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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元朴暗访宋雏凤,女帝南朝议军政(2)

元本溪摇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整顿江湖势力,只不过当年先帝命徐骁马踏江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之后朝廷虽然在御前金刀侍卫中给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赵勾两处也多有分发护身符,送出相当数目的铜黄绣鲤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气魄,还是相形见绌。虽说让心高气傲的顶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联手刺杀某人是痴心妄想,但在一场战事中减少甲士死亡并不难。然而两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念头。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脉正统,加上宦官韩生宣的阻挠,以及柳蒿师那份太安城内唯我独尊的心态。第二件事是徐骁收缴天下秘籍入库,并定下传首江湖的规矩,从此奠定了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调子,导致我朝无法造就北莽那种溪流融入大江的气象。”

元本溪叹了口气,晃了晃酒壶,望向年纪轻轻的宋恪礼,沉声说道:“聪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复杂,甚至往往很简单,但只有一点不能出错,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远处和脚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对的。真正难的,是‘知易行难’的这个‘难’字。你祖辈父辈两位夫子联袂称雄文坛,打压他人,未必不知此举有碍士林风气,为何?放不下一家荣辱罢了。当今天子不采纳李当心的新历,未必是不怜天下百姓,为何?放不下一姓兴衰而已。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入皇宫,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早早被风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地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

宋恪礼正要继续请教,元本溪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经被人盖棺论定。庙堂上如何,在本朝也会有一个了断。以后我元本溪与李义山、纳兰右慈这种谋士也成绝响,至于帝师,就更成奢望了。”

随后的一路南下云淡风轻,大将军阎震春和他的三万阎家骑军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调兵遣将,短时间内并无战事,而且那些马贼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马车走得无惊无险,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散仓那处战场。

元本溪走出马车,没有马上走向双方投入了五万骑兵的沙场,而是来到那个西楚重骑兵人马停留的地方。离阳唯有北凉、蓟州和两辽出大马,西楚战马先天不如这三地,而且重骑兵赶赴战场,也是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势如虹一路疾驰,而是需要大量的负重骡马和众多辅兵。重骑兵在投入战场之前,骑卒不披甲不上马,只隐蔽于距离战场不远不近的场所,安静等待时机。然而,一旦让要求苛刻的重骑兵完成蓄势冲锋,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冲撞力,无与伦比!可以说,重骑军就像每一位骑军统帅都试图金屋藏娇的女子,更是敌军统领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敌”。

元本溪按照这支重骑军参与战事的行军路线缓缓步行,一直走到最终战场,然后蹲下身,闭上眼睛。

他似乎可以看到那场骑军大战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轻骑战至最后,西楚重骑杀出。

已换了数匹战马的阎震春满身鲜血,视死如归,带着一直护驾所剩不多的亲卫骑兵,率先迎向重骑。

有马者继续骑战,进行最后一次冲锋对撞。

已经没有战马骑乘的阎家骑卒便步战结阵,一同迎向那支势不可当的铁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后,已经同样倦怠至极的西楚轻骑继续咬牙追杀。

阎震春首先战死,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将官随后尽死。

许多无力再战的阎家骑卒,木然地看着敌人马背上的枪矛刺来,或者是怔怔地看着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众多被鲜血浸透的旗帜倒在战场上。

有骑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帜一角。

大战过后,西楚那名没有亲上战场的年轻统帅有条不紊地下令给辅将处置后事。年轻人并没有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喜悦,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环视四周,默默地低下头,抬起手臂擦拭泪水。

既是为西楚儿郎,也是为敌对阵营的阎家骑军。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之壮观,却也不是峰峰都筑有道观,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借着那位北凉王在山上大兴土木的东风,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观,观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纪最小的徒弟韩桂。这位年轻道人修心不修力,连老掌教王重楼都给过一句“此子正心诚意,将来愈行愈远”的评语。不过,即便武当山风淳朴,可韩桂既不会炼丹,也不会符箓,甚至连那占卜卦数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故而宋知命一直不准这名闭关弟子“开峰”。当然,以从前武当山的香火,更多的还是有心也无力,以至于王重楼仙逝之后,掌教都由洪洗象变成了李玉斧,韩桂仍是不温不火地修仙问道。

