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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开橘乡

1、迁家

天刚足够暗,地刚足够静,大门外像一大缸搅动的乌墨,深深浅浅的黑。从侧门探出头去,一直延伸到远处大马路的那条村中小路上,一簇悬挂在墙头黄黄的灯光,慵懒地似乎开始要进入梦乡,唯有偶尔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才能引来它不经意的一瞥。

“金土,快点了!你们现在不弄,准备到明天么?”一声苍老的声音,虽弱,却极具穿透力。

“好了,娘,好了,娘!宝翡,宝翠,把宝根一起带过来,开始了!”轻轻的男中音,却又严肃的很,三个孩子立即从大厅旁的房间涌出来。宝翡抱着宝根,宝翠跟着宝翡。

侧门“吱呀”一声,又“咕噜咕噜”几下,关好,锁住了,只留下大门敞开着。

“嗤”一声,一股浓烈的火鳞香味钻入鼻孔,突然冒出的黄色焰火,让男人的脸看着生动了很多。那是一张四十多岁农民的瘦脸,黄色光下能看出黝黑的褶子,已经轻轻爬上了略微松弛的皮肤。火柴先把供在大厅“毛主席”像下的两根蜡烛点燃了,然后是一刀黄纸在地上旺旺地烧起来,最后是一大把香。当香被点燃的时候,一团火红的亮光明晃晃的,亮光移到哪儿,乌黑的浓烟就在亮光上静静地往上跑,往上跑,像是一张永不停歇的嘴,一直在叙说,一直在叙说,要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天上的人,好让他们来好好保佑生活在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

三个孩子每人拿到三根香,宝翡和宝翠自己用手拜了三下,看到父亲两只手合握住宝根的两只小手,小手里也拿着三支香,拜了三下。宝翠刚要张开嘴,男人说:“老祖先啊,我们要搬家了,你要跟着我们啊,不要走丢了!”

大门外也有一刀黄纸烧了起来,四个人又都拜了拜。

男人抬起来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一股脑儿钻入鼻腔,进入肺,萦绕在整个身体里,嘴巴里的津液不自觉地开始变甜了,一种香腻的甜,任何的白糖、红糖、蜜糖,什么糖都没有这么舒服的甜;整个人似乎都变甜了,感觉头很舒服,整个躯体都很舒服,是一种完全放松、完全喜悦下带来的轻快和松爽;整个身体在这种甜蜜包裹下,舒展在好似被世界上最清透的水清洗过的清新空气中,不断被抚摸着,宝贝着,轻轻裹挟走了所有的不快,留下了最多的舒适!

男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睛再一次扫过院子外一望无际墨黝黝的天地。这座房子在村子的最西边,高高的小山岗之下,是一望无际浓墨色的橘子树林。如今,在这没有月光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掩映在同样深墨色的天际之下,那里,无数颗星星在眨着眼,好像是在进行睡觉之前最后的讨论。

就在那片黝黑的林子里,白天的时候金土还在里面干活。

前天一早他就到了隔壁村子,到一个叫老三古的家里买了些新枝。这些新枝都是些品种比较好的橘子树枝,这些橘子树长苗后要隔好几年才能长成一棵大树,所以采摘了他们的新枝,剪成一村长左右的小段,在那些已经长大的树枝上,找一些拇指粗壮的枝桠锯断了,劈开一个小口子,把一端被削扁平的新枝插进去,再用绳子将新枝牢牢地捆扎在劈开的断口,很快,新枝就能从老枝上汲取到营养,长芽,过不了一两年也就变成可以长果子的老枝。

新枝不能太嫩,太嫩的不容易活;也不能太老,太老的也不容易嫁接成功;只有那些新长出来而又已经长了一段时间的才行,这时候枝条上的表皮颜色已经变成了青绿色,既已经吸收了足够能量,保证新芽不会轻易死掉,又有足够的生命力让它和新的母体融为一体。

嫁接前原来的母体树往往比较粗壮,甚至高大,但品种可能比较单一;新嫁接上的是椪柑,味道甜、个大,还耐储存。嫁接完成不久以后,新嫁接上去的枝条会跟原来就长在那棵树上的枝条一样茂盛,长出一样多甚至多得多的果子,至于那个嫁接的疤痕,虽然头几年还很明显,以后却越来越不显著了,再后来你即使能辨认得出来,也没人去计较了。

想想看,一个昨天还在离地不到一尺的芽芽,今天就长到离地十丈的高枝上,一年后就开始结果子,两年后年可能就硕果累累;同样的,一棵长得人高马大的树,今天突然在高枝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新品种的芽芽,明年就开始长新果子,后年就硕果累累,这是不是很神奇呢!一边嫁接,作为村子里比较有名的嫁接好受,金土一边美美地想象着一年后,两年后硕果累累的情景。

可是没想到,才过几天,他自己就要被“嫁接”到上海去了。

此时的金土还不知道“移民”这个词,但他从小就知道这个事。

就像金土所在的这个村子,有一个特殊的名字“莫家”,从表面意思上看,有“没有家”的意思,又能让人联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话,虽然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连上关系。只是,难道生活在这里的村民,莫非和这些茂盛的枝桠一样,也是从其它地方被嫁接过来的么?“莫家”村,里面的人都基本上姓祝,难道老祖宗中有个姓祝的人流落到此定居不断繁衍下来了?

“娘,我们走了!”

“奶奶,我们走了!”

“走了好!把老牛也带上!”停了一下,“我是不能走了,让她代我去吧!她也是我们家人,老祖宗认的!”

