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之后,齐老爷又添了一件心事。
这桩心事是关于大少爷的。
宝贝儿子回了家,齐老爷自然是很高兴的。然而高兴了没多少日子,齐老爷掐指一算,发现大少爷今年都二十六了,该成亲了!
若是在从前,大户人家的少爷断没有拖到二十六岁还不结婚的,就是放到现在也属于异数——冯家公子瑞德不过比大少爷年长了一岁多,如今姨太太都不知娶进门多少个了,虽然暂时还没儿子,总也有了两个女儿承欢膝下,然而大少爷出国留学整整五年,就把成亲的好时候给耽误下了。
平心而论,齐老爷子不怎么看重大少爷拿回来的那个文学硕士的学位,宁可他早早地跟着自己熟悉家族生意,但大少爷的这个爱好,并非吃喝嫖赌抽一流,乃是最清高最正经不过的事情,齐老爷子也就不好过分干预。如今千盼万盼地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然后齐老爷子放眼四周一看,发现合适的好姑娘全都嫁人了!
齐老爷子打心眼里是很看重冯家的,因为冯家有着齐老爷子手头唯一欠缺的权力,军队。清梧与瑞德从前交好,现在依然有空就玩在一起,并未因为五年不见而有所生分,不过齐老爷子站在长辈的立场,还是希望最好能跟冯家联姻,以彻底巩固两家的关系。
麻烦之处便在这里了。冯瑞德下头的妹妹,除了冯芷瑶,已经全部出了阁,冯芷瑶又太小了,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与清梧的岁数实在不相称,哪怕她再早生四年,今年十八了呢!也比现在合适多了。而其他的家族——真正上层的豪门贵族女孩子通常早嫁,十七八岁就嫁到门户相当的家庭作为政治联姻,此时急忙忙地现找,并没有一个与清梧年岁相合的,略微差一些的家庭,齐老爷子又颇有点看不上眼,认为那些家庭的女儿不配当自家大儿子的正妻,顶多纳进来做个姨太太。
如此的矛盾纠结之下,齐老爷子还没把话跟儿子提,自己就先犯了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才好。
而大少爷那边,齐老爷子不说,他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婚姻大事。这大少爷仿佛是读书读得太多了,文雅睿智的同时就有点书呆子气,既不急着讨老婆生孩子,对风月场上的俗媚女子也提不起兴趣来,总是想找一位饱读诗书,容貌美丽,出身清白的才女作伴,只是这三个条件单独拎哪一个出来都算好找,全放在一起却就难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这么一位三好才女的存在,人家也不一定真能看得上大少爷呀!指不定人家就爱粗鲁没文化的军阀呢?
于是无奈之下,齐清梧只好经常跟冯芷瑶混迹在一起。
有一天,冯瑞德十分郁闷地来找齐清梧取经:“为什么芷瑶这丫头对着你就成天叽叽咕咕讲个不停,清梧哥哥长清梧哥哥短的,对着我就老是不耐烦加顶嘴呢?”
齐清梧大笑:“谁让你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齐全!你妹妹最喜欢听国外的新鲜事,你对这些一无所知,怎么可能和她找到共同话题?”
冯瑞德更加郁闷了:“这……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洋鬼子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大高鼻子这一副模样?”
齐清梧点头:“是啊,我太了解你了。你能清楚地知道怡红院与秋香院里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却分不清楚美利坚人与印第安人的长相。”
冯瑞德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秋香院的姑娘烧大烟泡子技术好,怡红院么,就别提那些丫头笨手笨脚的水平了,上回气得我都想拿枪崩了她们!”
齐清梧扶额,十分认真地提建议道:“所以说,瑞德兄,你以后可别再试图对你妹妹言传身教了,我担心你妹妹一个好好的大家小姐,会被你带跑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冯瑞德一瞪眼,仿佛是想张口骂人。不过转念一想,他把那到了嘴边的骂娘之语生生憋回肚子里,反而站起身,夸张地对着齐清梧一拱拳:“好好好,大才子,你学问高,有文化,以后我妹妹的教育事宜就全盘托付给你了,我现在太忙了,实在顾不上那小丫头!”
齐清梧故意揶揄他:“冯大司令,你现在是忙着给秋香院的姑娘写情书呢,还是忙着给东平饭店里的舞小姐送花篮?”
“老子是忙着养家糊口!”冯瑞德颇为忧郁地仰天长叹,“你这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哪里懂得我们这些枪杆子底下讨生活之人的艰难?”
三天之后,“养家糊口”的冯瑞德果然带着一批冯家军,浩浩荡荡地出城了。
冯瑞德出城的当天,一辆汽车安安稳稳地,把冯芷瑶送到了齐公馆门口。
原来自从前几年冯老爷与冯太太相继过世后,冯瑞德继承全部家业,一边把足了岁的妹妹们一个个嫁出去,一边使出种种手段,把那些庶出的弟弟们全盘撵出家门。又因为冯瑞德这人生性浪荡,不肯娶正室太太,只在家中安置了几房姨太太,所以偌大的冯公馆,现今就只有他与芷瑶两位正经主子。
冯芷瑶是个鬼灵精怪的,家里谁都管不住她,冯瑞德生怕这位妹妹在他出门攻城略地期间惹出什么大篓子来,总是或把她送去关系好的亲戚家小住,或者请亲戚来冯公馆镇宅,冯芷瑶既留恋着哥哥,又留恋天津城的舒适繁华,故而每回出门之前都要翻天覆地地大闹一场,把冯瑞德闹得头疼不已。
现在,齐清梧回国了,这可就太好了!
