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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梦醒了(1)

二月中旬的这一个夜晚,假如有人不小心在宁州西部边陲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宇文公子,一定会吓一大跳。这位平日里风度翩翩儒雅可亲的名门之后,此刻却是失魂落魄满脸呆滞,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黄沙,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某个落魄天涯的无名穷汉。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两名从人,也是一脸忧心忡忡。

“公子,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啊!”女斥候说,“我们可以去向那个鲛人求情,也许还可以找人仿制一柄苍银之月……”

“你闭嘴!”宇文公子不耐烦地暴喝一声。女斥候低下头,不再说话,双眼里隐隐含泪。梁景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驾驶着马车。这条小路上除了轮子滚动的声音外,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宇文公子才重新开口说话:“抱歉,刚才失态了,此事是我算计不周,原本不能怪到你的头上。”

女斥候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不用抱歉,公子,我……我的性命都是你的,怎么会在乎这些?我只担心你……”

宇文公子苦笑一声:“我的性命很快就难保了,怎么还有资格去掌控别人的命运。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我就愿意跟在公子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女斥候执拗地说。

宇文公子摆了摆手:“再说下去简直像是戏文里的台词了……梁景,你怎么停车了?”

梁景没有回头,坚定地说:“公子,你不能这么消沉,一定还有办法的。这次被游牧部落占了上风,起因在于我的身份败露,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赎罪。”

“这也不是你的错,”宇文公子说,“他们能有手段让天驱和辰月束手束脚,能看破你的底细并不奇怪。总而言之,此事我不会怪罪你们两个,这不过是命运的一种。也许宇文家族注定了要背负着这样的诅咒一代代活下去。过去我一直在想,哪怕只有一天可活,我也要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不能丢了宇文家族的荣耀;但现在看起来,这世上没有面对死亡完全不畏惧的人,我或许……真的被绝望击败了。”

女斥候和梁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这位似乎注定短命的公子。三个人正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突然之间,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如此懦弱不成器,真是符合宇文世家的一贯风范。”

这个声音乍一听似乎隔得很远,但传入耳中却又异常清晰,令人难辨说话者的方位。女斥候一跃而起:“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躲着干什么?快点滚出来!”

“滚出来?”对方嘿嘿一笑,“你打算让谁滚出来,你还是我?”

随着这句话,马车的四周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此时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女斥候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了包围,从身上解下一条长鞭,梁景也拔出了腰刀,宇文公子倒是镇定自若,仍旧端坐着纹丝不动。

脚步声渐渐逼近,即便没有月光,也可以隐隐见到一些敌人的轮廓,看起来敌人数目不少,至少得有三四十个。女斥候看准了当先几个人的身形,手中长鞭忽然抖出,连续三记重击,把最前方的三个敌人的颈骨齐齐打折。

这是她最得意的杀招,此刻一击奏效,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紧跟着纵身跃出,长鞭袭向后面的第四第五人。她心里盘算着,合三人之力,以最刚猛的杀招争取在其中一路打开一个缺口,还有逃脱的可能性。

女斥候毫不在意地掠过那三个刚刚被她打折了颈骨的敌人,这三人的身体摇摇晃晃,看来正要倒向地面。但令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刚刚把这三人甩在身后,她的肩膀猛地一下被人抓住了。她心里一惊,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有这样快的速度,能够一瞬间来到她的背后施展突袭,但回头看时,才是真真正正地大为震骇。

出手抓住她的人,赫然是之前被她打折颈骨的三人之一!这个人的头颅完全歪向了一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活着,但他竟然能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肩膀。更要命的是,其余两人竟然也还能活动,一左一右围住了她,一个抓住她的手臂,一个出手抢夺她手里的长鞭。

