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免让俗人产生疑窦:人性到佛性,距离就这么近?
《源氏物语》中的“光华公子”,有着卓越的才智,俊美的容颜,深得父皇桐壶帝的宠爱和民间百姓的敬爱。
然而,在勾心斗角,权力倾轧的宫廷,桐壶帝为了保全这个无与伦比的爱子,不得不违心地将他从帝胄身份,降为贵族大臣,以防东宫皇后和皇太子因嫉妒而加以残害。在桐壶帝费尽心机的呵护下,源氏公子安然长大、成人。
桐壶帝驾崩后,年轻、柔弱的皇太子成为朱雀帝。朝中大权实际操纵在他母亲弘徽殿皇太后和外公右大臣手里。皇太后一直对光彩照人,才华出众的源氏公子恨之入骨,视为眼中钉,一心想消灭之。只是源氏公子为人谨慎,深得朝廷内外欢心。皇太后一派“欲加之罪苦于无辞”,只能睁大眼睛,等待时机。
终于,年轻风流,失去保护伞的源氏公子和朱雀帝的一个爱妃偷情,被右大臣撞破,嚷嚷的尽人皆知。其实,同辈男女私通,在当时的日本贵族和宫廷中司空见惯。朱雀帝也表示可以原谅弟弟。但最终在母亲和外公的竭力挑唆下,还是将同父异母的源氏公子,流放到偏僻、荒凉的须磨小渔村。且,弘徽殿皇太后,时时派遣心腹,监视其一举一动,一旦抓住把柄,就置其于死地。
娇生惯养的源氏,带了两个贴心随从,生活在人迹罕至的荒蛮小村,面对随时发生海啸的大海,以弹琴、喝酒、写和歌,睡觉、哭泣度日。种种酸楚和艰辛自不必说。而当监视人把这些汇报给皇太后时,皇太后尚觉不够,唯日夜祈盼一场海啸,永绝后患。
然而,此时,在皇宫中尽享荣华富贵的朱雀帝,却夜夜噩梦,总是梦见先帝的鬼魂怒视他、指责他。不久,竟得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毛病,尽管全日本的僧人,日夜为他念经做法事加持。但他却愈发病体沉疴,奔赴黄泉在即。
昏昏沉沉中,朱雀帝自知不久于人世。而他心里对源氏弟弟的愧疚也愈发深重。因为,先帝临终时,曾经一再嘱咐他,要善待自己的弟弟,好好照顾他。可是,如今自己……终于,有一天,朱雀帝不顾母亲和外公一族的反对,坚决下诏,让使者即刻迎接源氏公子回京都复命。源氏日夜兼程,回到京都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朱雀帝又下旨让他入宫见面,有话想和他说。去晚了,只怕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兄弟两从黄昏一直说到凌晨。朱雀帝回光返照一般不停地说,源氏流着眼泪在默默倾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雀帝推心置腹地和弟弟说着幼时的亲密无间,成年后的嫉妒隔阂……为自己流放弟弟的行为,做了极其深刻的自省和检讨,并得到源氏的谅解。兄弟两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这使朱雀帝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以为可以轻松地死去。不料,自此,他竟出乎意料地一天天好转起来。
只是,从死神手掌里侥幸逃脱的朱雀帝,忽然开悟。再次不顾母亲的反对,决绝地任命源氏为辅佐大臣,将帝位禅让给幼小的弟弟(即传说中源氏和继母的私生儿子)。从此隐居深山御庙,潜心向佛,早晚敲木鱼,读经书。就这样,他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继他位的冷泉帝,又把帝位让给他的儿子,他才因年老而得以善终。
这件事,让人觉得很奇怪。当初奄奄一息的朱雀帝,作为最后的忏悔,对弟弟进行了一次类似于临终遗言的交心后,不但没被无常夺去寿命,出家修佛后,竟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又活了三十多年的光景。难道,学佛诵经真有如此神奇的效应?能救得濒死的性命?非也!这一切皆因他的放下和心静,更因驱除了心中的恶念、欲求和执念,让平和与善意如甘泉般常流于心田的结果。
佛云:境由心生。心,是人体的中心控制室。一切的因果,杂念,都是来自于心。倘若心不静,存有妒忌、恶意、猜疑,以致害人之心,整个身体和灵魂便不能安宁。朱雀帝到底是一个心存善念和亲情的人,所以,他一边猜忌,一边行恶,一边自责,一边愧疚,这些杂念和心绪,像一团熊熊野火,日夜炙烤、煎熬着他的身心,心灵不得安宁,招架不住而崩坍,以致一蹶不振。而一旦放下,就像风和日丽下的湖面,平静而宽广,微风轻荡漾。所谓心宽,则体放。
佛者又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与其被无尽不实之相牵引追逐、疲于奔命,不如反观之心,放下权欲的执念,超越俗世的纷争,过去和未来。从权力和欲望乃至自我中解脱出来,心境无拘于外物,能够真切、善良地对待他人,而把自己放于低处,甘心平凡自然地生活着,人性和佛性的距离,正如善恶一样,原本就在这一念之间。正所谓,心宽,心静,则体健、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