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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姑侄交锋

千里之外的长安离夏日又近了几分,繁花已谢,绿意深浓。日理万机的嘉熙帝始终惦记着墨城之事,直到收到即墨无白的来信。

信中提到墨城表面看似坚不可破,实际上官员大部分都效忠已故的即墨彦,师雨地位未必牢靠,可以拉拢官员以图之……

嘉熙帝阅罢心情大好,食欲又有增加。

墨城的夏季就没那么温和了,凶猛而至,似乎一夜之间气候就变了,早晨和晚上都感觉冷飕飕的,中午的日头却是热辣如火。

随着热度而来的是繁忙的贸易,越来越多的商人涌向这里。天高皇帝远,百无禁忌,人多口杂,有关即墨无白来此一事也被编排出各种花样。

城中有间回纥人开的客栈,叫做沙义拔克,回纥话里“住店”的意思。全城的客栈,就属这里落脚的商人最多。

中原商人对即墨无白都不陌生。他年少有为,平步青云,当年鲜衣怒马啸长安,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后来骤然辞官归隐,又不知让多少人扼腕叹息。所以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夸赞太常少卿的话,认为他足以接替老城主的位子,实在搞不懂老城主何必非要让养女执掌墨城。女儿家还是待在闺阁找个好人家最要紧嘛。

西域商人可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们常年在墨城行走,对老城主的威信感受最深,既然他选了这个养女,绝对不会错的。何况前些时候这位代城主还放宽了往来贸易的条件,给了他们不少便利,可比那些顽固的男子好说话多了。

两边商人讨价还价的谈生意,还顺带争论一下谁适合做城主,不亦乐乎。

即墨无白抽空去沙义拔克里坐了坐,换了一身最普通的儒衫,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觉得挺有意思。

有人说西边的若羌国在老城主故后曾派人来见过师雨,大概是想结亲,但最后不了了之。在这之后,若羌国中便流传出师雨面貌丑陋可怖的传闻,越传越广。

即墨无白摇头,必然是师雨的计策,她本就不轻易露面,又有几人见过她真容?

这些无伤大雅的传言流传了一段时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有个叫封摩迦的和尚到了墨城。

封摩迦是天竺僧人,名气响彻西域,因为精通汉学,在豫国也颇受尊崇。

这位高僧近日忽然出现在墨城,却并不是来讲经传道的,而是四处宣扬预言,声称墨城命定该有女子治理,若由男子出任城主,恐有大患。

受西域影响,墨城几乎是座佛城,百姓大多信仰佛教,就连师雨的名字也是出自佛语。再加上封摩迦在墨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要说男城主,还有谁能比即墨无白更有资格?

墨城百姓开始私底下质疑即墨无白,说老城主在世时他不曾尽过半分孝道,如今却来墨城装孝顺,必有所图。高僧来此示警不会是空穴来风,定然就是为他而来……

一个得道高僧怎么会管这种闲事?必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即墨无白得知消息后,朝师雨住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她先前给我吃胡椒还算客气了。”

刚在墨城官员那里打开缺口就来这么一出,简直就像是一桶水泼灭了刚要燃起的火星一样让人丧气。

即墨无白当即赶去封摩迦挂单的仰光寺,要会一会这位高僧,哪知到了寺庙门口,竟看见有官兵从庙中出来。

“杜泉,去问问出了何事。”

杜泉应声而去,在寺庙里打听了一圈,回来道:“师城主得知那个封摩迦四处散播谣言后很是生气,已派葛贲将他拿去问话了。”

即墨无白朝外看了看,仰光寺在此地颇负盛名,每日都会出入不少善男信女。今日师雨当众拿了人,表面看是为他出头,实际上只会引来百姓猜忌,流言更盛。

他放下帘子:“回城主府看看。”

墨城虽然说起来仍旧是豫国的一座城,实际上在即墨彦手中多年,官制等级周密已不逊于一国。

城主府前院设有议事厅,每五日例行议事,逢年节或大事发生、境外交涉,城主也都会在此与下属官员商议,规格堪比皇帝上朝。

即墨无白对此略有耳闻,一直想见识一下这逾矩行径,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不想竟然是为了一个谣言。

侍卫为他引路,进了大门,居中拾阶而上,直到高处,便到了议事厅门前。

即墨无白迈步而入,见师雨正坐在厅中上首,一身素服,仍是脂粉未施,只在头上簪了一支碧玉簪以作庄重。

下方只站着几位官员,分分散散的,倒更像是在看热闹。正中跪坐着一名僧人,褐色僧袍,背影看起来是个青年人。

并没有预想中的审问,厅中很安静,只有那个僧人在用沉稳的调子说着话,声音不高,不仔细听的话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夙鸢悄悄在师雨耳边提醒了一句,她抬头朝即门口的墨无白看了一眼,复又低头对封摩迦道:“你反复说墨城不该出现男城主,可别忘了老城主就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大英雄。”

封摩迦呼了声佛号:“即墨老城主英雄伟岸,自不必说,若无他,岂会有今日的墨城?贫僧所言乃是指当今的墨城不该由男子执掌。”

师雨挑眼看了一眼即墨无白,端的是媚眼含波,口中却斥道:“一派胡言!”