不可能!女斥候想,这三个人绝不可能还活着,然而,并非只有活人才是能动的……她正想到这里,宇文公子已经开口了:“须弥子先生,是你吗?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安星眠和雪怀青站在房顶,看着身前的吉老三,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这的确是他们见过、胁迫过的那个吉老三,满脸坑坑洼洼布满疤痕,头顶光秃、左腿残疾,形容佝偻。但他又和那个吉老三不太一样,因为他是在两人的注视下飞过来的,用纯血统羽人才能有的华丽的双翼飞过来的。而他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种猥琐懦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自信的锋芒。即便他的外形十分不堪,但配上这样的锐利眼神,让人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巨人。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不太像雪寂,至少不太像你们听说过的那个二十年前的英武俊朗的雪寂,”吉老三说,“但我的确是雪寂,至少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我没有猜错的话,我的那个笨蛋兄弟多半就是在这枚玉镯上露出了破绽。”

他说这一番话时,声音沉厚而富有磁性,言语间自信而又条理分明,的确和之前那个畏畏缩缩连说话都结巴的吉老三完全两样。雪怀青走上前去,来到他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你的容貌虽然毁了,但这双眼睛……真的很像我,那种什么都不怕的目光也很像我。你就是我的父亲,没有错的,但是原谅我,原谅我现在……”

这个真正的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现在你我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疑团,让你根本无暇去体会父女亲情。这没有关系,既然我来见你了,就一定会告诉你实话,虽然我之前避着你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听到这些实话。”

雪寂一面说着话,安星眠一边悄悄观察着他,他说话时虽然极力压抑着情感,显得平静淡然,但两手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目光中也隐隐有火焰在燃烧。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安星眠得出这个结论,父女俩都是如此,却又都在努力压制。这样的久别重逢,真是太让人伤感了。

“那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雪怀青问。

“也许因为你太聪明了,我骗不了你;又或许是因为你太执著,让我不忍心骗你。”雪寂淡淡地回答,“总而言之,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过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雪怀青说,“那个出面的雪寂是假的,而苍银之月也并没有被毁,对吗?”

雪寂点点头:“对你们俩而言,其实很好猜的,苍银之月之所以失灵,有可能是因为魂印石被毁,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萨犀伽罗在它附近。而你,安星眠公子,就是携带萨犀伽罗的人,所以在这个计划里,你十分重要,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安星眠苦笑一声:“所以你才会以自己做诱饵,一步一步引我上钩,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利用你,却没想到其实是你在利用我。我帮你挑拨了天驱和辰月开打,我也用身上的萨犀伽罗帮你演了这一出戏,骗过了他们。他们没有见到我,即便见到了,也猜不到萨犀伽罗竟然就是我随身携带的一块翡翠。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你事先就把这件事说明了,我和她也一定会配合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难道你……其实还想对我们动手?”

雪寂轻声叹息:“虎毒不食子啊,何况我一心只是想化解祸事,并不想去伤害谁,或是抢夺你的萨犀伽罗。”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们,还弄出一个假父亲来,为的是什么?”雪怀青盯着雪寂,继续追问,“你根本就不想见我?”

“我当然想见你,更想帮助你,”雪寂说,“不然我不会故意放出我的家族信物,让天驱和辰月找到我。”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安星眠一惊,随即释然,“其实倒也不难猜想,以你那么周密的谋划,怎么可能一时疏漏让别人找到你,那一定是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把相关的人都引来,解决这个问题。而整个这起事件,假如你不露面,其实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陷入麻烦的只有我和她而已。所以,你真的是在帮助我们。”

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说:“虽然我心里还有怨气,但这个说法,确实是最能讲得通的。所以关于这两天发生的事件,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其实只是为了让你不要那么难过,”雪寂艰难地挪动着瘸腿,坐在房顶上,月光照着他佝偻枯瘦的身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和落寞,“因为真相说出来,很伤人心,我宁可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至少还能在心里保留一下美好的想象。”

“什么真相?”雪怀青问。

“你的母亲……早已背叛了我,”雪寂轻声说,“她和我在一起的目的,只是为了夺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这两件法器而已。她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雪怀青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心目中,从未停止过对当年那件事的揣测和想象,但无论怎么猜想,有一个前提是默认的:父亲和母亲是深深相爱的。她相信,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和母亲被迫做出了暂时分开的选择,以便逃开追兵的追捕,但他们的心始终在一起。无论他们身在何方,是不是流落到了某个贫穷荒僻的山村,孤苦地生下孩子,他们都是彼此挂念着对方的。这样的相信,支撑着她对父母的美好期许。

但现在,从雪寂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坚硬的冰锥,把她如冰一般纯净美丽却又脆弱无比的想象一下子凿得粉碎。而父亲的这一句“她并没有真正爱过我”,更是让她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那么我的诞生,是不是也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出于某些意外,甚至是被母亲利用的工具呢?