从院内小屋牵出老牛。男人走在最前面,左手拿着一只红灯笼,三根香,肩上还背着一个袋子,右手牵着牛绳子,宝翠抱着宝根坐在牛背上,宝翡手里拿着三只红灯笼,一把香,走在最后面,赶着牛,也关照着牛背上的妹妹和弟弟。

一支队伍就这么游动在村里还算平坦的路上。每走过一个橘黄色的路灯,橘色的灯光就在他们身上撒一身橘色的祝福。不久队伍就到了村口的大路。铺满鹅卵石的大路在白天定时有公交车来来往往,裹卷着漫天灰尘,他们把沿途的所有人最终带到那个叫做衢州的古老城边,然后又折回来。除此之外,还有偶尔开过的小轿车,拖拉机,刷拉拉一群一群的自行车,在灰头土脸的橘子树林间的马路上窜过。

而这个时候,大路上没有小轿车,没有拖拉机,没有自行车,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队伍继续往前游动着。

如果你能让自己像橘花香味一样的漂起来,飘到足够高的空中,你肯定会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这是一片绵延了一千多年的橘林大地,日出日落,多少农人名客从这里穿越,或是挥汗耕作,或是赏景描句,一出出名人轶事在这里传颂;现在,犹如尘埃落定,只看到一团浓墨般的天地,绵延到极远处。稍微盯久一点,你可以看到有的浓墨特别粘稠,它们当然是橘子树林,这些树们平时看起来就是很有涵养的墨绿色,到了夜里,收敛的更彻底,更有腔调;有的浓墨会微微射出一点点光亮的感觉,那是点缀在这片林地上的池塘。这片林地上,三里两里之外,就会有一个“池塘”:可能很大很深,这是“水库”;可能一般大小,你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能绕一圈,这是标准的“池塘”;还有更小的,即使一两岁的小孩绕一圈也不要半个小时,这也是“池塘”。可惜,这种浓重的墨色中,看不清蓝天白云下这些池塘里微微抖动的清亮的水,它们是怎样随着风朝燕子颔首致意,它们怎样好不吝啬地将整个的蓝天、白云、墨橘、黄花和一群群欢快的人们拥抱在自己怀中的情景。

仔细看,浓墨当中有一根根细细的绳子,绳子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点橘黄色亮光;有的绳子会在原地绕圈,有的绳子很短,有的却像散开的飘带,散散地荡漾着,而最终它们都会像小蝌蚪啄着水草一样,系在某一根更长更宽的“绳子”上。所以,那些更宽的长绳子并不单调,它们自己也像丝带一样,忽而直直平坦伸出,忽而急急舞动,倒像是个机灵鬼在散步,在舞动,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受到那活泼的神情。

再仔细看,你会看到大地间分布的几根长绳子似乎都是朝着某一个方向聚焦过去的。在那个它们聚焦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了更多的光亮,看不清地上的灯光,却能感受到那边的天空像被点燃了一样,被烧的亮闪闪的。在通往那片亮闪闪土地上的其中一根长绳子上,如果你眯紧了眼睛,努力看,会觉察到有一串红点点在慢慢移动,有时候这串点点移到了橘色的光亮处,会看到几个闪着橘光的黑影,犹如小蚂蚁一样往前挪,其中居然还有一只像黑甲虫。这串影子在这片浓墨当中是这么不起眼,他们要整整挪动两个小时才能到达那片光亮处,而此后还要再挪动半个小时才能到他们今天的终点,然后再转回来。

要搬家了,要把家搬到比这一大片亮光更遥远得多的城市——上海。在离家之前,当然要把老祖宗带到新的家,否则以后老祖宗回到那旧房子,却找不到家里人,将是多么的难受?

男人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关注一下后面三个孩子的情况,听到他们不时发出的笑声,脚下踩着咕啦啦乱转的鹅卵石马路,放心地往前走;随着那一片细碎的走路声,思绪也跑到了三年前,要不是那件事,也没有今天的搬家。

2、蓝印户口

春节刚过,全国大地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年味中。

大年初五,男人带着宝翡和宝翠到嘉兴小舅家拜年。

酒过三巡,小舅拿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

“金土,你看看这个房子你满意不满意?”

“房子?”

“这是一套上海的房子,你看,这个叫三房两厅,睡觉、吃饭、玩的地方都有了,还有一个院子。”

“上海的房子?我满意不满意没啥用呀。你要买么?”

“金土,我看你再不出来就浪费了啊,要跟时代接不上了!”

“这个,额……我觉得现在也蛮好的。”

这是小舅和金土间的老话题。小舅一直希望金土不要再窝在农村,好歹出来做点事。

“别说那没用的了。你看看这个房型满意不?”小舅又给了一张纸头,“这是整个小区的图,这套房子在小区里面位子还是蛮好的,在小区最边上,安静,小区外面就是一个大公园,和我们这里一样,空气好,环境好!”

“好是挺好的。买那里干嘛呢?”

“金土,说你什么好呢?”小舅红润的脸转向宝翡和宝翠,她们俩正大口吞着各种美食呢。

“最近上海有蓝印户口可以办,说不准也就开放一段时间。你知道上海的户口吧?多难要到的?现在只要你买一套房子,就给你户口!多好的事!”

“要了户口又怎么样呢,我们现在这样子生活也蛮好的。”

“是呀,你是蛮好的。可你得为三个孩子想想呀。你难道还想让他们走你的老路吗?”

小舅看到金土,这个只比他小三岁的外甥浑身哆嗦了一下。

金土和小舅非常清楚他当时都经历了什么。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个与贫穷相伴的苦日子。

小舅的成绩一直都很好,比全校最好的学生还要好出一大截的最最好的学生。金土,他的侄子,成绩一般般,虽然很努力,但是一直都是一般般的成绩。小舅那年考试,考到了嘉兴师范学院。

他是这片地方第一个“大学生”,所有人都很好奇,又羡慕。

“大学生?大知识分子来!”