即墨无白不动声色,周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却盯着那位高僧看个不停,看着看着,又走近绕着他走了两圈。

封摩迦乍见眼前出现个仪容翩翩却双眼红肿的男子,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逝。

那天用的胡椒实在是太多了……

即墨无白顶着这红肿的眼眶,目光在他头顶停留片刻,嘴角忽然露出笑来,双手合十见了个礼:“久闻大师高人之名,今日得缘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众人莫名其妙,少卿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竟还高兴见他?

封摩迦回礼时也是一脸茫然。

即墨无白弯腰看着他的双眼:“大师,人人称赞你为得道高僧,却不知你那些预言的依据都是从何而来?”

封摩迦呼了声佛号:“自然是读万卷经书,侍西天诸佛而来。”

“原来如此,那敢问大师究竟读过多少经书呢?”

听到这个问题,他一个出家人竟露出些得意之色来:“我自西域而来,遍访诸国,便是因为经书都读遍了,再无可读经文了。”

听闻此言,一旁的官员们不禁都面露敬仰之色。

即墨无白直起身,皱眉道:“我曾读到过一本《澄俨经》,年代久远,晦涩深奥,然佛法高深。可惜我只得阅上部,没有下部。在下多方查证,得知下部所言乃是红尘纷扰,佛法出尘,不受挂碍,循理自然……不过是否当真如此,也未曾得到证实。”

封摩迦又呼一声佛号,面容安宁:“施主见谅,贫僧读经书万卷,一时记不清楚,但佛经皆讲究无心随缘,想必道理是没错的。”

即墨无白面露不解:“既然佛法出尘,不受挂碍,大师又为何偏要跳入这世俗红尘之中呢?嗬,此理不通,恕在下无法信服。”

封摩迦抬眼:“施主认为贫僧此举不合佛理?”

“正是。”即墨无白拱手:“若大师不弃,恳请一辩!”

周遭顿生喁喁私语,师雨也不禁对即墨无白刮目相看,他竟要求与高僧辩法?

封摩迦眼神微动,似在思量。即墨无白并不给他机会拒绝,径自对师雨道:“还请师姑娘做个见证,我想和大师当众辩法,若能驳斥他言论,那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封摩迦到此时方知他身份,不惊不慌,却是对自己的言论维护的很,当即道:“既然如此,贫僧献丑,便与施主一辩,以证贫僧并非妄言。”

师雨不清楚即墨无白的用意,但见二人已然商定,只好起身道:“也好,二位请便。”

即墨无白转头朝杜泉勾勾手指,悄声道:“挑在墨城最热闹的地方。”

沙义拔克还是头一次充斥这么多官员侍卫,何况来的还有一位高僧。

掌柜缩在后院跟伙计小声用回纥话叽叽咕咕,直到被侍卫强行带出,吓了一大跳。待他走到大堂,却见原先的客人们也都好好坐着,没有一个人被赶走,这才放了心。

不过片刻,大堂中央便设了案席,左边竖起屏风,其后设座,齐齐整整。

即墨无白当先走入,向在场不明所以的看客们拱手见礼:“在下当朝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因一本《澄俨经》而与封摩迦大师生出分歧,今日在此,就此经文奥理一辩,还请诸位见证。”

众人万分诧异,眼前之人眉峰上扬有神,双目朗朗如星,唇角微扬自有笑意。素衣广袖,体态修长,谦和时君子儒雅,正色时英挺威严。若非自报家门,谁也不信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心怀鬼胎的太常少卿啊!

当然,这还多亏杜泉顾及少卿大人颜面,来这里的一路上都在用冰块给他敷眼,此时虽还有些泛红,却已消肿了,勉强算是风采依旧。

即墨无白说完便请封摩迦入座,众人热情高涨,议论声不断,无人在意代城主师雨已与几位官员走去屏风后坐下。

也不知是谁传了风声出去,外面又不断有人涌入客栈。掌柜的这下恢复了劲头,命伙计添置桌椅,招呼客人,忙的不亦乐乎。

渐渐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竟将门口都给堵死了。侍卫们全被往里挤去,只能围成一个圈。

杜泉燃香奉茶,即墨无白敛衣跪坐,率先开口:“便如之前所言,在下认为《澄俨经》中所言佛法不受红尘挂碍真实不虚,大师亦不该涉足红尘之事。”

封摩迦摇头,双手捻动佛珠:“佛法出尘,但普于世人,若为民生故,佛也该入尘。”

即墨无白淡笑:“阿那律、跋提、舍桄多三兄弟一起出家,一起修禅,但彼此无争,亦与世无争,因此被佛陀称赞一心一德。此后佛陀常以此三人事迹教导世人,大师为何不听佛陀教导?”

