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眯缝着眼睛,看不清来人是谁。
老苏家的,你不认识我么?来人大声大气的问。
有点乡绅的模样。没有文明棍,但是穿着袍子。
女人摇头。
听说你两个小子逃壮丁了?跑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啊。女人确实不知道。
儿子跑了,抓他娘有什么用呢?都是一个屯铺子住的。你回家吧。
女人还愣怔着,手上脚上的绳子就有人给解开了。
女人深深鞠躬。谢谢先生。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女人摇摇头。
小芳的手有点重了,苏珊疼的就醒过来。
奇怪刚才自己是发梦了还是怎地?
那个女人是奶奶,可是不要说自己没见过奶奶,就是苏家的老大也没见过。自己怎么会梦见奶奶?怎么会确定就是奶奶?两个伯伯在抓壮丁的时候跑了,是早些年听妈妈就讲过的。那么,那个乡绅模样的人又是谁呢?
冥冥之中是否是老天的暗示?
苏珊在大学考试前夕,复习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做梦就背了一道题。跟同宿舍的人说起来,人们还不相信。
电视台播放《还珠格格》的时候,苏珊对女儿说,香妃那个演员相不好。不久,那个演员在赶场的时候出车祸遇难了。吓得苏珊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说话。
回到家。李建林说,不是说六点回来么?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年底了,人多。人家老公都陪着呢。我不要你陪就算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难不成我会跟人怎么着么?
你以为你不会?李建林鼻子哼了一声。今天都二十九了。你看看你都忙些什么?
二十九怎么了?三十儿又怎么样呢?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你还在乎过年?算了我不跟你说。她回房间,关上门。
想着无论怎样,明早一开门就要贴对联。这是习惯,也是讲究。无论日子怎样,穷与富,对联都是要贴的。
05
苏珊并没有入睡。想起在美容院的似梦非梦,心里诧异的很。奶奶是漂亮的,这早就听妈妈说过。苏珊的姑姑和伯伯们长的都特别像奶奶,他们遗传奶奶的是凹陷的眼睛和嘴巴的棱角。
爸爸也是。但是看起来他们才更像一家人。
恍惚依稀,父母与伯伯们的疏远。都在西安这个城市里居住。只是一家在灞桥,一家在东郊的104街坊。那个二伯伯在沈阳,多少年都没有一封信。
苏珊想的头痛。也许是刚做了腺体,身体非常疲惫,没多大一会就入睡了。
天亮的时候,苏珊在找胶水。每次李建林都让她自己做浆糊。拿出对联,在门口比划着。对联上的字都是好意头了,可是真正能够实现的又有几家呢?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她踩着椅子,是否端正,李建林也不出来瞧瞧。从来如此吧。人家说夫唱妇随,那是人家的光景,苏珊心想自己家是没有这曲调的。
她贴好后,后退几步端详着是否贴歪了。就听李建林在屋子里喊,你怎么干点活就这样呢?
她心里轰的一下,知道定时炸弹又爆炸了。怎么了又啊?她把椅子搬进厅里。看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怎么了?这抹布你怎么放在桌子上?
放桌子上怎么了?难不成我放在棚顶上么?
这是擦地的抹布。你放桌子上。你成心的是吧?
苏珊此时恨不得自己被车撞死,被蛇毒死,被榴弹打死。被老鼠药药死。一块抹布,你干嘛小题大做?大过年的,这你倒不讲究了。
既然你知道大过年的,干嘛昨晚那么晚才回来?多少事要做你知道么?
原来症结在这。秋后算账自己早习惯了,为啥今早没警觉?
潜意识里自己对过这个年还有期待?
有多少事做?不就是个年夜饭嘛。两个人,没那么复杂吧。
你就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既然你想简单,那你一个人过好了。你出去吧,出去过吧。我不想跟你过这个年。滚出去。李建林近乎咆哮,甚至还进到苏珊的房间,把她的衣物从衣柜里拉出来扔在地上,滚!
苏珊这个时候,只会流眼泪。
一边哭着,一边把衣服放在早已被扔过来的行李箱里。
看着她开房门走出去,他也不挽留。
实在太突然了。这是年三十的早晨。苏珊车钥匙也忘了拿,只好在小区门口打车。
可是去哪里呢?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看看这个时候谁能给自己提供一个住的地方。
06
真正的万家灯火。此时的苏珊孤家寡人,住在朋友阿芬的公寓里。
许是久不住人,房间里冷冰冰的。
苏珊的年夜饭是一块面包和一杯酸奶。
欲哭无泪。婚后的多少年,苏珊都被这样无常的伎俩安排着,被这样的日子拖着,卷着,无法挣脱。
买面包的路上,一个男人蹲坐在树下,看苏珊落落寡欢独自走着,就说妹子我给你算算命吧。
苏珊冷笑,你如果会算命,就不该这个时候蹲在这儿了。
其实,苏珊自己早就给自己算清楚了这辈子的命。
苏珊上网的时候,会沉迷一些文学作品。李建林破门而入,那么大岁数,整天泡在网上。我跟你说,网上很多骗子的。
你讲话我那么大岁数,谁还骗我干嘛?