“祝家老祖宗坟上冒青烟了!”

“要是在以前就可以当官了哦!真了不起!”

当小舅考上大学的那一年,那个由金土爷爷造的客厅里面带着“天井”的房子,被络绎不绝的人穿来窜去,客人总是不断。

这一切被刚进高一的金土看在眼里,他也想和这个同自己一个锅吃饭、一个屋檐长大的小舅一样有出息。

然而,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

为了供两个读书人,家里更穷了。父亲在外常年给人做工,可总是入不敷出。母亲拉扯着金土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满地讨饭。结果到了开化县,大妹妹饿得昏死过去,刚好有个男的路过给她喂了点米粥,这碗米粥救了大妹的命,不久后她也就嫁过去了,“至少活条命!”。

大妹出嫁那年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时,金土看到母亲和妹妹弟弟每人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有很多红薯干、玉米籽、破棉絮,还有一些油炸的小吃用细细的布袋子包的紧紧的。那一年,他们过了很幸福、很快乐的一个年。

再过了一年,母亲告诉他,在讨饭过程中,弟弟被水吸走了。其它的细节金土没有再问他母亲。只是从别人那里知道,弟弟好像是不小心从一个悬崖滑下去,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墨绿色水塘里。母亲在那里找了两天两夜也没看到人影。当地人说,这是一个吃人的水塘,每年都会吸走一个男孩子,再也找不到踪影,让她们在那里烧过纸钱赶紧走,别惹得别家孩子也被吸走了。

“据说龙王住在这里的老婆不会生儿子,所以每年吸走一个做儿子呢!这是好事呢你别太难受了!”一个老太太这么对母亲说,母亲那年回来时这么对父亲说,后来的日子也这样向金土解释。记得有一次当母亲木愣愣地说这个事时,他刚从学校回来,寒冬腊月光着一双活像胡萝卜般通红的脚,仅着一件单衫,整个人哆嗦在一起,悲痛着点头。

后来一年父亲在帮人犁地时突然整个瘫软了,再也没有醒过来。等连牛带人给送回家时,已经三天以后,炎热的夏天,即使半里之外也能闻到一股让人气绝的味道。已经不想再出去讨饭的母亲根本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狠狠地哭闹一番,就只能匆匆地地送自己的男人入土。

从此以后,母亲赶着牛在自己家犁地。那是一汪汪温润地如同有钱女人家带的玉镯般的水稻田。

再后来一年轮到金土考试了,差了几分没有考上大学。母亲说:你能考上的,你小舅都这么厉害,你肯定没有问题。我们家砸锅卖铁都供你!

第二次,又差了几分没有考上。母亲说,你能行的,你爹和你弟、你姐都看着呢,你考!

第三次,还是差了几分没有考上。

金土的一个同学疯了。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生,原本大家都说他能考上清华大学的。班里有一个他很喜欢的女同学,刚开始女生成绩不好,一直是他在辅导,后来考试,女生考上了,他没有上,就复习了一年;结果第二年和金土一样差了几分;等到了第三年,也就在考试前两天,他收到女生的信,说让他忘了她,他默不作声继续复习。结果考试成绩出来后,差了一分不能上大学。拿到成绩那一刻,男生呆了一下,然后就突然“啊”仰天大叫一声,又“哈哈哈”大笑几声,从此以后就开始又说又唱了。

金土把男生带到自己家里吃饭。母亲看到这个以前曾经来过家里的英俊文雅男生突然变成这样,沉默了。

医生是请不起的。母亲从村东请了巫医,让她做法帮助他。巫医说他被附鬼神了,一定要驱走,否则这辈子就完了。但由于没有足够的钱给她,“心不够诚”,只能做最简单的而且往往针对小儿的驱魔法。

巫医拿来一只水碗,一双筷子。将筷子双双插到水当中,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握着筷子的手松开,两只筷子一下子倒下来,分开了。

“妖孽妖孽快走开,还我年轻小伙来!”金土只听清楚了这两句。

巫医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米,让母亲拿来一个枕头,把米塞了进去。说以后让年轻人睡在这个枕头上。

那一晚,年轻人真的睡的很沉。

第二天金土和母亲一起将年轻人送回了家,二十里路外另一个村子里同样破落的一个家里。

临走时,母亲把那把米从枕头里掏出来,仔仔细细地用布包好,给了年轻人的家人,让他们一定要把米放到他的枕头里。

“娘,其实,那个枕头可以给他的!”

“那是你的枕头,是娘一把一把讨来的棉花做的,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呢?”金土知道,那也是家里唯一一个用棉花填充的枕头。

从那以后,金土就再也没读书了。他接过了五十岁老娘手里的牛开始犁地。刚开始是水稻田,后来是间或着棉花地,再后来是间或着橘子地,最后全是橘子地。

几年后的一天,当全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时,金土看到了他的那个老同学。

他一身泥污,絮絮条条的黑布挂在身上,从大嚷大叫着正要从院门外樟树底下的泥路上走过去。

“天财!”金土赶了过去,“天财!”

“嘿嘿,天财,嘿嘿,我就是天财!”他手舞足蹈,“天财天财,我要发大财!”

金土给他装了一碗饭,他把饭连碗一起扣进了贴身的一个黑布袋子,喊也喊不住,奔跳着说唱着走了。

金土脑子里闪过那个枕头,朝他母亲看了一眼,发现她也正望着他。

“听说那个女人跟了一个杭州人了。把孩子生在杭州了,以后考大学方便,不像在这里这么难。”他没头没脑地跟母亲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大城市里有户口的人,不笨不傻又那么努力读书的,怎么可能考个大学就得耽误那么多年的功夫呢?对他们来讲,考大学是容易得多的事情啊!