封摩迦双目微阖:“阿弥陀佛,舍卫国有老妇扫街,衣着肮脏,受人嫌弃,佛陀却叫她来听佛法。有人问佛陀为何要与肮脏之人为伍?佛陀说不与污垢接触,如何涤尽污垢?同样,贫僧不入红尘,如何度得红尘?这又岂是争于尘世?”

即墨无白又道:“罗阅祗城有人见父子二人田间劳作,忽有毒蛇至,咬死其子,然父亲不闻不问,一如常态。此人惊怒,请教佛陀。佛陀答曰:生老病死及世间万物皆有定理可循,随缘而来,随缘而去。墨城之事亦同此理。大师能明佛法苦集灭道之理,竟也与世间俗人般受贪嗔痴三扰,若非如此,又岂会插手墨城之事?”

“佛陀修道,无一不是亲身历练,涉足尘世。天下苍生平等,佛不管俗事,但佛度众生……”

檀香袅袅,四下寂静,唯余二人一辩一答。

大概是因为今日二人身份特殊,这些平常听了不知多少遍的道理竟也叫大家痴痴如醉。内行的不看门道,外行的光凑热闹,竟也有滋有味。

半柱香时间很快过去,一人引经据典,一人不动如山。只是渐渐的,大家发现即墨无白言辞不减,封摩迦的话却是越来越少了。

“有一虔诚信徒遭遇水灾,祈求佛祖庇佑。须臾,有人驶舟而来,岂料他竟拒绝对方搭救好意,声称佛祖会救他。很快水涨至腰间,信徒心急,又向佛祖祈求。此时又有舟来,但他再次拒绝,又言明佛祖会救他。最后水涨至胸间,信徒仍是祈求不断,心中却开始埋怨佛祖不肯施救。大师对此如何评判?”

封摩迦微微蹙眉,停顿许久才道:“佛说众生皆是佛,所以人人皆可自度。自助者,天助之。”

即墨无白朗然而笑:“不错,既然人人皆可自度,何须劳烦大师插手?”

“……”

屏风后的夙鸢惊讶地对师雨低语:“想不到少卿大人竟真能将封摩迦大师说的无言以对啊。”

师雨摇头:“他一开始就设好了局,封摩迦是被他引歪了。”

正当此时,屏风外的即墨无白起身站了起来,身如兰芝玉树,声如玉石相击:“佛经三藏十二部,瀚如烟海,哪一部都教化世人随顺世缘无挂碍。大师自称读经书万卷,却仍不识‘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的道理,如今字字句句已与《澄俨经》相悖,难道你要说佛经是错的不成?”

“这……”封摩迦脸色微变,持佛珠的手都不自觉得垂了下来,但很快又道:“《澄俨经》下部究竟如何,也许并不像即墨施主所想那般,至于个中详细,待贫僧再翻阅经书,为施主答疑解惑便是。”

“多谢大师,但不用了。”即墨无白展颜一笑,眉目清俊,瞧着却有几分不厚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澄俨经》,那是在下胡编乱造的。”

“……”封摩迦脸色骤变,四下一片哗然,连屏风后的诸位官员都惊得坐不住了。

即墨无白展开折扇,笑得云淡风轻:“大师自称阅经书万卷,为何连一本假经书都区分不出,甚至还与我辩白到此时?”他走近一步,眼神转冷,“又为何,连头顶戒疤都还是新的?”

封摩迦原本平和的眼神一下变得慌张起来,左右看了看,忽然窜起来就往外跑。

杜泉最先回味过来,大喝一声:“原来是个假冒高僧的骗子,抓起来!”

侍卫们齐齐出动,“封摩迦”被团团围住按倒,挣扎不断,哪里还有半点高僧的架势。

陡然转变,在场的人惊愕不已,客栈里炸开了锅。

墨城刺史及时出面,吩咐侍卫将假和尚押去大牢,这才将乱哄哄的场面稳定下来。期间他感慨不断:“当真是想不到,此人眉眼和善,气质神态无一不专,辩证佛理头头是道,连我这个遍访高僧的人也毫不怀疑啊。”

显然并不是一人有这想法,在场许多商旅百姓也纷纷点头应和。

即墨无白冷笑:“若有心细查,又岂会被他蒙骗?”

