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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寺中陪驾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在离卧榻有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睁开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神就变得犀利,“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也明白了她能走到这里得益于谁的帮助。他低头审视她,目光如水,“能够安然而退,在无世俗干扰的寺院生活,难道不好?”

子虞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并无排斥,这才大胆地说道:“主持大师那天亲自为我讲经,说了一个故事,寺院刚建的时候,山下有一条路没有修整好,下雨后泥泞不堪,有一天有个路人来到寺院里,恰巧碰到两个友人,友人劝他,你的鞋都脏了,该换一双。他却不在意地说,换鞋走老路有何用,该换一条路走才是。”

皇帝听罢笑了笑,“说得不错。”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为数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岂不是充满乐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处境,淡淡说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选的这条路呢?”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自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发抖,自己却浑然不觉,“除了哥哥,没有人关怀我,我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说。”

大概是她语气的孤苦触动了他,又或者是她话语中的决绝打动了他,那片刻时光,皇帝沉默不语,也不责备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却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来,心里微微酸楚,不知不觉垂下泪来,她低下头,下颌却突然被托住,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和声音依旧如常,“既然已经不在乎,又何必落泪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宛然道,“妾愿余生侍奉陛下。”

终于说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静静等待结局。

皇帝并没有犹豫很久,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地问:“你的闺名是什么?”

子虞又惊又喜,抬起头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泪,这一展容,让殿中灯火都为之黯然。

皇帝看着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歆儿为她更衣时“啊”地惊讶了一声,子虞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被汗水打湿,她悄悄叹息一声,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骤然而失,一下子瘫软在床沿。歆儿神色忐忑地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边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顷刻便昏昏睡去。

梦里出现了太多纷乱的人和事物,她一样都没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了过来。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随行的宫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有的担忧,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约而同低下头。

子虞神色和悦地笑了笑,对他们说自己已不再需要这么多人的伺候,愿意将他们遣送回原来的主家。

在落难时刻将奴仆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闻此讯都不加掩饰地面露喜色。随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选择归属。等秀蝉整理好全部人员名单,子虞修书两封,让随行带走散去。

最后留下的只有七人,有两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挤,即使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留下只是别无选择,剩下的几个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离去,难免日后会留下背主的名声。他们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儿最为大胆,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对子虞说:“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蝉,有奴婢在。”

子虞欣赏她的胆识,将她与其他婢女划分出来,待遇与秀蝉一样。

皇帝留在寺中,时常召子虞一起听诵佛经,御驾随行的宫人都觉得逾制,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态度已然分明。宫人们见风使舵,顿时对子虞忌惮起来。可背后那股风言风语像是又遇春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蜚短流长的言语最是恶毒,下人们不敢让子虞知道,只是偶然有一两句让她风闻,也觉得似火焚心般的难受。

眼看势成骑虎,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子虞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揣测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礼的举动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接连几天的垂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种看似很近,其实没有实质的关系,让子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于吴元菲。

“帝王心意向来难测,”吴元菲道,“这位陛下从太子时期就已经深沉老练。当年以为他做不到的,现在都已经逐一实现。足以证明,陛下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在没有把握达到目的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娘娘,你也要沉住气。陛下现在也许正在考验你和殷相,看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险。”

子虞眸光一动,神色显得有些萧索,“起步维艰,后面的道路真如你说的那样有趣吗?”

“受人摆布当然心生厌恶,等有一日走到权力的巅峰,随意摆布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子虞听惯了她这样的说辞,仅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时就该离去,可她迟迟没有起身,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吴元菲垂下眼睑,口气掩饰不住有些伤感,“我年轻的时候立下宏愿,一定要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让我的名字也能随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乡,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轻视,这些年能留下性命,并不是因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让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证明,当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错误。”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里不甘心吧?”

吴元菲沉默片刻,又从容笑道:“当年我不重视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觉,以她的性格,无法在权力巅峰善始善终。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证明这一点。”

子虞皱眉,“我也许无法达到先生的期望。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宝座与我终生无缘。”

“皇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吴元菲平淡地说道,“你该走的是另一条路,与那些循规蹈矩入宫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称而拥有与其相称的权力。”她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光彩,让子虞侧目不已。

“娘娘,”她微微施礼,“不用为我的将来操心,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有皇后在,我无法随你进入宫廷,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安心的说法。”

她的语调轻松,说的却并不是让人轻松的内容。子虞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样很好。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礼,动作诚恳,而吴元菲也并没有避让,坦然接受。子虞柔声对她道:“先生,保重。”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元菲都不发一语,子虞抿唇道:“先生没有想对我说的了吗?”

