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出了崇华殿,天色已近黄昏。昏黄的落日西坠远山,朝霞遍布半个天际,整个皇宫宫殿重楼层层叠叠都映衬在金黄色中。
他极目看去,天地一色,皇城的威严和天地之气相接,犹如天上的瑶池宫殿一般,闪着金光。
他沿着飞廊慢慢地走。所过得宫人纷纷对他行礼。谢晏心不在焉而过。眼前的美景都没办法令他动心,更何况眼前这些宫人。
“相国大人。”一道柔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谢晏回头看去。只见在金色的朝霞中,缓缓走过一位穿着明霞色宫装长裙的绝色女子。
她头梳流云双鬟髻,上面点缀着几根珠钗,耳配明月珰,一张鹅蛋脸上,五官秀美温婉。
谢晏垂下眼帘,躬身行礼:“下官拜见兰月郡主。”
眼前女子便是皇太后膝下最疼爱的兰月郡主。她父亲是京中宁安侯周氏世子周宸,母亲是皇太后的嫡女,嘉桐公主。
她自幼母亲早逝,父亲便将她托付给皇太后身边教养。皇太后心疼外孙女年幼失母,疼她爱如亲生。
所以在皇宫中谁人都知兰月郡主。
按理说兰月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应该会有点骄纵任性。但是没想到她在皇太后教养之下却是出落得端庄大方,温婉谦逊。
阖宫中上至皇上皇后,下至洒扫宫人都觉得她是京中闺秀榜样。
皇太后曾自豪说过:“将来哀家的兰月可是要配最好的男子。”
所以直到兰月郡主十六岁及笄之后,皇太后千挑万选都还不肯轻易放她出阁。
由此可见用天之娇女来形容兰月郡主,都是轻了。人人纷纷猜想,到底有哪个青年才俊才配得上这仙子般的女人?
不过,这个答案在三年前谢晏入阁为相时候改变了。
传言当一身紫袍缓带的谢晏进宫拜见皇上的时候,刚好偶然碰见兰月郡主,两人相谈甚欢。这件事被皇太后知晓后,特地招来谢晏入慈宁宫中。
从此以后,谢晏时不时就被召入慈宁宫“问安”。
皇太后的心思很容易猜。分明是看中了谢晏为乘龙快婿。而正好兰月郡主对这朝中第一相谢晏谢大才子也是分外青眼有加。
但是不知为何,整整三年过去了,无论在皇太后还是皇上的各种明示暗示之下,谢晏始终犹如木头一般不肯点头求娶兰月郡主。
于是,各种揣测就纷纷应运而生……
兰月郡主看着眼前俊雅出尘的谢晏,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
她曾想过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子,可是那只是闺阁无聊时的绮梦。清梦中的那个男人是永远看不清面庞的。是云和雾,风吹就散。
可是当她第一眼看见谢晏时,这个绮梦终于有了主角。
她忽然不抗拒皇太后的各种巧妙安排,也不再羞涩皇上和皇后善意的打趣。
她忽然想在这个男人身边,看着他眉眼悠远,挥笔疾书的样子。她可以不明白他心中装的是家国大业,还是忧国忧民,可是她忽然很想就这样安静坐在他身边,哪怕一句话都不用说。
也许,这就是爱情。她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心的跳动,那是有违礼教的悸动,是她这短短一辈子体会最深的感觉。
她不想放过它。可是有时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这么残忍。眼前男子却从未让她走进心里,哪怕一刻。
“兰月郡主?”谢晏抬头看见兰月郡主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出声提醒。
兰月郡主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谢相最近瘦了。”
她很好地解了自己的尴尬。
谢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含笑:“多谢兰月郡主关心。”
兰月郡主轻叹一声:“最近太后着了风寒,前天还在念着谢相怎么不去慈宁宫。”
谢晏低眉:“下官惶恐,这就去向皇太后请安。”
兰月郡主见他自责,微笑:“谢相不必自责,太后并未责怪你。只是慈宁宫寂寞,老人家想要多点人热闹。”
她说得寂寥,谢晏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眼前少女完美得不像是真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优雅而大方,谈吐也十分妥帖。
这样的人儿为妻绝对是男人最幸运的事,可是他……
谢晏眸光微黯,含笑道:“兰月郡主是要回慈宁宫是吗?若是的话,可以一起同行。”
兰月郡主眼中微微一亮,不过很快她就垂下眼帘。
半晌,她似下定决心似的道:“其实,我是来等谢相的。”
谢晏一怔,停下了脚步。