青山观虽是新落成,但韩桂本就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玲珑人,经过初期各峰道观的热闹恭贺后,位置偏远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观的香客更是寥寥无几,一旬下来屈指可数。倒是有个孩子经常跑来青山观嬉耍,跟扫地道童渐渐熟络起来,后来又带了个年轻人来上过香,据说是他的师父。观主韩桂年幼登山,潜心研习典籍,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认不得那个出手算不得阔绰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时,韩桂甚至依旧没认出来,反而是扫地的弟子记住了那人的脸庞,偷偷小声提醒,韩桂才急忙跨出门槛,喊住了那个细看之下气韵不俗的公子哥,说是道观简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位丰神俊朗如谪仙的香客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下来。韩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韩桂煮茶也不似那些规矩烦琐的江南名士,不讲究烹茶之水。两人对饮,自称凉州人士徐奇的香客并不多话,只称赞了茶味幽远,韩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们饮茶的时候,那个时不时跑来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韩桂的徒弟清心,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聊着天。清心别看年纪小,而且在青山观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课业和活计,可辈分在武当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楼那几位,在山上辈分最高,只不过随着岁数最大的宋知命离世,如今仅剩下陈繇和俞兴瑞两位年迈真人,接下来便是新掌教李玉斧这一辈。因为上一辈收徒甚少,韩桂作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辈分相当,接下来便轮到“清”字辈。武当山上有四十余人,虽说有人数渐长的迹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莲花峰、玉珠峰那几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许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声师叔。小道士清心戴着武当常见的洞玄巾,顶有寸余棉帛折叠,巾面绘有祥云,如竹简垂于后,师法于仙人吕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结识的同龄伙伴说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养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调理真论》记载,至此雷始收声,阴气渐盛,我辈当早卧早起,与鸡俱兴。而且我师父说过,秋季燥热也分温燥、凉燥,得多在登高望远的地方勤快吐纳,叩齿咽津。养生之法,概而论之,就是‘敛藏’二字……”

听着道童文绉绉言语的另外一个孩子咿呀嗯啊着,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还是好奇地问道:“既然以后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来了?那你们道士会不会忙着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个白眼,鸡同鸭讲让他有些生闷气。

那个自知犯错的孩子挠挠头,不知所措。

清心不愿跟这家伙斤斤计较,突然一脸嘴馋样,还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低声道:“地龙,我跟你讲啊,小莲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马上就要红透了,好吃得紧!我跟几个师兄和其他峰上的师侄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话,我就算你一个。”

余地龙讶异地道:“小莲花峰?不是你们上任掌教洪仙人一个人的修道之地吗?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师父,然后又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嗓音:“小师叔祖没飞升前,咱们去摘柿子没啥事,小师叔祖还会亲自帮咱们上树摘哩!唉,可惜小师叔祖飞升后,掌管戒律的陈师伯祖就不怎么让人去那儿了,前些时候不知为何还下了一道禁山令。可那里的柿子,真的特别甜特别好吃!”

说到这里,小道士蓦然红了眼睛,赶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余地龙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点出息好不好!没事,我赶明儿帮你摘去,包管你吃够!”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们小师叔祖了!”

这边又是柿子又是小师叔祖的,那边韩桂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叹息一声,有些失神。还记得当年这个时节,骑牛放牛的小师叔每次见着他们这些后辈,都会变着法儿地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红灿灿的柿子来,递给他们之前,还不忘用袖子轻轻地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说是徐凤年,轻声说道:“韩道长,我略懂堪舆皮毛,知晓小柱峰的山势水脉疏密有致,在武当山也属于有数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说一句,怎么青山观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却这般稀少?”