“该教你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本来还准备了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至关重要。许多女子进入宫廷时也是冷静自持,智谋百出。可她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娘娘要记住,你终生要依靠的,并不是你的丈夫,而是权势。它永远不会对你含情脉脉,你也不要对它心慈手软。”

这日皇帝在诵经殿和寺中僧人诗玄讲易,召子虞作陪。

因天气晴好,大殿四面的窗户大开,两旁的枫香树冠宽叶阔,日光从缝隙中透入,细碎而凌乱,仿佛是蝶须似的稀淡,又不可捉摸。皇帝坐在那里,一缕缕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流转过,只留下一抹平淡深沉的笑容。

子虞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飘飘浮浮,不知该落到哪一处。距离不过数步之遥,可咫尺之间又如天涯一般,其中的差距又岂止是鸿沟壁仞。

皇帝礼佛,向来喜欢听高僧谈论佛法,几位僧人说到涅槃经,各有见解,起了小小争执,又因御驾在前,不肯退让,就在殿中争论起来。皇帝起先听得有趣,久久不见定论,也觉得乏味起来,转脸看见子虞在一旁沉思,问道:“在想什么?莫非已分辨出孰是孰非?”

子虞心神恍惚,直到身边女官推了一把,才知皇帝是向自己发问,她窘然说道:“妾只粗通佛法,哪里能评论大师们的见解,听来只觉得说的都在理。”

皇帝朗朗一笑,似乎她说得很合心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说道:“这样的天气不该浪费。”左右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撤去玉座。皇帝对子虞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子虞脸色微红地跟随在后。

识趣的宫人卫士都躲藏到了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时悄无声息。只有周公公,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缀在后面。皇帝走入殿后的林荫小道,心情极好,甚至回头牵住因裙裾不便的子虞。

皇帝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掌心略有茧,子虞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酥麻,若非身旁无人,脸上红得几乎要烧了起来,只好转移话题说:“大师们还等着陛下评断高下。”

“哪有什么高下,”皇帝笑了笑,“只要我们离开,他们自然就停止争论不休。”

子虞也浅浅含笑,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当朝臣们为了某个问题不停争吵,他会抽身而去,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他穿着夹纱的暗青常服,与湛蓝的天色相似,子虞不由想多看一些,可很快,她的目光被捕捉到,他问道:“在看什么?”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轻轻说道,“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话音才落,子虞就生出一丝后悔,她竟当面揣测起他的心思。

皇帝果然锁了一下眉头,不过一瞬又舒展开,温和地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该明白,与人相处也应如此,若将万事都看透了,还有什么乐趣?”

子虞仰头注视他的双眼,应道:“陛下说的是。”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大约聪明人,总想的是难得糊涂,可是笨人呢,看事情总在云里雾里,恨不得能拨开云雾看个明明白白。她以往吃的亏不就由此而来吗!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来日方长。”

子虞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别过眼,不敢看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承诺。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来临了,又觉得虚渺不真。

皇帝极有耐心,牵住她的手略紧了紧,“想这么多做什么?徒增烦恼。”子虞暗自怅然叹息了一声,复又笑意盈盈,“小的时候,为了过节时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时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烦恼的了,后来才知道,烦恼来之不尽,而且越来越难。等过了那个岁数,再回想,便觉得那时的烦恼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事罢了,当初怎么会那么傻呢,陛下看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皇帝听得认真,没有因为她直述“我”而责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敢于将不足呈与人前,怎么能称之为傻呢?”

他举目四顾,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时候也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长跪佛前祈愿,有一个不识身份的小沙弥见了,问我,心里是否有事。我点头。他问,是否逃避不了,我说是,他又问,是否放不下,我也说是,他说,是否解决不了。我只能说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顺其自然。”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叹息了一声,可随机又笑道:“原来陛下也有无法摆脱的烦恼。”

皇帝被她感慨的语气说笑,看着她说:“我若没有烦恼,天下岂不是要烦恼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卫士从林荫道口直转了过来,没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显然有紧要的事禀报。子虞乖觉地避开一些距离,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并非有意探听,可依稀有“南国”的字句飘过耳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只见过他或沉凝端肃,或和悦微笑的样子,从未见他如此不加掩饰的笑意,真如春风绿了江南岸一般风采。

