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弈昀
天空仍是灰蒙蒙的蓝,江水仍是黑洞洞的绿,墙砖仍是暗隐隐的红。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石板上,打在水泥路上,打在车窗上,轮胎上,打在人的心上。
李聆抱着自己的毕业证书,站在外婆老房子的窗前,看着窗外塞着耳机拎着包的行人披着雨衣急匆匆地路过,车辆的身影被淹没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中。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大学毕业证书放在套了印花套子的缝纫机上,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踏着踏板,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直到踏板卡住不动了,她才回过神来,脚使劲一蹬,伴随着“嘎吱”一声,踏板活动起来。雨已经停了,窗外还是阴天,有光从云层中慢慢透出来,却看不到太阳。李聆蜷缩在房间角落的小沙发里,她抱了个垫子在怀里,觉得有点安全感。垫子是西洋老式的那种款式,上面有外婆残留下来的味道,李聆喜欢抱着它,就像依偎在外婆的怀里。房间里的老式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老歌,仿佛将人带回了三十年代的上海。不过似乎老天就不想让李聆好好睡一觉,没过多久她就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敲了一会见人不回答,门外传来声音:“请问,徐翠瑛女士……”李聆本不想去开门,听到来人喊的名字就火了:“不是说过了吗,我外婆已经去世了!不管是房地产公司还是保险什么的,不要再来烦我们了!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就算是个推销员也不会来这儿吧!快走!”李聆对着大门一阵乱吼!随即瘫倒在沙发上!眼泪无助地流下来。
外婆于一年前去世。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阴雨天,李聆坐在病床旁,看着外婆去世。外婆在他人眼中是一个古板的老太婆,李聆虽也这么想,但她很喜欢与外婆呆在一起。喜欢趴在外婆身上看看老电视机里的沪剧(但总会睡着),听听外婆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偶尔也会听到外婆抱怨看到的一些“没素质”的人和事。那样平常无趣的生活,恰恰是李聆心中最依赖的温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些东西。
所以现在外婆是李聆的禁词,她不允许别人提到外婆的名字,因为每一次想起,就是重新往伤口上撒盐。
听到门外还有动静,想必是来人还未离开,李聆只好匆匆忙忙地关掉留声机,起来开门:“到底什么事?”她不耐烦地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青年,她小声说道:“对对对,对不起!我是这里的主人李聆,请问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青年似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开口道:“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是张山,是来还东西的。刚刚的很好听,你为什么不继续放了?”李聆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还在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急忙把张山请进去,随即转身过去开窗,顺便抹掉脸上未干的泪痕。但开窗的那一刹那,她愣住了。
窗檐上本该挂着的风铃,不见了。
李聆吓了一跳,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把它带到毕业典礼去了。放下心往口袋里一摸,还是没有踪影,心又悬到了嗓子眼。正在李聆一通乱翻乱找时,张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聆小姐,我猜你是在找这个吧?”他举起手上的一个破旧的风铃摇了摇,笑了。李聆更尴尬了,她几乎都忘了张山还在这里,只好道了声“谢谢”准备接过风铃。不料张山一只手拦住了她,一只手将风铃挂了上去。“我帮你就好了,是挂在这里吧?”李聆点了点头,完全不知道张山来找她的目的,她十分不自然。此时张山又开口道:“李聆小姐,我找你有些事,能邀你一起出去走走吗?”“嗯。”
两人一起漫步在石库门附近的林荫道下,正是下午,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这回是李聆先开的口:“很感谢你把我的风铃送回来。不过张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的?”
“我原本是XX大学的毕业生,这次来来看这届的毕业典礼,”张山笑着答道,“那时就坐在后面,你没看到而已。后来老师们派我去做打扫会场的义工,就发现了这个。我想你在作毕业演讲时也看你带着这个,想必对你很重要,就送来了。我问了同学,却只得到你大约的住址,只好问看到的住客,他们告诉了我你外婆的名字,我就……”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很抱歉,没想到触到了你伤心的事,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失态了。外婆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她一直不开心又是因为那些建筑商的原因,所以我才这么对着你吼,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不过李聆小姐,你应该也猜到我来找你的目的,不只是为了送还风铃吧?说实话,我听了你关于‘新旧文化的碰撞’的演讲后很有感触,不知道我们是否有机会好好聊一聊,我想你应该会对我正在参与的一个项目敢兴趣?”