兰月郡主苦笑:“谢相,过了年,我就十九了。”
谢晏沉默。
兰月郡主看着他的沉默,心中像是有一把刀钝钝地痛了起来。谢晏很好,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很好。
他才华绝世,满腹经纶。一身才华连一向严苛的皇上都佩服。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处事沉稳,处理各种朝政头头是道。
他很好。哪怕对宫中的贱奴都不曾看不起。他很好,朝中不论老迈的三朝元老,还是同龄的同僚都对他交口称赞。
人人都说,生子当如谢郎。
整个朝中上下,爱慕他的女子可以填满整个京都。
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可是唯独对她不好。他保持着距离。不靠近,也不会令她因为疏离也不悦。
他会按时来慈宁宫请安问好,也会关心她四季变化注意身体。不过除此之外,她再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一分额外的温暖。
他的好,实则是一味慢性毒药。渐渐腐蚀她的心,腐蚀着她的青春,她的热情。腐蚀着她的爱情。
她等着他从十六岁豆蔻年华,一直等到了十九岁。等来的是一年一年的无望到绝望。
兰月郡主眼中慢慢浮起水雾,低声道:“太后说,今年就要为我赐婚。”
谢晏依旧沉默。
良久,他行了一礼,目光诚挚道:“恭喜兰月郡主,将来迎娶兰月郡主的人一定很幸运。”
兰月郡主眼中的亮光一寸寸暗了下来。她自嘲一笑:“谢相真是这么想的吗?”
她今日来这里等了两个时辰,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来的。可是这个时候她忽然后悔了。
哪怕自欺欺人,她也许可以再欺骗自己几个月。可是现在,一切都那么血淋淋。
她说,过了年,我就十九岁了。
他沉默。
她说,太后说,今年就要为我赐婚。
他说,将来迎娶兰月郡主的人一定很幸运。
一切都不用再说下去了。再说,她就丢盔弃甲,一地兵荒马乱了。可是自小的教养令她挺直背脊,面色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谢相,你有意中人吗?”她忽然问。
谢晏忍不住抬头人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眼前美丽的少女。明明她像是下一刻就要崩溃哭泣了,可是这一刻却还能带着笑意地问。
虽然她的笑容很牵强。
许久,他回答:“有。”
兰月郡主微微踉跄了下,面色在那一刹那苍白。
“她,是谁?”她定定看着他。
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他心中原来有人,难怪对她如此视而不见。原来这三年对她真的是一场绮梦,风一吹就散了。
谢晏只是沉默。
霞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谁也没有打扰两人,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两人相对枯站。
兰月郡主苦笑:“很难回答吗?谢相不想说就罢了……”
“不。”谢晏忽然打断她的话,“不是不想说。”
“那是什么?”
“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谢晏明澈的眼中浮起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却刺痛了兰月郡主的心。
这才是他真心的笑容吧。那么明亮,那么光芒四射。而不是他对每个人一样总是淡淡的,谦逊的笑容。
那笑容虽好,却太过循规蹈矩。
兰月郡主恍惚地看着眼前的谢晏,耳边听得他温和的话随风传来。
“她很不好,满口谎言,古灵精怪。时常出人意料,令人很头疼。”
“她时常闯祸,可是却又智计频出。有时候连我都不知不觉着了她的道。”
“而且,她很爱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兰月郡主听见自己笑着问:“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啊。”
“是的,有的。”
谢晏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看着她。他的眼中有怜惜有惋惜,也有愧疚,唯一没有的是爱恋。
他道:“时辰不早了,兰月郡主,我们一同去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吧。”
兰月郡主点了点头,然后眼泪就笑着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