皇帝对她招手,笑道:“南面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长立了不小功劳,半年多不见,你该很想念他,何不写封信去慰藉一番。”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圣谕自然不同,子虞欢喜地叩谢。抬起头才发现皇帝背手负立,神色思远,心绪已放在了远方。

子虞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佛经,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猜透的玄机。

到了傍晚时分消息才传开,南国太子掌控的禁军突然啸营哗变,太子在奔赴军营的途中被暗箭所伤,生死不知,四皇子与七皇子同时攻入京都,两方人马在混乱中拼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只留下隔岸观火的二皇子分毫未伤。

大势已定。

子虞刚写完家信,乍听南国的消息,暗自惊叹,不知是不是这位二皇子运气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的避开危机,御极宝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里。

曾经的故乡,已经变得陌生,以至于听到这种消息,心头竟不起微澜。子虞一边想一边觉得惋惜,将家书封上蜡后,交给侍女送去御前。

不一会儿,侍女便回来复命,并高兴地带来另一个消息,皇帝要在东明寺中多盘桓几日。侍女说起这个,神色间掩不住的高兴,仿佛是子虞的功劳,下人们也跟着有了希望。

子虞心知并不是为此,苦笑着打发了她。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认定,皇帝为了她恋栈不去。子虞顿时感到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心里没有半分惊喜,反而有一种隐忧,皇帝的身边怎会没有皇后的耳目。

这份忧虑很快就成了真。

皇帝向宫中传递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绎,玉城公主携驸马就赶到了东明寺,口称与皇帝共同参详佛法,但是谁也没有把这个理由当真。

玉城到来时,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鸟雀们被宫人开笼放出,满园挣扎扑飞,不时还有色泽亮丽的鸟羽掉落,子虞随手捡起,珍惜地拭去灰尘。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唇畔含着微笑,正想说什么,玉城就闯了进来。

宫人们拦不住她,任由她冲到御前。玉城嫁为人妇已有几月,头发早已高高盘起梳做妇人髻,她遗自母亲七分貌美,婚后更显得珠圆玉润。只是她此刻柳眉横竖,满面不忿,钗环在头上珰珰作响。来到皇帝的面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样剜向她。

皇帝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佛前清净地,你这是做什么?”

玉城只好跪拜行礼,跟随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时走上前与她跪在一处,神色平稳,面貌英俊,正是驸马晁寅。

皇帝见了驸马,神色一缓,示意免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玉城嗔怨道:“我们来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让父皇在寺中流连忘返。”这下轮到驸马皱起眉头,躬声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来请安,顺便也好聆听佛法教诲。”

皇帝淡然道:“既然来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轻描淡写,玉城有些无奈,转眼又见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对皇帝道:“父皇,儿有私事要禀。”她这样说,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子虞。

子虞不等皇帝表态,浅浅笑了一下,请求告退。皇帝温和地看向她,点头应诺。

彼时日头尚藏在深厚的云层中,微风徐徐,略带凉意。子虞离开御前,心情并无一丝阴霾,面对玉城的气急败坏,心底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

穿过中庭就是厢房的后苑,玉砌阑干旁有几株石榴开得正艳,左右无事,她便令人支炉煮茶。身边侍奉的没有剩下几人,被这一指使,等水起龙眼,微微有声时,她只剩孤身一人。

茶烟袅袅起,身后忽然有男声唏嘘,口气轻软,“这样好的风景,姐姐不如赏杯茶给我,一起品尝。”

这声音分明年轻,子虞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便瞧见树冠下伫立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面容秀雅无暇。他身着朱红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着一缕笑,小小年纪就已显出风流倜傥的味道来。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睿绎也认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含着笑,“原来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现在只能含糊其辞,只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见伪饰,叫人难生恶意。

他走到炉前,已看见茶滚水沸,又道:“娘娘赏我杯茶吧。”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嗤”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绎接过就抿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又是叹息了一声,问道:“什么都没放?”