3、小舅的馈赠

房子很快买下了。

市中心,公园旁,一楼,包括所有“保姆房”、“储藏室”什么的,有四个房间。

“房子太小,你们住不惯。”小舅说。

“那你把房子买给我们了,你怎么办?”金土有点不好意思。近百万的房子,自己一分钱没出。

“放心,我想好了,我这老岳母、大舅子他们也要跟着,一大家子人,那房子还是太小,就在旁边定了一幢房子,他们叫别墅的。以后真搬过去我们走起来也方便。”

金土这时候真是开始羡慕他这小舅了。

说是“舅”,其实只比金土大三岁。就在金土母亲出嫁前,外婆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那年家里年景不好,没有调养好的外婆生产时大出血,接生婆处理了下没有办法,土郎中也无能为力,等到全家人拼凑了一点钱咬牙送到医院的时候,外婆已经满脸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就在医院走廊里,全家人看着她两眼渐渐地暗淡下去,暗淡下去,最后一刻即将迷顿之际,她挣扎着举起手来,指着那时还没结婚的金土母亲,说了句“你来养他!”这话就像家猪耳朵上被剪掉一块的印迹,从此就可在了金土母亲心上,她记住了嘱托。后来嫁人时也是先提条件,要“带弟弟嫁人”。也因为这个有些过分的条件,让她已经定的婚被退了,后来一两年也一直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好不容易遇到金土的父亲不嫌她,才嫁了过来。

人家都说金土母亲人好,运气好,嫁过来后第一个生的就是儿子!金贵的儿子!

从此,金土和小舅像兄弟两一样地被养在一起。没鞋子穿就两个人一起光脚,没饭吃就两个人一起饿肚子,倒从来没人觉得被亏待了,两个人也关系一直很好。“小舅”两个字倒像是一个名字,代表着“哥哥”,一声亲切的“金土”,也代表了“弟弟”。金土觉得,他和小舅是被特别宠爱着的,直到最小的弟弟出生,金土都觉得他和小舅是家里最被厚待的两个人。

“金土,我欠你的。”在他们都懂事的时候,有一次小舅对金土说了这么一句。“如果被姐姐听到,她会骂我的,我不会在她面前说这句话,但我可以对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发大财了,我一定把一半的钱给你。”

“小舅,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欠我什么的。”金土没把小舅的话放在心上,眨巴眨巴眼睛,想着那一朵即将飘过去的云是什么形状。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还有整个一家人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我只会吃饭穿衣,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小舅躺在草地上,仰面八叉地看着同样的一面蓝天白云。“但是我会赚钱的,会赚很多钱,肯定能让这个家过上好日子!”

“小舅,我相信你!”金土坐了起来,盯着躺在地上瘦瘦长长一大段的小舅看。“我也能发大财的,我也能带着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的!”

恍恍惚惚的,这些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场景。眼前,金土却真的因为小舅的关系,在上海有了三套房子。一套在浦西徐家汇,总价要40万,两套在浦东,加起来也要35万。这些房子都各自写了三个孩子的名字,这样就可以为他们办蓝印户口。

“我跟你说金土,这两年在这里,虽然也没挣大钱,但是买个房子还是没有问题的。”过了这么多年仍旧瘦长瘦长的小舅喝了一口酒,“待会我带你看看我们今年新造的厂房。你不要为了这么一点钱太记在心上。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厂子在嘉兴市郊区。厂门口有一条细长的路通往离厂子不远的大道。厂院里面是三幢三层楼的厂房。整个一片厂房都是青灰色,和在这一带错落有致的其它青灰色厂房一起,吃掉了一块又一块的农田,只能稀稀拉拉还看到厂外泥墙下、土路边,残留着一棵两棵的青菜,虽然孤独,在寒风中却也骄傲地挺拔着。

“金土,过来!”小舅把金土带到厂房门口。

房门打开,一楼全是黑压压整整齐齐排着的机器:

“你看啊,有了这些机器,我今年就可以用自己的原材料加工了,这样不仅出货有保证,而且成本又低了四分之一多,我还可以有自己的设计,不仅自己的品牌有保障,还可以拉到更多的加工订单。”

“跟你说吧,额,有外人的时候这种话我都不说的,我没有这个厂子之前,我一年可以至少挣到半套上海的那个房子,这么几年下来,我也已经积攒了一些钱了。有了这个厂子呢,我估计,一年两套房子是没有问题的。当然,今年是第一年,具体情况还不是很熟悉,实在不行亏个两年我们也能接受。”

“其实金土我跟你说,今天让你来看看这厂子,一方面是让你放心,不要对上海那房子太放心上,你看,也就我半年一年的收入了,呵呵!另外,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可以到这里来上班呢?我给你的待遇绝对不会差。虽然说我跟孩他妈结婚时啥也没有,按照我们那里的话说起来我是属于‘倒插门’的,但是这么多年来,也都是我一个人在操作,没有我,老丈人家那些资金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所以,现在我要说个话还是没有问题的,我老丈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对我也绝对信任,不会说什么。所以,你要是过来,我也绝对不可能亏待你的,也不会让你有什么为难,只要你好好干,日子肯定会很好。”

“其实我最惦记的是我姐。她就跟我妈一样,我一直把她放在心里最深处的。虽然我是一个大男人,可是想到她我就想流泪。你说当年那么艰难,我们都过来了。现在好歹我们日子都像样了,也应该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呢?”

金土抬眼望去,小舅眼睛有点发红。他还第一次看到小舅这样子。

“家里几辈子的根基都在衢州,老娘年纪也大了,我们没有那么容易动根呢!”