有人专门喜欢你这岁数的我告诉你。
你才是最大的骗子李建林!你当初拿着《安娜卡列尼娜》在我面前晃悠,你知道我是文学女青年,我喜欢什么对吧?你找我,是因为我有文化是大学生,可是你反对我参加作协的活动,反对我写作,把我写的长篇小说底稿撕得稀巴烂。我的文化只是给你装潢门面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坚持做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该是千古奇闻吧?
花样年华。这公寓的名字。有些艳丽有些暧昧。停车场无论地下的还是地面上的,停着许多苏珊叫不上名字的豪车,甚至是港澳直通车。
还有附近的社区,取名特别有韵味叫香槟时代。只是谁能晓得这夜晚的灯下,房子里是甜蜜还是苦酿?
不少年轻却未必美貌的女子是这些公寓的租客。这年头,女人有个好身材,吃喝穿戴就不成问题;再有个好看的脸,那就会被许多本地的、香港和台湾的男人惊为天人而不惜花费大笔的钱财来讨得女人的欢心。黄脸老婆自己在家挨日子。
苏珊自嘲。无家可归与其为伍。电梯间香水的味道可以把你熏得晕倒。闺蜜阿芬宁愿空着房子,也不愿意租借给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还没到开学的时间,苏珊就被学院的电话叫回去开会。
主管教研科研的副院长是和苏珊同期的82届毕业生。她的名字好多人会认错,覃杰。她主持会议。说不好意思打搅各位的假期生活。今天有个事比较复杂。就是上学期末教研科研立项的事。今天要审核然后批准立项。各位手里的资料是各系立项申请。大家看看然后发表意见。
覃杰有时候会口吃。苏珊却不认为那是口吃。比如一次全院表彰大会,她在读授奖名单时忽然停顿下来,盯住手里的名单楞是看那么几秒钟,然后向邻座的领导求救。还有一次更雷人的,一个专题讲座,苏珊依稀记得好像是有关道德建设方面的主题,覃杰居然说“不快乐就是不道德的”。可想而知会议大厅坐着的教师们是怎样的反应。哄的一声肯定是不可避免的。这显然是喝倒彩嘛。
只是苏珊感觉覃杰有点可怜。这样的话自己也不仔细过过大脑,这命题是否成立?再说那个时候她覃杰正被要离婚的丈夫满世界追打。
苏珊的本性是耿直的,真见不得这不靠谱的话。你被丈夫揪住头发捶打的时候,你被丈夫追打得满世界躲藏的时候,请问你是快乐的么?你是道德的么?
想到大家都是女人,已经不幸,何苦再加害于人?她想说,官场也混了那么多年,这功夫早该练出来了。
学术委员会的专家们早已对这类事情谙熟于心。如同许多的会议一样,是异口同声的。
苏珊发言的时候,语气安稳许多。有一个项目是院系一致推荐到省里的,但是申报者却是第二顺序作者,第一作者是外校的。她对署名在第二的作者申报提出异议,院级的勉强可做申报,进一步的申报尚可商榷,《著作权法》有明文规定。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申请立项,课件不是不可以,内容上应该具有前瞻性,使用上具有创新性,如只是文档的一种转换,就经不起推敲。院里对此应该有个说法。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但是把日常工作的补充当做科教研立项,那谁还愿意做好平日的工作?都来立项好了。
面面相觑。苏珊感觉到一股如炬的目光,也知道这目光来自何处。她无心理会那么多。北大清华一个学年又有多少科研项目可立?区区一个二三级学院,竟然有几十项,加起来的科研经费竟然有上百万,而一线教师们的课时费十几年来未长一分钱。
苏珊无心恋栈。多年自己也无建树,只是凭借了老资历。当然她写的那部影视剧教科书,被省内各大学艺术类影视类专业作为教材;另有论文《我看春晚》及《赵本山现象》发表在国家级期刊上,也算是一点小作为。有一次市里开会,凭借此书和论文,有一所大学拟调入苏珊。
做糖不甜,做醋肯定酸的。是专门用来形容那些恨你有,笑你无的人的。
其实那句话是说,苏珊,你就老死在这里吧。
07
看着离开学时间还有些日子,苏珊就跟团去了韩国。
出来是旅游散心的,可是苏珊依然无法和济州岛清丽的风景融合在一起。
这个团多是女人。年轻的年老的。男士只有三位。一位老者,六七十岁的样子,和老妻形影不离。真正的婚姻应该是这样,可以吃到一起,睡到一起,玩到一起。不离不弃。
苏珊想到自己的家,早已吃不到一起。剩饭剩菜李建林可以吃到第三顿,甚至第三天。
睡呢?那年李建林腿部手术,入院半月治疗。从医院出来的当晚,他就拿起自己的枕头睡到另外一个房间。
苏珊错愕的眼神也无法阻挡他的决定。人家得病之后,都和家人和老婆更亲近,可是他呢?