茶以盐佐味,子虞只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异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养成了不放佐料的习惯。

“在我故乡,清茶也是一种饮法。”她缓缓说道。

睿绎笑道:“别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极舒坦。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不去陛下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睿绎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并未笑,却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说什么,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话都给说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当,有些沉默。

“娘娘,再赏一杯吧。”睿绎似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又讨茶。

子虞又给他盛了一杯,说道:“不过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睿绎道:“饮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时间好,人好,心情好,饮什么茶都觉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口气轻慢,“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在那里心急火燎,娘娘却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真不能把他当个普通孩子。子虞细眼看他,问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劝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诉,而睿绎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睿绎的眼眸一如清水,敛容道:“娘娘别多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辩驳了一句,却胜过了百句千句。

子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真诚,感激地笑了笑,趁着水未煮老,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娘娘是南国人?”睿绎随口提了一句,漫不经心,仿佛只想揭开这层沉默。

子虞微微点头,“是呀,”她顿了顿,慨然道,“如今那里形势不明,时局不稳。”她这样说,心神也飘忽起来,如果家尚在,众王夺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是形势分明,时局稳定的?”睿绎凤眼微睐,嗤道,“我们身处的地方,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更让人觉得危险。娘娘有逃离的机会,却又一步迈回来了。”

子虞笑了一下,“原来还是在劝我。”

睿绎唇角一勾,绽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对子虞一揖,“为了娘娘的好茶,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他朱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低垂,更衬得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一笑扬长而去。

晚间用斋饭时,玉城脸色铁青,一脸愤懑,皇帝却沉静如昔,神态依旧。子虞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瘪。

瞧见子虞在场,玉城脸色又沉了几分,几次想要发作,都被驸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这样的日子又接连过了两日,玉城无论用哭诉,用哀求,甚至用发脾气,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心头的怒火一日胜似一日,想要拉同来的睿绎一起求情,睿绎偏又漫不经心,一门心思游逸玩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日说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为,日后叫天下人如何评说?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劝,反倒置身事外。”睿绎道:“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没有听见,这几日只听见你在说了,要如此担心,你就该首先闭嘴。”

玉城大怒,他们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间也少见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见,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妖妇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帮衬她。”

睿绎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泼悍,公主如此刁蛮,不仅插手宫闱,还想擅涉国事。”

玉城从小备受宠爱,连太子都让她三分,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弟弟会如此口风犀利,一时怔忪,愣在了当场。直到睿绎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这些年装疯卖傻的,你以为皇后娘娘就真的不晓事,如今有了可乘之机……”

“公主!”晁寅沉稳的声音及时从门外插了进来,他四顾了一下,眼底已隐隐有责备的意思。玉城于是闭口不言。睿绎依旧慵懒地含着笑,走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玉城,说道:“你真自以为这么能干,宫里才派你来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份上,我才劝你一句,再不收敛你的性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绎半分不动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两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皱眉对子虞说:“玉城只比你小三岁,又嫁了人,怎么还和孩子一样?”

子虞心说,因为她只是罪臣的女儿,而玉城却是皇帝的女儿。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难得有真性情,陛下岂可因为这而怪罪。”

皇帝点了点头,仿佛对子虞的反应感到满意,他侧头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绎也会有这样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来。”

评论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辞,评论皇子却不是她该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发一语。皇帝浅笑着问:“听说他问你讨茶喝?”

“是啊,妾都吓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皇帝颔首,淡淡道:“睿绎,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皇帝在寺中多盘桓了四日,打算御驾回宫。玉城欢欣鼓舞,以为直谏起了作用,趁着众人收拾行囊的时候,她走到子虞的身边,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残花败柳,还枉顾人伦,你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吗?”

子虞脸色稍稍一白,可转瞬就恢复了过来,再恶毒的言语,她都有所风闻,又何况这么两句,看着玉城趾高气扬的神色,她也悄声说:“公主的教诲,妾铭记于心。”说罢,转头即走。

她是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睿绎又是另一种漫不经心,玉城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念着,“等着瞧”。

子虞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驾离开的动静不小,她一直细心聆听,直到有紫衣宦官奉着紫檀银丝木盒来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是陛下留下的。”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套衣裙,樱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图案以金银两线绣缝,朵朵在盛开。可贵的并不是精致的绣工材质,而是饰物式样,分明是嫔的规格。

她轻轻摩挲衣料,在宦官一脸了然的眼神里,滴落泪水。她的牺牲,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补偿的代价。

子虞并没有完全放心,入宫一事对她来说,难度更甚于当年以宫女之身嫁做王府正妃,她也不能孤注一掷把未来交付给皇帝一人。想来想去,子虞不得不承认,殷相是她目前最能依靠的助力。

她写了一封家书递于相府,义母徐氏立刻回了一封,不但嘘长问短,还把京城的形势大致描述了一下。就在御驾回宫不久,晋王府就传来喜讯,侧妃怀了身孕,这是皇家第二个皇孙,不管是男是女,都值得高兴,皇帝立刻大加颁赐。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左武侯一家。他家三小姐尚未嫁入王府,侧妃就已诞下子嗣,这个消息简直如同噩耗,何况其中还牵涉到嫡长爵位的问题。左武侯当下坐不住了,进宫请求皇帝赐婚,皇帝当即允了。