“小舅抬起了头,看向金土,从厂房硕大的窗玻璃里透进来一大片光亮,让他能清楚地看清他:这张四十多岁男人的脸,看上去比城里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甚至比小舅自己也要老好几岁;好在干燥的肌肤下,还是比较结实的肌肉。多年下来,小舅知道,这个是弟弟又是外甥的男人,两个眉头之间总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根竖线。也许他比小舅能够想象到的,承受了更多的辛苦。”

看到这个,小舅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金土能携家迁到城里,上海太远来嘉兴也行。能和最亲爱的家人团聚在一起,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金土,我已经想好了,你春节回去后就和家里商量下,把宝翡、宝翠、宝根和我姐他们都一起带来。如果不去上海,我们这里学校都是不错的,孩子们上学没有问题。住的话你就先住在我家,我们反正那房子也都大空着,有你们帮着看着最好了。在这里呢,我希望你能主内,帮忙把厂子里加工现场给管理起来,这里面人多、活细,产品质量让你抓我放心,你比较心细,做的好;我主外,我比较喜欢和人打交道,这里人脉也熟,跑跑市场做业务是没有问题的。”

“小舅,这个事情我得回去商量的。你知道我老婆,莲爱她父母最近身体不好,娘呢年纪也大了,老人恋家,不一定愿意出来。即使我真想出来,他们也不一定方便,而要是就我一个人出来,我也不放心那一群老的小的。就算把他们一起硬拉出来,在这里毕竟我们都是半吊人,没根没基的,心里不像在家里踏实。我们年轻一点的人也就算了,让老娘也这么做,我不忍心。”

“金土,你说的也有道理的。这么样吧,这次我和你一起回去,一起劝劝姐和莲爱。好歹我也几年没有回家了,不管情况怎么样,也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今年等这个机器转起来,不知道又要多么的忙碌了。”

就这样,小舅开着一辆车拉着一车人、一车年货随金土回去了。见到了金土母亲,两人高兴地转着圈把对方看了一遍!但一说到举家搬到嘉兴的事,老太太脸一拉:

“这怎么可以?我从小的时候就生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这片地,就没有我了。你们好歹也是这里长大的,人不管在哪里,根基都在哪里;只要有我在这里,老祖宗就还都认得这个家,会经常回来看看他们的子孙后代;如果我们都搬走了,他们就没有地方去了。你们外面的房子再好,日子再好,也还是飘在天上的日子。你们是这里的人,经常说的话,想起来的事,做的梦,都会和这片土地有关的。我老了,我要守家的,你们如果要出去,我不阻拦,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出去的。我要把这个家看好的!”

老太太转过头,又说,“宝翡,去,给老牛一把草吃吃!”说完她又转过头对着小舅说话:“老牛也是这家里的一份子歪,你姐夫,金土他爹走的时候,只有它一个陪着。老牛陪了他那么些年,又陪了我们这么多年,它是那老头留着陪我的歪,他知道自己陪不了我,就找他身边最信赖、最贴心的老伙伴陪我!有老牛在,说明老头子还在歪,我不能扔下老牛自己走了,在我没之前,我还要给它送终的歪。”

“不过呢,这么多年,你能这么惦念着我,我也是很高兴的;你能这么惦念着金土,我也是很窝心的。金土也是苦哩,那些事情我都还记着哩,金土心里怎么想我是知道的歪。”

4、一路前行

一行四人仍走在鹅卵石马路上。这是一个暮春暖洋洋的晚上,如果没有时而出现的路灯,这将是多么黑的一片天地啊。

“姐,那橘子林里有没有鬼?”

“没,别胡想。会吓到宝根。”

走在老牛后边的宝翡用细柳枝多敲打了两下牛屁股。

“姐姐,奶奶说老牛老了,不要总赶他。奶奶说,这老牛年轻的时候可厉害了呢,有一天晚上一只大灰狼跑到牛棚里。那狼可大了,站起来比奶奶还高,它跑到牛棚里转呀转,去咬老牛。奶奶说,老牛可聪明了,硬是把屁股对着墙,大狼就只能咬很粗糙的牛腿,不能掏牛肠子吃……”

“宝翠,你怎么这个时候说这种事?奶奶那是给你讲故事歪。”

“奶奶才不是讲故事哩。奶奶说这都是真的。我还看过牛腿喂,是后腿,上面有好几个黑洞洞的。”

“是黒疤,不是黑洞洞。”

“姐,你看,你也看到的吧!”宝翠扭下身子,抱紧了宝根“奶奶说一般的傻牛看到狼来了就乱作一团,只会用腿踢,用角顶,顾不得保护屁股。狼跑上牛背以后就会把尾巴拉开,直接把爪子伸进去掏牛肠子吃,掏着掏着牛就死了,整个都被狼吃了。我们家的……”

宝翠正说着,感到头顶被什么东西碰触了一下,抬头看看闪过一根细长的东西,顺着那根东西往下看,原来是姐姐手里举着的细柳枝。宝翡两只手捂着耳朵,那柳枝就高高地竖起来,头上细嫩的部分垂下来刚好拂到宝翠头上。

宝翠不说了,两条腿跨在牛背两边,嘴里喊着“驾,驾——”,好像这是一匹世界上最好的千里大马,挟着她那个马上要入小学一年级的瘦小身体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而奔去。而她怀里的宝根,刚开始还神气活现地东瞻西望,几个路灯过去,却早已经被催眠得东倒西歪了,宝翠注意力只有更集中才能抱牢他。

后来,他们的爸爸,也就是走在最前面牵着牛的男人,金土,把宝根从宝翠怀里抱了出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骑马马”。宝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睡着,胖嘟嘟的小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肯定在想吃东西!”宝翠不觉流出了口水。

一个路灯,又一个橘色的路灯。黑黑的天,黑黑的地,只有这些路灯在指引着队伍前进。虽然路灯也很稀疏,却是指引这支队伍的唯一光亮。这条路是那么的长,那么的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爸爸,上海也有路灯吗?奶奶说上海的路灯和我们这里的一样亮,一样多。可是如果一样亮一样多我们干嘛要去那么远呀?要比我们这里亮、比这里多我们才去呢,对不对?”