拿人是师雨下的令,葛贲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要揽下责任,出列向即墨无白拱手道:“下官拿他时未能验明正身,此事是下官失察。”

师雨的声音从屏风后柔柔地传出来:“也不能这么说,此人身份证明、通关文牒都有,细查也未必查得出来,还是无白慧眼识珠。”

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还直接唤少卿大人名字,不是上级便是长辈,在场的人立时明白此人是谁。

流言里的当事人皆在此处,实在叫人惊讶。

即墨无白不置可否,环顾四周商旅百姓,朗声道:“此番谣言四起,诸位必然已认定所指是我。然墨城城主之位究竟该由谁坐,全凭朝廷做主,岂是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决断的?”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屏风,“所以有些人大可不必费心赶我出墨城。”

最后一句,矛头直指师雨,别说官员,就连百姓们都听了出来。

在场官员大多支持师雨,不禁面露愤色。刺史倒是够精明,一见情形不对,连忙拖来掌柜,吩咐他将客人们全都赶出去。

客栈很快被清空,只剩下了官家人,掌柜的又拉着伙计躲去了后院,再也不敢出来了。

屏风后的师雨手指点着膝头,轻轻笑了一声:“无白多心了,你我至亲,墨城有谁敢赶你走?”

即墨无白朝屏风走了一步:“将我赶走后谁获益最大,谁就敢。”

“可我倒是觉得,你在这儿也未必能让谁损失什么呀。”

“……”

刺史见状不对,慌忙上前圆场:“还请城主和少卿大人放心,下官会尽快审问清楚,一定揪出幕后主使。”

即墨无白竖手:“不劳刺史费心,还请师姑娘将此人交给我审问。”

师雨起身自屏风后走出,笑眯眯地按下他手臂:“怎可让贤侄受累呢?”

即墨无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若是交给他人,怕是会包庇幕后主使吧。”

稍作思虑,师雨终是点点头:“也好,此人就交给你审问,不过我要从旁监督。你我姑侄联手,必能早日揪出主谋。”

即墨无白面色一沉,拂袖出门。

气氛着实尴尬,刺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讪讪上前对师雨道:“少卿大人向来温和处事,今日许是被那假和尚给气着了,才会与城主置气,城主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师雨一副不惊不扰的样子:“不生气,我岂会与晚辈计较?”

“是是是……”刺史陪着笑,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出门回府。

葛贲亲率侍卫护送,跨马贴车缓行,隔着帘子对师雨低语道:“少卿大人今日未免太过跋扈了些,代城主有何打算?”

车中沉寂许久才传出师雨的声音:“能于逆境扭转乾坤者,是为敏;能于迷局悍然对峙者,是为勇;能于眼下铺就后招者,是为谋。今日一件小事,即墨无白敏勇谋皆显,也难怪皇帝会如此倚重他。”

葛贲有些不屑:“他今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责任推在代城主身上,您还夸他?说他敏和勇属下也就认了,如何看出他铺就后招了?我只看到他火气汹汹,全发在了城主您一人身上!”

师雨笑了一声:“他来墨城这段时日,你何曾见过他动气?连日来他一直生疏地称我‘师姑娘’,既不承认我是城主,又不承认我是亲戚,今日当众责难于我,无非是借机与我翻脸,好彻底与我划清界限,这样我就更难为即墨族人接纳了。这还不是铺就后招?”

葛贲一个军人,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霎时呐呐无言。

夙鸢在车里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好奇,仗着师雨宠信插了句嘴:“城主,那僧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的啊?”

师雨嗤笑:“先前我也在琢磨,现在看来,必定是即墨无白有意挑事,再嫁祸于我。”

“啊?可少卿大人看着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师雨挑眉:“怎么,他看起来像好人?”

夙鸢弱弱道:“奴婢只知道他看起来像老城主……”

“……当我没说。”

流言的风向说转就转,现在城中都开始热传是代城主为保住地位制造舆论,要将善良的太常少卿赶出墨城。

即墨族人也耳闻了此事,原本还与师雨走动走动,这下当真有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仲夏的墨城,入夜后依旧风大天凉。城主府的书房灯火通明,师雨命夙鸢守门,秘密召见了几位心腹下属。

“即墨无白是不世之材,若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师雨示意几位官员就座,笑意温和:“不知几位事情办得如何啊?”

座下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长史拱手道:“回代城主,下官们已试探过,太常少卿软硬不吃啊。”

师雨脸上笑意敛去,想到即墨无白此人,觉得他浑身都是缺点,可真要细究,又毫无短处。不贪财,不好色,无从下手。

长史身边的司法拱手道:“依下官看,此人必是重名逐利之辈,否则又岂会甘为皇帝鹰犬?”