你睡着了会碰到我的腿。
而他手术的时候,苏珊在手术室外不安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等手术后被医生推出来,他还没有醒。完全是没有自主能力的样子睡在病床上。
苏珊眼泪刷刷的流下来。昔日种种不快,这个时候都消失得无踪影。
没有谁的心真的是铁石一块。
而他回来,就与自己分房,分床。
是年,苏珊43岁;他46岁。
一次夜半,苏珊光着脚,贴着他的房门,听到里边嘟嘟囔囔的在讲电话。
这个时候打电话,话费减半。还有一个原因,电话那一头是一个女人。
做梦也想甩掉那些不快。依然徒劳。
即便这清丽安静的济州岛,也无法摆脱这噩梦的撕扯。
团里还有一个男士,非常年轻。和女朋友结伴而来,应该是未婚的恋人。
和苏珊年龄相仿的那位男士,机关干部的模样。随行的妻子粘在身上一样,紧着秀恩爱。
此景令人无从下手。
此时的苏珊想起一句诗:
渴望情人,如同
包子渴望出笼
导游还给大家介绍韩国的整容技术。有团友很认真的询问双眼皮啊激光祛斑啊手术的费用。
据说大韩航空的姑娘们,都整容。她们美的文静,美的让你觉得自己邋遢。
只是她们好像孪生姐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珊跟着起哄,干脆整容,换张脸,回去了让老公认不出来。
大家笑声一片。
08
因为爱所以爱?谢霆锋的歌其实如他的歌喉稀里糊涂。情人。
是的,情人。苏珊冷笑。小说《情人》是真正的情人。安娜和那个军官也是情人。
爱是驱动。慰藉自己是终极目标。
情为何物?有时候脚下的烂泥和飞扬的尘屑,都比爱情来的更实际些。
当苏珊十八岁坐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聆听教授们讲授中外文学名著的时候,她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而感动,为安娜卡列尼娜与沃伦斯基的纠葛而神伤。她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拥有一份真爱,决不为情感以外的因素而委身丈夫以外的男人,亦绝不做人情妇。那时,她年轻热情,对爱情婚姻充满了幻想。
苏珊独自看着新宠电影《色戒》。看到虽被剪辑却也有着很大想象空间的场面,易先生解下皮带捆绑王佳芝的一幕,心底一沉。
当年。林道轩的伎俩如出一辙。
在那个著名的五星级的酒店里。床边如同悬崖。她一下就滑落。她是惊惧的叫了一声。
他的眼神顿时阴骘起来。看她不吭声,抱起她。才想起把她放在床上的样子。
我不能离婚的。他闷着声。去吻她。在疼痛的时候,她没有流眼泪。此时,泪流满面。躲开他的嘴唇。
那年,她二十八岁。时常鼻青脸肿的时候。时常要戴着墨镜去上班的时候。
那最初的相识,是有些石破天惊的。苏珊被同教研室的赵静芝老师请来做家庭教师,辅导她高三的儿子作文。
去了那么久,也没见到过男主人。一日晚上,室外瓢泼的大雨阻隔了她不能及时回去,就被静芝留宿。她自己不习惯住在别人的家里,想着等雨停了之后就离开。
这个时候,东奔西忙的男主人终于回到家里。当静芝为他们介绍的时候,两人竟都有片刻的沉默,片刻的凝视。半晌无话。倒是静芝的一句话,使人回过神来。
哦?你们认识?
男人笑笑,好像是见过。
苏珊无语。冲静芝笑笑。神情很落寞。
她记得初来人事科报到的时候,听人们毕恭毕敬的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林总。
也是深陷的眼窝,鹰鼻,玉树临风的身材。人到中年,却是少有的清朗。后来的日子里,苏珊会自问,为什么自己老是喜欢和这样身材的男人相遇?
当他看她的那一眼落在她的眼里,内心轰的一声。
学文学的她,见惯了脑满肠肥的男人,当他这样一个异类清醒地站在自己的眼前,内心如决堤的海水,一浪一浪的翻卷着。
那时她深切地感到,更加不安宁的日子恐怕就这样没有商量的来临了。
却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面对面了。
在劫难逃!
后来的那次晚饭,便是冥冥之中的一场劫难。让她感觉一些无常,一些无奈,一些伤感。自然,路是自己选的,没有理由去怪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