“宝翠是对的,你说的对。”金土没有回头,看着前面的路,牵着牛绳,迈着步子继续走着。

“就是说嘛,我就是说嘛。明天我要找小巧,她也说上海路灯比我们这里多也比这里亮的,我要告诉她,她说的对!”

金土悄悄咧开了嘴,笑了一下。

宝翡跟在后面,静静看着周围一切,好像在和它们切切私语,又好像在和它们告别。天空哭丧着黑脸,好像不忍心他们这群人离开;马路两旁纵列着的树木哭丧着黑脸,黑脸无限延伸,好像也不舍得他们离开这里。看到这些,宝翡眼泪都在打转了,幸好谁也没有回头看,她也没必要说话,要不然准得露陷。

宝翡已经小学五年级了,再过几个月就要上初中。为了这个事,家里的几个大人吵了几次架。

金土是无所谓去不去上海的,虽然早就买好了房子,几个孩子的蓝印户口也都办过去了,但是老家也能上学的,怎么说凑合着还能过,再说老婆不同意去,而老娘年纪也大了。

莲爱是坚决不同意搬去上海的。她说的也很有道理,一家人也没有什么技术,跑过去坐吃山空,几年下来积攒的几万元钱很快就会花掉,到时候不上不下不下的怎么办?而要是在老家生活,把上海的房子租了,这样日子也能过得很红火。

老太太是坚决要搬去上海的。说起来上海买了那么贵的房子一直空放着总是浪费,二来最重要的,她在嘉兴的弟弟一直强调,如果到了大城市,孩子考大学会方便的多,尤其是好大学。“有什么能比上大学更重要呢?你小舅花了那么多钱给我们买了房子,我们要是能挣三个大学生回来,再苦都值了!在家里是好,可最终只能培养出帮人烧火做饭的大姑娘和一辈子守着几块地的大农民,既然有机会翻身,我们干嘛要浪费这样的机会!”

经不住老娘的一再唠叨,还有小舅一次又一次的催促,让金土不要浪费了上海的房子,“既然不来嘉兴,那就要把上海的房子充分利用起来!至少为了孩子我们尽力了!”最后,金土准备搬家。而且说搬就搬,因为宝翡马上就要上初中,做插班生怎么说不如从一开始就同一个班。

从决定搬家到现在,只不过过了半个月。

仓促又仓促的决定。

金土先和小舅去了一趟上海浦西,是跟着一辆小货车走的,把家里一些必须要带在身边用的家具、棉被都拉走了,小舅帮着一起补买些必需的家具,总算像个家了。

“金土,姐姐一定要把老牛带上,这个很麻烦的。这是城里,老牛不好养歪,要么咱们去问问看动物园能不能收,大不了我们出些钱。”

“老太太不舍得。她一定要把老牛养身边,像家里人一样。老太太不同意把牛养你那里,说与其把老牛和她分开,她宁愿去了算了。更不会同意把老牛放动物园,我们不敢折腾她呀。”

“好在这里房子大,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们夜里偷偷把牛运进来,就养在家里,怎么说也没有影响到别人吧。”

“这个,不行吧?”

“没事,先试试再说!”

在上海的那几天,舅甥俩把一个直接连着院子的房门敲大了,在院子里趁着夜色挖了个很大很深的洞,上面用水泥板子盖好,又从房间里挖了一条水槽过去,这样牛的“厕所”总算造好了。

“这个牛是水牛,夏天怕热。听说上海的夏天也蛮热的,看来空调还得给它装一个,否则它都没有地方去泡水要热坏的。”

“空调,空调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了顺利度过上海炎热的夏天,金土咬牙买了两个空调。一个是给老牛的,一个装在大客厅里,据说城里大家的主要活动区域就是客厅,房间主要是睡觉的。老娘年纪大了,谁知道那空调是怎么回事,万一冻坏了就不好了,先不装;几个小孩,如果真热了,就睡客厅,至于他自己和莲爱,反正睡觉么,只要睡着了就啥也不知道了,热就热吧。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还是省着用好。

就这样,家总算是弄好了。唯一担心的是大门。金土出门时量过老牛的肚子宽度,又把这里的门量了一下,肚子比房门宽了两寸。“估计只有饿着肚子才能进出了,吃饱时要挤坏的。”金土想过要让牛从院门出入,但那里出去不远的路口就是小区物业公司,怕被他们看到了不让老牛进来。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了。

现在,他们正走在鹅卵石路上。鹅卵石还是咕噜噜地叫着。他们踩一脚,它们就叫一长声。老牛倒是心平气和得很,它一直都这样,和谁都好脾气。

走过了鹅卵石马路,爬上一个坡就是进城的大桥。夜色下宽阔的衢江在红色、蓝色、黄色的灯光下渲染下像个少妇般成熟靓丽。老牛走路已经不是咕噜噜哗然一片了,而是换成“得、得、得”雍容华贵的步调。

金土不敢从大街上走,而是沿着江边一路绕过去,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火车站广场。

那火车站就在主街尽头。一幢高高的大房子,虽说不上壮丽,却也绝对不小家子气。让老牛爬楼梯是勉强它了,他们走到离火车站入口最近的楼梯下,趁着没什么人,金土忙从袋子里拿出金黄色的纸和一扎香,用随身带的火柴点起来。

明晃晃的一大团火显得特别扎眼。管不了这么多了。“老祖宗哎,你们要认得路哎,明天我娘和莲爱从这里去上海,你们一定要跟上呀,不能走丢了。我明天要和老牛乘车走,路上时间长,你们年纪大了就不要跟着我,要跟着我娘他们,记住了啊。本来我们应该把你们直接接到上海的房子里的,可是路太远了,我们去不了,只能要靠你们自己了啊!要辛苦你们了啊!好在我们家的老祖宗们都是很聪明的,我们放心!”