师雨顿了顿,转头问葛贲:“叫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葛贲拱手:“回代城主,属下派人遍访长安、润州,都说即墨无白是看淡名利、寄情山水,这才辞官归隐的。”

师雨蹙眉道:“司法说错了,他恰恰是淡泊名利之人呢。”

司法讪讪:“代城主英明。”

“城主。”

门外忽然响起夙鸢的声音,师雨示意大家噤声,唤她进来。

“怎么了?”

“太常少卿派人来请您,说是现在便要去审那假和尚。”

葛贲当场动怒:“他还真是揪住不放了!”

师雨闻言心中一动,照理说,即墨无白既然是看淡名利之辈,大可以对墨城敷衍了事,再推托给别人置身事外,继续去做他的清都山水郎。以他和皇帝情分,皇帝也不会将他怎么样。他又何必见缝插针地排挤她?如此尽心尽力,当真只因是奉命行事?

她定了定神,对在座几人道:“诸位回去吧,今晚在此所言就此揭过,不可外传。”

几人称是,起身告辞。

葛贲留了一步,低声对师雨道:“城主既然拉拢不得,何不……”他缓缓抬手,横了横手掌。

师雨垂眼专心扣披风,似是随口般道:“任何时候,杀人都是下下之策,否则嘉熙帝何不干脆除了我?”

夜深人静,墨城官署的大牢忽然忙碌起来,狱卒们全提着灯守在大牢入口。

“头儿,谁要来啊?”一个狱卒小声问牢头。

“听说是太常少卿要来审犯人。”牢头一边举灯张望,一边小声回答他。

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两列侍卫先到,接着才是由官署值官陪同而来的正主。

自假僧一事后,太常少卿与代城主还是第一次一同现身。

“都留在这里,我与少卿大人进去即可。”师雨吩咐了一句,率先走了进去。

牢里已经准备过,必经之路是条狭窄的通道,好在因气候之故,并不潮湿。为免惊扰了二人,两边牢房里的犯人都被转移走了,且沿途都有火把照明,一路亮堂。

二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去,谁也不与谁交谈。

很快便看见最里面一间牢房,角落里正缩着假和尚蜷曲的身影,那光头锃亮,真是想认错都难。

“他现在倒是不慈眉善目了。”即墨无白冷笑一声,就要越过师雨抢先而去,却被师雨一把捉住手腕。

即墨无白不解,一转身,师雨已压迫至他胸前。他吃了一惊,欲抬手格挡,师雨却又近一步。男女授受不亲,他只能往侧面回避,师雨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直到将他逼地背抵墙壁。

“早闻太常少卿文武双全,果然是练过的,不愧是即墨家的人。”

几乎一动就要贴在一起,即墨无白只能抬着下巴垂着眼,身子有些僵:“怎么,师姑娘想在这里试试我的武艺?”

旁边便是烧得哔啵作响的火把,火光正倒映进师雨眼中,流光溢彩:“我可不会武艺。”

她手腕轻抬,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手指沿着即墨无白的胸口衣领划了几下,忽然探了进去,直摸到他腰际,在即墨无白眉头皱紧时又迅速抽出,口中发出清脆的笑声。

“贤侄不必慌张,姑姑不过是用这法子取出你身上的东西罢了。”

她直起身子,举起手里的匕首摇了摇:“贤侄带着这东西,是要杀人灭口么?这么说还真是你贼喊捉贼了?”

“不过是防身之物罢了,兴许还能用来防着他被灭口。”即墨无白刻意强调了一个“被”字,理了理衣裳,恢复常态:“你连我身上带了什么都知道,耳目可真不少啊。”

师雨的确是一清二楚,平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刻没有侍卫在身边,二人又生了嫌隙,自然要防着点。她将匕首纳入袖中,抬手请他先行,口中笑道:“你在长辈这里做客,总要守长辈的规矩。”

即墨无白抬手掖紧衣领,眼神暧昧:“原来长辈的规矩是这个啊!不会连晚辈里面穿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吧?”

师雨妩媚地笑了笑,不退不避,反而贴进一步:“是一清二楚,可惜此地并非你我姑侄讨论这些的地方,否则传出去多不好。”

她眉眼惊艳,近在眼前。即墨无白怔了怔,继而失笑,一面朝前走一面摇头道:“亏得你不是男子。”

牢门开合的吱呀声在夜晚听起来动静很大,假和尚却依然一动不动,缩在角落像是一尊泥塑。

师雨走到他跟前,开门见山:“我手下官员查证,你数日前自西域随商队而来,在仰光寺挂单,此后便终日在城中走动,散播谣言,中间毫无停留,也没有与其他墨城人接触过,看来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个。说吧,你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

假和尚哼了一声,径自往地上一躺,背对着她。

师雨瞥一眼即墨无白:“他对我这般不客气,想必对你会服服帖帖。”

即墨无白听出她意有所指,也不分辩,大步走了过去,哪知他还没开口,假和尚噌的一下爬起来躲到最远的角落睡了下去,依旧背对二人,大有死不开口的架势。

即墨无白抱臂而笑:“还好你刚才没将匕首给扔了。”

