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我解释了一下,他乐了,让我叫他阿满,全名叫陈仓满,还解释说他也是从农村进城的,他老子给他起这名时碰上了大旱天,缺粮,是盼望家里谷仓的粮食给堆得满满的。
这名字倒挺好记的。阿满说他在一家公家单位写字的,是招聘工,又解释写材料是动笔杆的,招聘就是不是正式的,跟正式的比收入差好几倍,家有妻女。看来,他来了兴致,很想说话。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我不敢东问西问的,一般情况下对于客人我是光听不问的,否则客人会不高兴的。可这晚觉得他这人很透明,而且也为自己有了破天荒的表现。我也很想说话,等他一下子找不到新话题时,我就自我介绍起来,说老公叫幺娃子,四川话中的幺是家里最小的,他很早到这里打工,攒了点钱回家娶了我。又回到水洋,在西岸的凤凰小学边上开了一间小店。不过,我挺讨厌他在店里摆了两台跑马游戏机,这是专骗小孩子的钱,这些小孩子让我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在老家读小学,很需要钱。幺娃子说没了跑马机,小店难撑下去,就别想养儿子了。说到儿子,我心软了。我见他就是弄跑马机,也只不过赚点小钱,就自个找这种事做了。我骗他说是在川福楼火锅馆找一份工作,上小夜班……
我像很久没找人说话了,跟老公说不成几句话,就把眯眼当作了传声筒。当然,他也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晚上必须回到老公身边。
他想跟我过夜的愿望再次落空。其实我有点矛盾,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又似乎被一根绳子牵着牛鼻子走。他双手摊了摊,有点失望,“等吧,哪天你有了好心情,我是一呼百应!”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我心里本来堆得有点满了起来,顿时像被腾出一块空地,空地在扩大。
断了这份心思吧,我像硬着头皮从空旷野地中走回家来。卧室是弹丸之地,不足二十平方米,然而刚才眯眼,不,阿满,让我饱餐了一顿,这晚似乎够我很久受用了,懒得再出去找活了,有点累又脑子里像有一群小羊儿在活蹦乱跳。想着他,又把思维拉回来。
刚才这事对不起老公,又分明是自己把持不住,这事挺为难的。两年前,想到做这种活,自己还是反来复去想过的,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儿八经打工吧,又苦又累又不好找钱,那种用脑子的事如今连大学生都难找,我也干不了,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再说我们老家的女人出来做这事还是跟旱天闹蝗灾似的,都心照不宣的,还把小姐妹一个个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老家给家里兄弟盖起一栋新楼房,骗乡亲们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大伙儿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戳穿这层窗户纸罢了。这么一想,我就跨出了第一步,有了一次后,接着跟一千次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生过娃的,做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跟上茅坑一样,我渐渐知道如何让男人快活,至于我快不快活不重要,反正跟自己老公开始有过快活后来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跟眯眼做那事还挺快活的,好久没来这种感觉了,每晚客人多时我顾不上歇口气,早麻木了。眯眼大我十来岁,可他为什么找我这种粗食吃?不过,许多男人有家有室,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眯眼算是换口味吧?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想跟我过夜,家里老婆怎么办?