一把香都被点着了,包括宝根,每人三根。就在他们准备找个地方插香的时候,金土眼睛余光看到不远处有个男的拿脸盯着这里看,好像要过来的样子。可能是看到金黄色的火已经慢慢熄灭,他反而走远了。

香都被插到了不远处的花坛里。金土又叮嘱了一阵,才带着一路人马又往回走了。

“爸爸,那里好多人!”宝根指着不远处。

是火车站外的一排小吃店,里面坐着几个人。从那里传来了浓郁的香味,像是油炸食品,又像是红烧肉一类的美味。金土没有把牛牵过去,只让宝根坐在他脖子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

很快他们就回来了。金土给每人一个广场灯光下显得特别金灿灿的圆球。还未入口,那香味把每个人都震慑了,宝根顾不得那东西还有点烫,像饿虎扑食猛一口咬下去,咔嗤咔嗤嚼起来。等快啃完了也想不起来要细嚼慢咽。

宝翡先握着圆球,闻了闻,又闻了闻,实在看不够具体的样子,先小口咬一下,是芝麻的香味,脆脆的,甜甜的,再一口,芝麻下面是软软的,韧韧的,很有嚼头;而最让她惊叹的是,那个圆球中间还有个洞,洞里面包裹着的全是甜甜的美味。

宝根吃了两口却不要了。

“宝根你麻球怎么不吃?真是浪费了。”

从此大家都记住了,这个美味叫什么。

5、搬了的家

要做搬家的决定是难的,搬家却是很容易的。

莲爱说她妈生病了,这两天正忙着,虽然不需要金土去照顾,但是她本人是走不出来了,帮不上忙。

金土一个人,又喊了邻居,把家里需要的家具装了货车的一大半,另一小半装了稻草,剩下来就是老牛的地方了。金土要陪货车去上海,而一老三小只能自己去乘火车赶去了。幸好小舅可以过来一起乘火车,让金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临走,一家人又仔细看了一眼老家。虽然不是再不回来,但这种被连根拔掉的感觉,却是硬生生地疼在了心底。“树挪死,人挪活”的话大家都知道,可是如果没有必要,金土是绝对不会挪根的。他想,老太太,肯定更不会了。

货车一路顺利自不必说了,只是好奇了一老三小,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火车,更是第一次有这种“飞”一般的感觉。

金土带着老牛的货车进上海可不方便,到了郊区,又连夜花钱雇了运菜车,花费了不少精力和金钱才终于偷偷地进去了,货车先进,老牛是跟着菜车趁半夜人少偷偷开进小区。所以原本老太太晚出发两天,本准备在金土安排好新家再到的,没想到是同一天晚上到达的。

车门一开,一股燥热的牛屎尿味、稻草味混杂着老牛久不冲澡的腥臭躯体扑面而来,差点弄金土一个踉跄。老牛从逼仄的菜车里翻身起来,四条腿都已经软了,抖抖索索的,终于站直了,从搭在车身上的木头缓坡上摇摇晃晃地扭身下来,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溅着成型或不成型的黑色牛屎。

小舅把进楼道的铁门打开。一个可以并排走三条老牛的门厅在黄色的楼道灯映照下,显得金碧辉煌,乳白色的瓷砖泛着细腻的光泽,任谁都看着很有档次。开菜车的师傅看了眼,眨巴眨巴眼睛开车走了。

老牛对这一切都很陌生,刚开始不肯往铁门里走,金土用牛绳子拍了它两下,就进去了。一路上两排犹如圆形剪刀头的黑色牛脚印,间或着一滴一滩的牛屎清晰可见。

门厅到底是左右延伸的走廊,可以同时走一头半老牛。金土让它往右边拐了过去,那里有这层楼的唯一两套房中的一套,102。

没想到要进家门时,遇到了麻烦。门框显然是小了,老牛试探了一下走不进去,就再也不肯往里挤了。

喊又不能喊,用力打也没用。金土无计可施了。又累又饿,只蹲下来看着它。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看到老牛就抖抖索索地走了过来。

“你老牛哎,你终于来了歪!我都已经在这里等你们半天了,你终于来了歪!我都怕等不到你,这两天都担心死了!”

边说边从金土手里拿过牛绳子,往前领着路。一眨眼时间,老牛就轻轻松松走进来了。金土看它走进了那个靠近客厅的朝南大房间,刷刷的冲水声很快响起,然后是稻草的清新香味弥漫开来。

那是在正式搬家前金土和小舅先运过来的。

他们运过来不少老牛吃的新稻草,买了老家没办法搬过来的必须的家具。他们选了最大朝南的那间房给老牛,在院子四周种上一人多高的阔叶树木,这些树木都种在了院子里那个深坑的四周,深坑早已被水泥板子牢固地盖住,隐蔽的很。