师雨伸手入袖:“那好,便由我亲自动手划他几十刀,免得再被怀疑与他有瓜葛。”

假和尚闻言一动,忽然坐起身道:“欲使刑罚而逼供者,未免成屈打成招之事。”

“哟,这不是开口了嘛。”即墨无白大步走过去,揪着假和尚的衣领将他拖到牢门边。

外面的火光映照在假和尚脸上,汗水布了满脸,全是黑黢黢的污渍。他用手指狠狠搓了一下,假和尚脸上便露出了一块白净皮肤。

“原来连脸都是抹出来的,看样子你是个中原人。说吧,究竟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

师雨也跟过来,靠着牢门望着二人。

假和尚胡乱用以袖擦了擦脸,果然中原人的五官轮廓露了出来,竟颇为清秀。大概是嫌僧袍拖沓,他卷起衣摆在腰间一扣,坐正身子:“在下姓邢名越,兴元府人。”

即墨无白顿时笑意全无。

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师雨忍不住道:“然后呢?”

即墨无白叹了口气:“没有然后了。”

“为何?”

“因为兴元府邢越是天下闻名的骗子,只要付钱,他就替人行骗。”

师雨不解:“那便问出何人付钱给他的啊。”

即墨无白摇头:“邢越只是擅长伪装,却算不上精明,收钱的是他妻子,他只要按照他妻子的意思去骗人就行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主顾是谁。”

墨城已经算是奇闻汇聚之地,但师雨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世上有这样的夫妻。

“……难道我们还要去抓他的妻子?”

邢越摊了摊手:“若是能抓到她,烦请二位告知我一声,我也在找她呢。”

即墨无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邢先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今却以骗术扬名天下,这岂是大丈夫该为之事?”

邢越咧嘴一笑:“不过几句口舌之言,无伤大雅,若真因此定了我的罪,少卿大人和代城主未免也太无容人雅量了。”

师雨笑出声来,柔柔的悦耳:“我一介女流,还真无雅量,既然你是惯犯,那就别想出去了。”

邢越的脸垮了下来。

师雨不予理睬,看一眼即墨无白,出了牢房。

即墨无白跟出来,她笑眯眯地嘲讽道:“好得很,做的够干净,问都问不出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姑我可是连邢越是谁都不知道,当真是栽赃嫁祸。”

即墨无白一路沉思,默然不语。师雨只道他是无话可说,心中大快。

第二日墨城政务繁忙,师雨无暇分心,一直到了午后,从夙鸢口中得知即墨无白提了邢越去城中游街了。

“怎么,他这是想让墨城百姓看看他不好惹?”师雨端着茶盏笑得兴味盎然。

夙鸢道:“大概是吧,哪个男人不好面子呢,何况还是少卿大人这种都城来的官儿。”

师雨撇撇嘴,不置可否。

“禀告城主!”话刚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侍卫,跪地抱拳,一脸急切:“少卿大人不顾劝阻,将犯人放出城去了。”

“什么?不是说要去游街吗?”

“原本是说要游街,但不是为何,少卿大人忽然改了主意,路上将他放跑了。”

师雨重重搁下茶盏,昨日刚当着他的面说过不放邢越,今日就被他打了一耳光,如何能不动气!

夙鸢不敢作声,侍卫也不敢动弹。

沉默许久,师雨忽而眼神一动,吩咐侍卫道:“传令刺史,叫他即刻带人拿下即墨无白!”

侍卫领命而去,她又吩咐夙鸢为自己更衣,即刻便要出门。

夙鸢疑惑道:“城主这是要去何处?”

“去找我大侄子啊。”

“您不是已经派了刺史去拿他了吗?”

师雨笑着接过她递来的面纱:“我是去救他的。”

午后日头稍弱,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大街上的人川流不息。

太常少卿身跨骏马,当街而过,绯色圆领的襕袍官服穿在身上,面容愈显英挺,引得百姓纷纷围观。

跟在他身后的一队士兵看起来却有些惴惴不安。

刚刚放跑了犯人,还不知城主会如何处置,他竟还能优哉游哉地往回赶,士兵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没走多远,前方有一队士兵赶来,驱散人潮,肃通道路,顷刻便到了面前。

墨城刺史打马而来,“少卿大人有礼。”

即墨无白抬手回礼:“刺史何故在此?”