徐氏在信中最后道,让子虞静待好消息。

过了几日,果然有宫中使臣到,旨称令子虞出家静修,法号“仪真”,原本应削发迁往妙应寺,却一概含糊而过,没有提及。

六月末,左武侯的三小姐嫁于晋王。因侧妃先有孕,皇家也觉得愧对新妇,默许操办。左武侯便用了十足的精神,王妃出嫁当日,丝竹歌飞,十里红妆。

出家的诏书一下,子虞与王府已是彻底没了牵连。几个侍女伶俐乖巧,怕子虞忧思伤身,有意讨好,就在王府办喜事的那几日,陪着子虞品茶赏花,莺声燕语,倒也热闹不少。有个侍女趁着子虞精神好,献宝似的端出一盘桂花糕让她品尝。

这个时节,桂花还未开,在清净寺院中能拿出这样东西,子虞都觉得惊奇,吃了两口,软糯微甜,留有清香。她颔首赞道:“糕点做得不错,尤其香气扑鼻,更是难得。”几个侍女之间不由吃味,细问来处。那侍女着意卖好,说道:“娘娘别小看这样东西,是去年九月的金桂,三洗三曝,压成粉放入冰窖暗藏,等过了年,拿出用蜜糖浸渍,和米粉一起蒸熟,如此一来,糕中含桂,不分彼此,味道自是上佳了。”

子虞含笑夸奖了几句。

世事就是如此,侍女要讨好子虞巩固地位,子虞也需要拉拢她们作为臂膀,谁也无法做孤家寡人。

白天用足了精神,夜里睡得就沉,子虞一沾枕头就入了梦。

梦中别无他物,一片苍茫平野。她曾经也梦过这样的场景,可这一次不同平常,费尽了力气,都不能迈出一步,身子仿佛被层层束缚,用千钧之力,都不能抬动手腕。她压抑地嘶喊了一声,怵然发现自己已醒了过来。

身子酸软麻木,胸口郁窒,似有巨石压身,这个样子太不寻常。

子虞怀疑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里,于是深深呼吸一口,一阵气血翻腾,从胸口一直窜进脑子里,她两耳嗡嗡地直响。

不对!她的身子已不听使唤,但是脑子却清明起来,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她苦苦思索,口干舌燥,整个身体已渐渐失去知觉。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难道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房门处突然有轻微响声,子虞艰难地挪动脖子,也只能看到一角侍女的裙摆,她拼命地抬动手脚,想弄出一点声音引起侍女的注意。侍女似乎发现了床帐里的不寻常,一直走到床前。

“娘娘,你醒着么?”侍女压低声音问。

子虞想说话,可嗓子里只“嘶嘶”地抽气。

侍女转动了一下身体,子虞转动眼睛看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昏地暗,她的眼,耳,口鼻,整张脸都被闷住,不能喘息,她顿时明白,侍女想用软枕捂死她。

生死之间,子虞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不能动弹的手脚开始挣扎。侍女也开始加大力气,狠狠地按住软枕,森然道:“无耻贱妇,有悖常伦,若让你在世,晋王颜面何存……”

子虞听不清她说什么,气憋在胸口,几乎要让身体爆炸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无处宣泄。她的思维渐渐模糊起来……

扭动挣扎的时候,她双手乱摆,忽然摸到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刺破了她的手指,这一痛,让她惊觉,是卸妆时忘记的金钗。

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握住,狠狠往上扎,噗的一声,侍女闷声惊呼,手下一松。

子虞终于吸入空气,挣扎着坐起来,侍女缩回身子不过片刻,又恶狠狠地要扑上来。子虞一时也生出狠劲,又一钗扎过去,正中侍女的肩膀,软枕扑地掉落在两人之间。这一下又狠又重,钗子竟拔不出来。侍女疼得弯腰倒在地上,口中呓道:“贱妇……”