吃过了饭,金土终于可以在客厅坐下休息,和小舅每人一根香烟,斜睨着眼睛看整个房子。

这是套160平的房子,厅和两间房间朝南,一间是老牛的,一间是老太太和三个孩子的;朝北的是金土和莲爱的,当然,今天晚上就小舅和他睡了,三间房间当中,走廊尽头,是一个靠西的敞亮卫生间;朝北房间边上,就是朝北的带窗餐厅,餐厅边上当然是厨房了,最好的是,厨房里面还开着一扇门,里面是十多平方的第四间房子,现在里面堆满了老牛的稻草和一些杂物。

房子大的好处是,从家里先搬来的大半车家具,全隐身到各个角落几乎不觉得了。

外面几乎没什么声音,金土从随身包里掏出几叠黄纸一把香,跑到楼道门外去了,回来后又拿了件脏衬衫出去,过会回来时白衬衫几乎变成了黑色。

这一夜大家睡得都很踏实。老牛在干干静静的水泥地上轻轻反刍着睡觉,房间里的污水全从靠院子墙根的那个洞里流进了大坑,这里清爽舒服;另外一间房,老太太身边,宝根趴在枕头上睡着。上海总不能黑得透彻的天空漏下来足够的光照在他稚嫩的脸上,他万事不懂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不时笑一下,好似在做美梦;宝翠睡在大床另一头,一只脚架在她奶奶肚子上,另一只脚在她弟弟咯吱窝,右手摸着脸,左手越过她奶奶的脚,伸到了床外,像是刚享受完美味,舒服极了的睡脸。

床头是另外一张小床,宝翠呼呼也睡得香甜。

金土和小舅的房间里,这一夜只留下此起彼伏节奏从未停歇的鼾声。

一家人真正来到上海新家的第一夜呀,是这么的平静,这么的温馨,稍显凌乱的室内,却早已种下幸福的种子。虽然暂时缺了女主人,可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就意味着以后也会越来越顺利。

客厅里的烟雾慢慢散去,晨曦一点一点侵占了夜晚的地盘。

“砰砰砰,砰砰砰”不是很重的敲门声,却把一家人都震醒了。三个孩子刚震惊了,宝根更是带头哇哇哭,老太太忙着招呼。

另一边,金土赤着上身忙去开门。

门外一胖一瘦两个男子,都穿着制服,带着帽子,看着很威武。

门开后,他们愣了一下,金土也愣住了。

“你,你们有什么事歪?”

他们眼睛歪睨着,露出审视一样的眼神,居高临下,朝着这个仅穿一条松垮棉毛裤、头发凌乱枯槁、满脸憔悴倦容、看着是乡下人的瘦削男人望去。

“请问你是刚搬来的吗?”年纪稍大的胖男子问。

“是的是的。”

“地上这些脏印子是你们昨天留下来的。你看,从外面一路进来,直通到你们家里。”年轻男子着急不慢地说。

金土看到,一串弧形的擦痕从门厅拐个弯经过走廊延伸到了他脚下。看来那衬衫不是很适合擦地面,至少擦这上海房子的地面还嫌不够好的,他本来认为已经擦得更干净了。那衣服昨天已经放水龙头下冲洗过,准备今天穿的。

“这个,这个……对不起啊!”金土终于想起了那三个字。

“你是什么时候租的这房子?”胖的问。

金土想到了是小舅的钱买的这房子,虽然是在自己名下,可说自己买的总说不出口。“不是租的。”他迟疑了很久才挤出来几个字,足以让人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不管这是不是你租的,已经有业主跟我们投诉了。我们这么高档的小区,因为你,把整个楼道都弄得乌七八糟,影响了其它居民的正常生活。我们现在提醒你,如果你想好好住在这个小区,你就要注意个人卫生,不能影响到大家,否则我们也没办法,只要还有其他居民投诉,我们就不能这么客气了,希望你能理解!”瘦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希望你能理解!”胖的跟了一句。两人扬长而去。

“怎么了?”刚感到很累想赖会床的小舅挪步过来,连两人的背影也没来得及看到。

“没什么,他们说牛脚印要擦干净。下次注意点就是了。”说完,拿了他那本来想拿来当抹布又想再用一段时间的松散毛巾过来,刚想走出门外,又返回到卫生间,用毛巾擦了脸,又拿来好好擦了身子,才拧干到走廊上擦地板了,等回来后老太太那一房间的人都已经起床收拾完毕。

老太太颠着脚——那双村子里最大的“三寸金莲”,来到厨房间。在小舅再次指导下,很快烧熟了一锅粥,就着老家带来的饼,结束了全家第一顿早餐。小舅因为厂里有事,先前已经耽搁了两天,现在看着紧要事已办了,就赶紧回嘉兴了。

“娘,我昨天迎过祖宗了!”

“好,那就好!我们终于在这里落根了!”

老太太朝一张大红画纸望去,客厅里在墙上方方正正地张贴着代表“老祖宗”的画,地上一个香桶,还留着昨晚烧剩下来的小半截香头;老太太一早发现,厨房间也有了“灶神”的像,“上天呈好运,下地保平安”,不识字,但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就让人心安。

“好了,现在好了!老祖宗们都一起住过来了,我们就可以放心了。”老太太眼睛望着窗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宝翡、宝翠的事给定下来!”

老太太看着三个孩子,两个小的正在抢最后剩下的一块油饼,油饼被宝根死死抓在了手里,宝翠看样子也不想和他硬抢了,临松手前用舌头在上面舔了两下,满意地看着宝根吃下有她口水的饼。老太太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她歪过脑袋看着奶奶笑。

宝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吃完了,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正坐在凳子上看。那把小凳子是她在老家时一直拿来看书的,也是她自己用钉子钉起来的,没有靠背,简单的四条腿一个微斜的面,这次她硬让她父亲搬了过来。

老太太看着宝翠对着书笑,搞不明白她笑什么,不过看书总归好的,她也心里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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