刺史不答话,一招手,身后士兵齐齐涌上,将即墨无白团团围住,刀剑相向。

“少卿大人私放犯人,触犯律法,即刻押解候审。”

即墨无白身后的士兵吓得当场跪地认罪。他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笑道:“不过几句口舌是非,放了他也是给他机会改过自新嘛。”

刺史向来明哲保身,本心也不想做这个坏人,讪笑着拱了拱手:“得罪少卿大人了,职责在身,万望海涵呐。”

即墨无白长叹一声,点点头,任由他手下士兵将自己上了枷锁。

正要押着人前行,远处有两匹快马赶来,一路奔到眼前才急急勒马,为首的竟是葛贲。刺史定睛一看,紧随其后的便是师雨,连忙见礼。

师雨打马走近一步:“放人。”

刺史不明所以,这不是你的命令嘛。

正要发问,葛贲大声道:“城主不可!少卿大人触法,便该依法论处,怎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了他!”

“呃……”刺史正要开口,猛地撞上葛贲的眼神,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明白了,到舌尖的话又转了个弯:“葛、葛校尉所言极是,国有国法,少卿大人也已认罪,岂能放人呀?”

妈呀,本就不想做坏人,这还逼着他扮黑脸呐!刺史心中叫苦不迭,谁想得罪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哟!

师雨面纱下神情不明,看着即墨无白的双眼却是满含关爱,语气温柔,言辞恳切:“犯人行骗造谣,损害的是无白的名誉,他自己都不计较,我们又何必追究?”

葛贲冷哼道:“他自然不计较,指不定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如今放了人,再也不会有人发觉他的诡计了!”

“闭嘴!”师雨喝断他,翻身下马,走到即墨无白跟前,亲自为他解开枷锁。

刺史还得卖力演出:“不可啊城主,此事有违国法啊!”

师雨抬手打断他:“刺史不必多言,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担。”

葛贲忙道:“城主已经蒙受骂名,怎能再承担责任?”

师雨朗声道:“无白在墨城遭人非议,本就是我这个代城主失责,他怪我也无可厚非。今日的事莫要牵扯其他,先放人,我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

说完她牵了自己马过来,将缰绳递给即墨无白:“无白骑我的马回府去吧,其余的事自有姑姑处理。”

周围百姓都看着,窃窃私语不断。

接受了便是等于接受了她的示好,二人和好如初。堂堂太常少卿,若是拒绝,未免显得太小气了,何况这么多百姓还看着。

即墨无白一脸感动地看着师雨,稍稍凑近,却从齿间挤出一句:“师姑娘这出戏唱得真好。”

“彼此彼此。”师雨笑语嫣然,将缰绳又往他跟前送了送。

边陲百姓就是奔放,眼见此举竟当场鼓掌叫好起来。

即墨无白只能伸手去接,手指刚要触到,忽然一阵破风之声迎面而来。他眼疾手快,推了一把师雨,自己顺势后仰,一道鞭子已从二人中间甩了下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

“何人放肆!”葛贲挡在师雨身前。

鞭子的尽头是一只纤秀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窄袖胡服,肤色偏黑,五官却很秀气,只是绷着个脸太过严肃。

她身骑黑马,不知何时已混入士兵后方,看也不看葛贲,目光牢牢盯着即墨无白:“即墨大人,多年不见了。”

即墨无白抽了抽嘴角:“是啊,呵呵……”

士兵们将之围住,葛贲已拔出佩刀:“来者何人?敢在城主面前放肆!”

女子这才看向师雨,上下打量了一遍,下马抱拳施礼:“小女子乔月龄,家兄是安西大都护乔定夜。方才失礼,请代城主多担待。”

“你这岂只是失礼!”葛贲怒气冲冲地质问,被师雨拦下。

“原来是乔大都护胞妹,不知因何会来墨城?”

“有些事情要来见代城主和太常少卿。”乔月龄说着话,又瞥一眼即墨无白,不知何故,脸上竟满是鄙夷。

师雨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面上若无其事道:“那便请去府上详谈吧。”

乔月龄拱了拱手,翻身上马,眼见即墨无白已先一步上马要走,冷笑道:“怎么,即墨大人见到我就跑,这么怕我么?”

“乔姑娘威名远播,在下自叹弗如。”即墨无白语气敷衍。

乔月龄面色森寒:“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难怪当初灰溜溜的辞官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再出山?”

“……”即墨无白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摇头,大概是觉得她不可理喻,扬鞭策马,先行一步回城主府去了。

乔月龄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看他走远,忙也拍马追了上去。

被丢下的师雨看着二人远离,默然无语。

回到府上,夙鸢即刻小跑着到师雨跟前报告,说那位乔姑娘自进府开始就跟少卿大人斗个不停,不是武斗就是嘴斗,言辞极尽打击嘲讽之能,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估计这会儿还在斗呢。

说完夙鸢总结:“少卿大人一直在躲她,可她咄咄逼人,就是不肯放过他,想必二人有仇。”

“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事。”

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妹妹和她的对手有仇,实在再好不过。师雨笑盈盈地解下面纱,也不急着见她了,干脆听之任之。

放跑了犯人,好歹得善个后。师雨下令描像发往各处,全城搜捕邢越,而后便待在书房埋头处理周边各城镇送来的奏呈。

正忙着,即墨无白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还从未见过风度翩翩的太常少卿这般失态,师雨故作惊诧道:“贤侄这是怎么了?”