李聆尚未应答,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张山正要过去看看,被李聆一把拉住。“别去凑热闹了!”她有些不高兴。张山疑惑的转过头来,辩解说:“我不是去凑热闹,我想去帮忙,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李聆指着那辆开过来的救护车说:“看,可以帮忙的人已经来了!你去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总是要多管闲事啊!”
张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李聆小姐,在听完你的演讲后,我并不认为你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既然你有心也有能力去作这样一个演讲,你为什么会嫌去帮助别人是管闲事?若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又为什么会在演讲中提到阻止旧文化沉淀的流逝计划,那样岂不是更大的闲事?听其他同学说,以前的你,总是充满阳光和正能量的,在阴雨天也能感染到别人。”张山望着僵在原地的李聆,继续说:“我知道你受了打击,也知道你生气的原因。有多少人不是像你这样而变得悲观而心灰意冷呢?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你想去阻止文化的流逝,又害怕去做,因为你认为你做不到!甚至你根本不想多让别人对你的想法作评价,因为你没有自信!所以只能通过空想和怀念去记住她,最终这只会让文化慢慢地遗失在记忆力!”
李聆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张山,既然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你也该知道这很难改变吧。有时候我也想努力去做好事,可是被人误会的感觉,真的太讨厌。如果我一个人做的事改变不了什么,那么少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她指着黄浦江对面的高楼大厦说,“况且你知道我外婆为什么会不开心吧?城市的发展太无情了,可以将老一辈人的回忆全部抹去,这才是她真正忧郁的原因!外婆死后我才发现,她无法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东西,我也不能!我想要保留的与外婆的回忆,也随时会因为建筑商毁掉!我什么都不想做,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
外婆去世的那天,她的眼睛和李聆一样是湿的。病房里放着三十年代的老歌,她望着李聆按照她的要求,挂在窗边的风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你错了。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这么想!”
张山紧紧地握住李聆的手:“李聆,和我一起去当记者吧!我们可以用笔写出我们的想法,用文章去感染别人,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你同我一样毕业于中文系,你也知道文字的力量。你不要抱有消极的想法,一两个人的确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他们能够鼓舞更多的人!相信我,我们可以做到,用我们的力量去改变上海,把它变成我们所期待的未来!”他见李聆仍不说话,便道:“我们回去吧,到家里我再听你的答案。”
两人慢慢地走回石库门,李聆推开门,张山先一步进去打开了窗子,他指着窗外笑着说:“你看,天放晴了!”
阳光灿烂,亮的李聆睁不开眼睛。一阵风吹过,外婆的风铃响了起来,叮叮咚咚的响,像外婆在说话。
也许上海的生活没有我想像得那么阴沉沉呢?也许我有能力去阻止文化沉淀的流逝和人心的散落呢?也许我努力的话,真的可以争取到想要的未来呢?也许我可以相信张山的话,去试一试呢?李聆不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她回答道:
“我有答案了,张山。”有缘千里来相会。恭喜你,已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是2015年的上海。
教室的窗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教室里的老师笑眯眯地问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李聆,你好好想一想,想想未来的上海,会怎么样?”
“老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会很美好!因为我会去书写自己的未来,让它变得幸福,上海的未来也一样,会色彩缤纷的!”
这是2005年的上海。
石库门里挂着的风铃丁丁咚咚地响了,窗外出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黄浦江对岸不再被浓雾笼罩,可以清晰地看到近几年新建起来的摩天大楼。站在江边还能远远听到随风飘来的欢笑声。
这是哪一年的上海,由我们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