韩桂虽然不谙人情世故,其实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洒然笑道:“照理说,小柱峰风水确实很好,本该交由‘清’字辈一位天资极佳的大弟子来‘开宗立派’,只不过当年小师叔大概是跟小道开玩笑,说小柱峰的桂花尤其香,冠绝诸峰,小道俗名里有个‘桂’字,命里该有。说心里话,不提其他,就说青山观内的塑像供桌,都是铜铸鎏金,价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话,小道这些天当真是怕那贼人惦记上,到时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拦也拦不下啊。其实就小道自身而言,何处读书不是读,何处修道不是修,毕竟人生在世,吃不过几碗饭,穿不过一身衣,睡不过一张床。”

徐凤年打趣道:“韩道长作为修道之人,也计较那些黄白物件?难道不该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许牵挂吗?”

韩桂爽朗大笑,摆手道:“错啦错啦,‘仙人’,还有一半是人,至于‘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凤年似乎一脸不悦,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还望道长解惑。”

韩桂并未在意这位徐公子的阴郁神情,笑着缓缓说道:“睡一觉睁双眼食三餐,勤四体耕五谷尊六亲,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本分,并非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虽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毕竟前途渺茫,咱们修道,说是修长生大道,其实在小道看来,是在修一个‘道理’。打个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丢不坏,就是‘道理’。若是借宿,护着院中物件不被偷窃掳抢,更该如此。小道便是这青山观的过客,更是那人世间的借宿之人。丢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会点石成金的手段,赔得起,倒也不会心疼,可小道只会修道,不会生财,既然赔不起,那就要心疼。”

徐凤年会心笑道:“道长的这个‘道理’,很俗,但是不坏。”

韩桂笑着随口说了一句:“有个俗念头,想做长生人。”

徐凤年双指摩挲着瓷杯边沿,轻声说道:“我倒是遇过几个能长生却不愿长生的人。”

韩桂也没觉得这位公子哥是在夸夸其谈,由衷地感叹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后就不曾下过山,学不来两位师叔,以后若是有机会,定会下山去瞧一瞧。”

徐凤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扫去许多心中积郁,然后向韩桂“请教”了许多修道养生的学问,后者对答如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无半点藏私。

日头西斜,天色渐晚,台阶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由坐着变蹲着再变站着,再由站着变躺着趴着,没奈何各自的师父谈兴颇浓,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收工的迹象,百无聊赖之下,余地龙跟清心都开始打瞌睡。余地龙觉着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用几样在清凉山王府尝过的吃食来帮小道士解乏,什么青萝卜陈皮鸭汤,什么桃花焖鳜鱼,清心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滋味,可光听着就口水直流。

徐凤年看了眼满院暮色,站起身,抱歉地道:“今日多有叨扰,耽误道长修行了。”

韩桂跟着站起,摇头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闲暇时可以多来青山观坐坐,尤其是出冬笋的时候。”

徐凤年的回答比较煞风景,他一板一眼地说道:“短时间内多半是没有机会来此做客了。”

韩桂愣了一下,也不知该怎样接话,徐凤年笑道:“我家藏书颇丰,回头让人给青山观送些书籍,就当给道长借阅。”

韩桂嗯了一声。

余地龙看到师父总算要打道回府,蹦了起来,笑道:“走喽。清心,回头找你玩啊。”

小道童赶忙起身,小跑到台阶下,跟着师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观外。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道士满脸的恋恋不舍。

“师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向师父请教一篇文章,内容博大精深,与其说是师父在解惑,不如说是徐公子在授业,像是一门导引术。唉,若是真想将其钻研透彻,短则十年,长则穷其一生,看来不用急着下山了。”

“这么难学?师父,那就别学了呗,天底下那么多书籍,哪能本本都读明白。”

“这一篇不太一样。”

“师父,那你千万别教我这篇!你都要读十年,那我还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当山,我不干!”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饭吗?”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师父亲自动手,省得你撒盐没个轻重。”

“……”

“对了,切记,修道之人不可终日游荡,做空躯壳。去,趁着师父做饭的工夫,把《遵生九笺》抄写两遍。”

“……”

徐凤年和余地龙沿着新辟的石径小路走下小柱峰,余地龙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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