子虞从床上爬下,越过她就要往外奔,手脚仍有酸软的感觉,一时不备,下颏撞在案几上,转头一看,那侍女仍不死心,正站起要往这里过来。

子虞心中大恨,抄起案几上的烛台砸过去。侍女肩膀受伤没有避开,额头被重重砸中,晕了过去。血从她的发际汩汩流出,顿时染满了整张脸。

子虞惊恐地看着她,双手发颤,这是白天献上桂花糕的侍女。

她的身子顷刻间冰凉,如浸冰雪。桂花,她怎么忘了,和那种毒的味道是如此的相似。白天她只吃了两口,侍女怕分量不够,晚上才来查看,补上最后一击。

子虞想到这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一眼瞥到侍女躺在地上,又害怕得牙齿战栗。

连贴身的婢女都要她的命,子虞绝望地想,还有谁是能信任的呢。

可转瞬又想到,失去了这么多,又岂能在这里夭折了前途命运。

擦了擦脸,她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灰色的外衣,再将头发匆匆挽起,离开时又将门掩好,不让外人看出异状。

她走得很辛苦,手脚有些僵硬,一直绕到了禅房,才觉得舒缓了好多,有值夜的沙弥将她拦住,“女施主,夜已深,此处不便进,请回吧。”

子虞道:“我家娘娘久病复发,上次是怀因大师开的药方,迫不得已才来讨教,还请大师慈悲。”

虽然住在寺中,但是子虞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僧人不疑有他,只是听她说话语调嘶哑生硬,仿佛生了重病,又不禁多瞧了几眼,这才进去通传。

怀因很快就走出来,看见子虞的时候愕然一惊,可立刻又淡然,对她双手合十道:“既然娘娘有急事,还请姑娘带路。”

走了没几步,怀因就发现子虞的异状,可是看她面色果决,显然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问。一直到了院子门口,子虞一阵晕眩,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幸好怀因在身后拉了一把。怀因道:“娘娘的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子虞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细细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遭遇全盘托出。怀因听着听着,一向清冷平静的脸不由变色,“将婢女刺伤,娘娘可是要我去探看伤势。”

子虞脸色漠然道:“背主之人岂能留命,我不过有几个疑问,要向她问个清楚。”

怀因这才知道,她并不想救那侍女,而是不想让侍女轻易死去。他的面色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深沉。子虞从其中读出他责备的意味,略一低头,抬头看向他,没有退让,“她是要杀我的人,我若对她心存仁慈,以后每一夜都将无法安睡。”

怀因平静地说道:“漠视他人的性命,就如同别人漠视你的性命。娘娘,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改变成你原本厌恶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子虞一下子被他刺伤,胸口窒闷地透不过气。、

怀因看着她,她却一句都不辩解,头转向一边说道:“大师若是厌恶,就当做没有此事,请回吧。”

怀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在我眼中是芸芸众生,婢女在我眼中也是芸芸众生,并无区别,恕我无法做违心的事。”说罢,他转身离去,子虞嘴唇翕动,并不出声挽留。

怀因走出一段,已离开了院子,心里有一缕说不出的牵挂,回头望了一眼,但见夜色深沉,她的身影几乎被掩埋其中,只有凉风拂起衣角,偶在黑暗中一显。他不禁想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刚才难以隐藏的沉重心思。

想到这里,怀因觉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作痛。离开的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子虞慢慢地往回走,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被她倔强地忍住,身后忽然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身,怀因已走到面前,眉峰微拢,目光闪动,在黑暗中仿佛清冷的月光,他踌躇了半晌,才低声说:“娘娘请带路吧。”子虞吃惊地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屋子里一片黑暗,子虞也不敢点灯惊动别人,悄悄推开窗扉,让月光透进来一些。她凭着记忆望侍女躺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滩血渍,人却不见了。她险些要惊呼出来。怀因看了一眼床边,又望向屏风旁,脸色忽然一变,伸手将衣袖挡在子虞的面前,“别看。”

那一刹那子虞还是看到了,那侍女侧躺在屏风旁,手握金钗扎在喉口,血浸红了整块地面,她临死前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因为腿和肩膀被扎伤,自觉逃出无望,所以自寻了断。

这一幕子虞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怀因挡在她的面前,听到身后沉重的两声喘息,忽然“嗵”的一声,子虞再也撑不住,摔倒在案几边。怀因上前扶起她,但觉触手的地方冰凉,心里暗惊,不及避嫌,搭她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忧重,“这是——中毒?”

子虞脸色平淡,“是的,应该是南国独有的毒药,堇汁。”

怀因沉思了片刻,又道:“这种毒极是霸道,幸好是润过水的,量又微小,调理几日就可以恢复,不过……”他看着子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不能再碰这种毒了,一点都不能碰,瞬息就会要命。”

子虞哆嗦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今夜发生了太多,已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到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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