她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作为一个人羽混血儿,在一个人类山村里歧视的眼光中默默长大,身边只有一个略有点疯癫的养父,从来没有真正的父母站出来保护她、疼爱她,但她从来不会为此流泪哭泣。但是现在,真正的父亲就坐在身旁,却用短短的一句话就击溃了她的堤防,甚至让她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

安星眠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雪寂叹息一声,接着说:“从头说起吧。从二十年前开始说。相信你们也已经听说过了,二十年前的冬天,正是风氏和雪氏的百年之约到期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去往宁南,但目的却并不是争夺王位。我从来就没有权力方面的野心,那一趟去宁南,原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劝说风氏领主风白暮放弃掉城邦至宝萨犀伽罗。”

“放弃萨犀伽罗?这怎么可能?”安星眠很是吃惊。

“当然有可能,因为萨犀伽罗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对抗苍银之月,”雪寂说,“如果能毁掉苍银之月,萨犀伽罗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而苍银之月……那时候就在我的手里。我去求见风白暮,就是希望能找到方法让这两件法器一同被摧毁,但我没想到,我把自己送进了一场和两件法器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大麻烦里。”

如果说,在最初被放逐之后,雪氏的先祖还曾怀有击败风氏重夺宁南城的梦想的话,到了雪寂这一代的时候,这样的梦想已经和狂想妄想没什么差别了。在这百年间,雪氏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变故,尤其是几次残酷血腥的内乱,让原本就实力不如风氏的家族力量更加削弱。在圣德二十四年这个时间节点到来的时候,远远盘踞在宁州偏远地带的雪氏家族已经衰败不堪,别说和风氏所拥有的霍钦图城邦相抗衡,哪怕是从宁南城里随便拉出一个贵族之家,恐怕都能击溃他们。

年轻的雪寂对此反倒感到很开心。他是个对权力无欲无求的人,接任雪氏族长不过是因为其他合乎条件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人而已,雪氏不再具备动摇风氏根基的实力,他反而十分轻松愉悦。百年之期将满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要去到宁南城,明明白白地告诉风白暮,雪氏不会再对城邦的主权有任何想法,从此双方可以宽心地过日子。

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一年里的雪寂毫无压力,并没有为了这次重要的会面做任何准备,反而四处游玩,自得其乐。春天的时候,当来到宁州中部的一片森林时,他遇到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一群人正在追杀一个单身的人族女子,这帮人中既有秘术士也有武士,本领都不弱,下手也极为狠辣。出于义愤,他挺身而出,试图帮助这位女子,但两人还是寡不敌众。正当雪寂以为自己这一下头脑发热的“义举”搞不好要让自己丧命当场的时候,女子突然从背后取出了一根深黑色的铁棍,将铁棍举到半空中。紧跟着,没有任何征兆地,敌人全部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虽然还有呼吸心跳,却再也没有分毫意识,自然也无法动弹了。

“这、这是什么?”大难不死的雪寂喘着粗气,看着这根带有恐怖魔力的铁棍,十分惊讶。

“这是一件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凶恶法器,”女子回答,“我想要毁掉它,这些人就是为此而跟过来的。”

“照我看,它的存在倒也不完全是坏事,”雪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要是没有它,我们俩的命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可是要是没有它,你今天也根本不可能被搅进这件事情里来,也就不可能把命交代在这儿,对不对?”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说的……倒也挺有道理的。”雪寂搔搔头皮,哈哈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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