阿秀说
我家的日子一直处在跌停板。
酒厂里吃白饭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招进来的人员大多是有来头的,不是局长的千金就是书记的公子,都瞧着这家老国营了。办公室越添越多,坐办公室的人比车间工人还多。有了私人办的酒厂,加上乡镇酒厂,这些酒厂越办越红火,国营老大哥是穷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亏损的红字高高挂,终于挺不住了,厂房给拍卖了,全部人员散伙了,给每人发了两千多元安置费,办了养老保险。
我成了闲妇,还算阿满有一副好笔杆,被你弄到经贸局政工股,虽说收入跟在编人员没法比,但这份工资好歹也能养家糊口。物价年年涨,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家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市贫民。我跟阿满的结合错在哪里?其实一开始就是错,是我吃错了桃子换上了一枚苦果子。
这么多年,只不过我嘴上跟别人不提罢了,连跟你也从没提起过。今天,说得我痛快起来了——
我俩的话越来越少了,一日三餐加起来难得有几句话,这些话全是干巴巴的生活用语,这种生活还在一天一天地继续,多没味啊。
这天吃晚饭,我做了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放了一瓶“五年陈”。我开始做思想工作,主题是劝他上进,目标是尽快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轮工作能力,局长、书记都离不开你,你不就缺张纸——文凭吗?上党校、电大要呗,读个三四年,这种地方容易考,你们局长原先不也是初中文化,现在都成研究生了……”我把话头继续往中心思想上引申,期待拔云见日。
“又来了,开始读老三篇。我一见考,烦恼就来了。”他拿手捂了捂脑门,似乎这头说痛就痛了。这分明是把我的中心绕开。
“这就是你不长进的老毛病,结婚后我就跟你吹风,吹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文凭,你就当一辈子的临时工……”
“现在叫聘用工”
“那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这理不说地球人不一定全明白,中国人都明白。你看你,工作要比正式工忙三倍,可你一年的收入要比他们少三成,何苦?你跟自己过不起不说了吧,天下哪有人跟人民币跟不过去的?”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篇了,可他就是脑袋不开窍。他只顾喝着“五年陈”,我再次语重心长起来:“文凭是死杠子,不过这条杠,就是你亲爹亲妈当人事部长也拿你没法子……”
“可这种文凭,这些课我年轻时差不多自修过,这不是让我重吃冷饭,还得连吃四年,把没病的人硬要天天灌中药。没等一年,吃出脑中疯,光荣了。”
“你真傻,天下第一傻。”我觉得刚开始自己是来劝架,他是在寻架,这回是调了个了。
“我傻,我是傻,可傻人有傻相,不也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美眉。”
“这话说给小姑娘听听,也许会把她晕倒,可我早过了听这甜言蜜语的年纪,这话你不止说一遍了,我早已心如枯井,起不了半点浪花。”
“好吧,我不甜蜜了,我饱了,该走了,你的老三篇,早读透了。”他采用逃遁术,这个老兵油子。
于是,我采用冷战术。说孩子都两岁了,占床位了。他说,懂了。分床睡的那晚,他接了我递来的被铺,自言自语:“亲爱的新被子,今晚起,你是我的新娘子,老相公要跟你同床共眠了,我原先的娘子成了画中人,认了吧,画饼充饥吧!”
我本想走短线,没想到一分床还真成了长线,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的生活进入大熊市,死气沉沉的。他回到家,把家当成旅馆、饭店。吃了饭就外出,夜深了回来睡。每天我俩的话越来越少,只差没打哑语了。
连我两周岁的女儿也觉察到了。那晚是她生日,女儿还说不成完整的话,吹完蜡烛,可她用这双小嫩手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我俩的双手拉在一起,三双手合拢了,我顿时像遭三千伏电击一样,涌起一股股暖流。亲爱的女儿,你这么小就读懂了大人之间的隔膜,用你的善良和纯真来修复你爸妈之间的缝隙。我是有点回心转意,准备强拉出个阳线,可不好开口,不知怎么搞的,这分床睡反倒习惯了,就像跌惨了的小散户,见到大熊市有只龙头股在冒泡水,见怪不怪的。这样的穷日子过下去,很快把女儿的善意给淡化了。
小叔,你是受我尊敬的长辈,当着你的面我都承认,阿满是个好人,这世上为什么这些好人不能发达起来,眼看着那些胆子大的步子快的人成了暴发户,他们挖出一桶金后,又大张旗鼓地开采起金矿来了。而我家的日子一点浪花也没有,虽说阿满这点死工资,除掉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能剩一点,这点钱跟我的小姐妹们比,我家真是小孩子玩过过家。我成了闲妇,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来的闲情,成天胡思乱想,就想我家什么时候起死还生,不说跟小姐妹家比,差十万八千里吧,至少差百里还说得过去吧,总不能让我连见小姐妹都没有一点儿胆气吧?
