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间美发店,门脸很小,招牌很小。
我狐疑地掀起粉条似的门帘,屋内和屋外一样冷,她——正给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理着发。
她手未停,侧脸招呼我:“你……?”浓重而浑浊的后鼻音。兰州人!我心里想,嘴里说:“我烫发。”
她说:“我这里烫发最好的药水120元。”兰州腔,硬邦邦的,跟没开空调的室温一样,冷。但考虑到性价比,我闷闷地坐在仅有的第二张理发椅上,埋头玩手机。
她可能怕冷落我,边干活边跟我搭讪:“你这头发……过年咋没整?”
“我冬眠,冬天懒得出门。更不愿为美个头发排长龙。”
她笑。理发剪下的男人戏谑说:“那今儿怎么出门了?打个电话,让她上门服务。”
我知道是玩笑,笑说:“好,下次就这么办!”说完,继续低头看手机。
不料,她却很严肃认真地说:“这不行!我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生意,关起我的店门!再说,你是烫发,不是理发,我还得带好多工具,多不方便啊……”
她还在说,我心里不屑她的不懂幽默:这女人真死心眼,开个玩笑也当真,吧啦吧啦说这么多,得把人累死。不搭理她。那男人似乎也很配合地沉默着。由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男人离开,她招呼我洗头。她打开莲蓬头,在我头上淋一点,挪开,小心地问:“水凉还是热?”
我说:“再热一点。”
她又将喷头在我头上淋一下,闪开,小心地问:“怎样?”
我说“正好!”她放佛松了一口气说:“噢,这就好。”
按以往的经验,美发店洗头,就是随手抓一坨洗发液,头发上胡乱抹几把,没头没脑地乱抓一通,再用水冲一下,拿一条毛巾一包说:“好了!”可是她,洗的很仔细很轻柔,让我想起小时候给我洗头发的妈妈。
她用洗发液轻柔地摩挲了好久,我感觉头皮轻松又舒爽,她这才用干毛巾包起,仔仔细细将我的脖子用两层毛巾围挡好,这才开始给我卷发卷,涂药水。
她用的是一包刚拆封的牛皮筋,可是每固定一个发卷儿,都要在牛筋堆里挑挑拣拣。我好奇。她说:“现在都是生皮筋,脆,容易断。我得挑牢固一点的,不然甭断了,会弹到你,疼。”我心里又是一动,像喝了半杯热饮。于是,在镜子里仔细端详她。
她的脸和五官就像她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带半分柔情。尤其一对眉毛,简直就和曹操一模一样又黑又粗。可是,她摆弄我头发的手,却是又轻又柔,让人很惬意很安心。全不似那些大牌美发店里的师傅,十指如娴熟的吉它手般叮叮咚咚,将你的头发粗暴地拉直,飞快地卷起,然后牛皮筋吧嗒吧嗒系住,全不管你的脑袋被他们扯拽的犹如风中树叶,眉心疼的打了结……
她就这样柔柔地、慢慢地,娴熟地卷起一个卷儿又一个卷儿。其间,粉条门帘四五次被掀起,探进几只亟待修剪的脑袋,她都是同样实实在在的回复:“得等一会儿呢,一个客户在烫头。要不你午饭后,睡一觉再来。”
这是拒绝了五个生意啊。心里能不着急,手里能不慌忙么?可是,她依旧柔柔地,慢慢地、娴熟地,不徐不疾,按她的步骤卷着发儿……
屋里继续没开空调,但我感觉暖洋洋的。再看她,眉毛黑的如墨如剑,忍不住夸道:“人说,眉毛浓黑的女子有福。你是人好福报好!”
她笑:“你咋知道我是好人咧?”
我说:“你做事认真、仔细;做生意实诚,不耍滑耍奸,一丝不苟。”
她笑,“这话是真的。我17岁离开兰州老家到北京学美发,师傅就说我老实,做事认真……你看我这个小店,地方又偏,装潢又不好。但就是回头客多,一天忙到晚……”
她说话的当口,又进来两个妇女,很熟稔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让她们先回家,过会儿再来。她们说:“你忙你的,我们就坐着边唠嗑边等呗。”
就这样,四个女人,一边弄头发,一边笑语盈盈老熟人般聊她的午饭,她的男人,孩子,母亲,婆婆……屋子里春意盎然,满室温馨,而她,笑也好,说也好,总是有一种娴静的美。
林清玄说:你看到普通的人觉得很美丽,那是因为你有美丽的心来看他们。但令人遗憾的是,在这经济、物质的时代,我们很少人去看见别人的美丽,去看见那在街头、在餐厅、在很多很多地方的许多美丽的心。
我写这个平凡的女人不只是说她的美,而是在唤醒一些沉睡着的美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