而那齐老爷子最近正在暗怀鬼胎地考虑冯芷瑶嫁为齐家新妇的可行性,听到清梧说起此事,当即热情得异常,笑容满面地对冯瑞德放出话去:“没问题!芷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一定要把齐公馆当成自己的家,千万不要客气!哈哈!”
冯芷瑶便当真辞别了哥哥,带着大箱小箱一堆衣服首饰洋娃娃,兴高采烈地来齐公馆借住了。
下午两点,冯家的汽车在齐公馆门口停好,车门打开,一条瘦伶伶的套了白色蕾丝长筒袜的细腿从车中伸了出来,石头随着几个齐家听差一起在那儿候着,见到正主到来,就赶忙提醒道:“冯小姐,小心脚下。”
冯芷瑶从轿车里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为她拉开车门的石头,“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咦,我们又见面了呀?”
站在听差后面的齐清梧一听也起了兴趣:“怎么,芷瑶你也见过他?”
“是啊,”冯芷瑶一边撒欢似的蹭到齐清梧身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去年我在文昌县街上散步,他老盯着我看!我还特意走过去,教育他不准再看我了呢!”
齐清梧听罢,就歪头笑着对石头说:“沉思者,看来你跟我们俩还挺有缘分的。”
石头也觉得挺奇妙,谁能想到从文昌县到天津城,他竟又重遇了这位冯小姐呢?不过他不喜欢大少爷总叫他“沉思者”,他请教了齐公馆的账房老先生,觉得“沉思者”这个称号是在讽刺他。就放低了声腔,辩解道:“大少爷,我叫石头。”
大少爷学富五车,当即就评价道:“石头这名有什么好的,太土气!哪比得上‘沉思者’这个深刻高级的称呼?”
然而大少爷怀里的冯芷瑶认真想了一想,却是提出了不同意见:“清梧哥哥,我觉得石头这名也挺好的,你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又黑黝黝的,可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齐清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满脸通红的石头一遍,发现芷瑶妹妹的形容真是恰到好处,就接受了石头的新称呼,使唤道:“石头,你把冯小姐的行李搬到屋里去!”
石头沉默无言地干活去了。
自从石头进了齐家当听差,工作忙碌便许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隔三差五地跑去看夏生。幸而夏生在庆成班子里过得一切安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班主渐渐接受了自己那二百大洋的损失,又见夏生的确是个老实勤快的好孩子,比那些整天偷懒耍滑专门逃避练功的丫头小子听话得多,也就愿意对夏生露出几个好脸色,连骂都很少骂他了。
而石头虽然在齐公馆中从天亮忙到天黑,做的皆是伺候人的活,可齐公馆毕竟家大业大,每月发给石头的工钱也比当初舞小姐给的多,更好的一点在于,齐公馆里装备精良人高马大的保镖听差甚多,打群架保卫自家主子之类的事自是用不着石头这么个半大小子出头,石头不必再时刻揣着匕首防范身边那些色眯眯欲对舞小姐行不轨之事的男人们,那精气神自然也就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这一天,轮到石头休假,石头起了个大早,特意去街上买了一大堆吃食以及两架精致的风车,熟门熟路地跑去了庆成班子。
夏生看见风车,顿时高兴得蹦起高来:“石头哥,你真给我带风车了啊!”
石头笑着挠挠头:“前阵子总忘,好在现在天气热了,街上卖风车的摊子多起来,才提醒我了呢。”
夏生捧着风车,“呼呼”地对风车吹气,眼见风车果真越转越快,变成一团七彩的光环,就痴痴地感叹道:“果然跟三狗子以前说的一模一样呢。”
这话一出,石头和夏生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笑容慢慢消散了,相对着不再说话。
三狗子,现在大概已经重新转世投胎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运气,托生去大户人家当那衣食无缺的小少爷?
过了一会儿,夏生打开包裹严实的油纸包,拿出一个包子递给石头:“石头哥,你看,咱们现在的生活好多了。”
石头用力一点头:“是,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
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石头终于勉强想出一个话题来打破眼前这尴尬的缄默:“你们那班主,最近心情好点了?”
“班主前两天领着班子去给一个大老爷唱堂会,听说博得了满堂彩,班主便很高兴,还特意给我们都加了一碗肉当做奖励。”夏生顿一顿,“只是班主总翻来覆去地骂王四,说以后找到机会一定饶不了他,要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石头听完这话,突然就面无表情地陈述了一句:“不止你们班主,以后我要是长了本事,也绝不会放过王四。”
夏生瞪大双眼,惴惴不安地赶紧劝解石头:“哥,你别这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王四虽然害咱们吃了很多苦头,可要是没有他,咱们现在恐怕还在文昌县里要饭呢!再说他那么嚣张,我听戏班里的哥哥姐姐说一般的大老爷都不敢招惹他呢,哥你可千万不要去找他啊!”
石头看着夏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便有些心神不定地,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好的,夏生说得对,我都听夏生的。”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是不是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