别指望阿满了,我就自己另找路子吧。我炒起了股票。先头赚了二十多万,很快缩水成五万多,我心情糟透了。越发看阿满不顺眼了,心里窝着熊熊烈火没地方发,可阿满偏偏来烦我。
跟你明说了吧,你是过来人,我们家这点破事也没什么见不得阳光的——
我当然知道男人的需求,我知道他憋不住了,才要跟我做那档事,我实在没兴趣,他要找快活,可我要这种快活的劲儿一点也没有,他这不是给我找烦吗?我就一口回绝了他,我知道自己不好。他不高兴是应该的,但也奈何不了我。有时,他提早下班回来,趁我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前,一上来就死抱住我,我实在推脱不了,让他做,可他又做不成,他心里肯定窝囊透了,我正没处出气,骂他是废物。他气得像是扔出来的炸药包,恨不得把门也炸飞掉,气呼呼下楼梯了。
要不是女儿,我俩的关系其实早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跟鸡搞上了,还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珠珠说
早上,起了浓雾,到了午后才化掉,下午异常闷热,吃晚饭前一阵雨夹冰雹之后,西北风呼呼地来了。
突然寒冷起来,公园里的露天舞场停了,这地方一下子萧条又死静下来,凤凰桥边的那一株株柳绿桃树春天时多么地娇艳,而此番光秃秃的枝桠像失血过多。这些老年散步族只余下四五位还在坚持,领头的老干部竖起衣领子,边走边报告最新国际国内大事,神采像被冻僵了的茄子。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这伙人到了凤凰桥边各自散了。这些“老茄子”呆不住了,怕被冻伤了。
这种鬼天气,我当然也不愿自己是一根冻茄子,何尚不愿是一根热狗,放在暖暖的保温瓶里。继续在自己的领地里,来回走一趟吧,边界,二号桥那边的十来位同行射来凶狠狠的目光,骂街的话像脏水一样泼来。看来今晚的生意很难做,鬼影都难见到,我决定草草收兵,赶快回到保温瓶似的被窝里。
几团黑影将一个走路摇摆的老头围住,接着那老头甩动单桨一样的拐杖,从这群母狼群中突围出来。这次我离边界较远,免得再吃二遍苦。
等到了一号桥边,这位跛脚老头似乎迎头追了上来,身子像被风吹斜了的一株老草。他每晚必到公园,即使刮风下雨也会带上雨具,今晚的他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我折转身向仁凤巷走去,身后传来单桨击地的“扑扑”声,这声音的频率在加快,向我靠近。他是我的一位老熟客。
他跟在我后面,用胳肢窝夹住一柄拐杖,侧身贴着巷道用手扶着墙根一步一步走来。
进了我的房门,我借了半只肩膀给他搭手,他的手劲有点大,我肩头火辣辣生痛,我得忍住,为了这单生意,也是第一笔可能也是今晚的最后一笔。
这老头怕有七十岁了,黑不溜啾的,身体结实,像一盘搁久了的石磨。
他找我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粒蓝色的药丸,然后滚身到了床上,像死人一样闭上眼,而双手却一刻不闲地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一头没了牙的老水牛在草地上来回舔动,从扁瘪的嘴巴中传来一股股潲泔水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对我来一点也不新奇,就像老家四处可见的猪棚。
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获得一种力量,可能他在慢慢找回丢失了的一把开门钥匙。我给他时间,这位跛脚老人每次多花钱给我补偿时间,他说他不缺钱,他缺快活,顶多能再快活几年。他还修好了我这里屋门锁,那是我不小心忘了带钥匙,正在洗内衣内裤,等到我想起来时,该死的一股风把门关上了,我用一把螺丝刀撬坏了锁,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反正还有一道外门。那老头第一回跟我做那事时,被他一双贼眼瞧出来了,他掏出一根掏耳屎一样的钥匙,转动一下门锁,就像骨科医师把病人扭歪的脖子扳正了。他说我锁里的一颗弹子脱了。我问他是……他接了话,说“不是小偷,是修锁王”。他那时的表情露出一股得意劲,跟没吃药丸前完全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