恶浪一般的怒气随着它的一声声霹雳般的咆哮凌空炸响。它愤怒、它愤懑、它愤慨,它像一口熊熊爆发的火山一般发泄着自己的牛脾气。
“哒!哒!哒!”老牦牛铁角放开四蹄,在草原上奔驰着,划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它用尾巴上的长鬃有力地击打每一头半大小牦牛的脊背,让它们聚集起来,牢牢地聚集在一起!只有牢牢地聚集在一起,才能保卫自己的族群,把锋利的犄角刺向贪婪的天敌!
铁角奔驰、旋转、腾跃,一招一式尽显它盛年时英武的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