即墨无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嗯……我来与你商议一下邢越的事。”

师雨搁下笔:“看你跑得这么急,我可得听仔细些才是。”

即墨无白反身掩上门,走到她对面跪坐下来:“邢越招摇撞骗一事,计划周详,他是中原人,却故意取道西域进入墨城,还有通关文牒,如此周详,我会怀疑师姑娘也无可厚非吧?”

师雨点头。

“但那日审问,师姑娘对邢越一无所知,事后我又返回再次审问了邢越……”

“贤侄,”师雨打断他,虽有笑意,脸色却很冷:“我不是说过你我同审犯人?为何你后来又独审了他?”

即墨无白笑笑:“正是因为此次审问,我才下决心放了他,因为我觉得此事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

“不错,眼下看来若羌最有嫌疑,毕竟邢越就是从若羌入的墨城,目的便是挑起你我争端,从中渔利。”

“若真如此,贤侄你便是最配合他们的人了。”师雨嗤笑一声,提笔继续埋头公务。若羌一直打墨城的主意,她对此并不惊讶。

即墨无白但笑不语,随手抽了桌案上的一幅卷轴,展开欣赏片刻放了回去,又取笔蘸墨,开始描自己的扇面。

师雨自一堆文书中抬头看他,窗外投入几缕残阳,被一株高大的白杨遮了些许,斑驳地落在他身上。

高冠素服,垂眉敛目,执笔描画时长睫宁和。如匪君子,才是长安交口称赞的太常少卿,但出现在她眼前未免就太奇怪了。

这厮从未主动找过自己,每次见面也从不多留,今日这是吃错药了?

她不问,即墨无白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半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雨静观其变,端起凉茶饮了一口,埋头继续自己的事。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夙鸢进来奉茶,推门见到太常少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主子对面,惊讶地险些把茶水给打翻了。

“少卿大人原来在这里啊,乔姑娘找了你许久了呢!”

她这么一嚷嚷,师雨才明白他是在躲人,亏他还一身悠闲的模样。

“你到底哪儿得罪乔姑娘了?”她蘸了蘸墨,尽量问得轻描淡写。

即墨无白停笔吹了吹扇面:“没什么,当初参过他哥哥一本而已。”

“原来如此……”师雨抿唇淡笑,朝夙鸢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茶水出了门。

不过片刻,门口蓦地响起了乔月龄的声音:“代城主要见我?”

前一刻还悠闲从容的即墨无白倏然抬头,起身就朝窗口走。

师雨一把拽住他衣袖:“诶,贤侄这是要做什么?门在那边呢!”

即墨无白转头看着她:“你这里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师雨笑颜如花:“有啊,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便帮你。”

即墨无白眉头皱得死紧,摇摇头,“不好。”他忽然凑近:“这样吧,我叫你两声姑姑,你再帮我把住处换了。”

城主府的客房都在西南角,好几处环境清幽的院落,景致也好得很,即墨族人便被安置在那里。乔月龄是女客,为了避嫌,居于最边角的院落,但对于不堪其扰的即墨无白而言,离得还是太近了。

师雨以为即墨无白人如其表,哪知他私底下脸比城墙厚。叫了两声姑姑之后,还笑眯眯地问:“要不要我用官话、润州话分别叫一遍?”

“……”师雨原先那点征服他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给他换住处就说不过去了。整个城主府只有师雨的地盘儿最牢靠,他便被安排住到了代城主的闺房附近。

开头着实清静了几天,但乔月龄若是轻易放弃,即墨无白也不至于这般灰头土脸了。

代城主的威名也没能震慑住她,她依旧对即墨无白围追堵截。久而久之,连下人们也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夙鸢每日都向师雨汇报乔月龄如何刁难即墨无白,原本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情,但这几日却有些肉疼。因为那两人斗来斗去,免不了有动手的时候,府上已经有不少东西都遭了秧。

师雨觉得即墨无白一定是故意要住到她附近来,两人动静吵闹,如今让她也嫌烦了。她干脆修书一封,将这些时日城主府损失的东西列了一份单子,给安西大都护乔定夜送了过去。

不出几日,乔月龄主动来见师雨了。

师雨正从内室出来,上着纱面上襦,下着抹胸细绸高腰长裙,露一截纤秀洁白的颈部,胸前一小片细腻光洁的肌肤,胳膊上挽着细长的纱罗披帛,美人如诗,扶风弱柳。

她不禁出了出神,来这里数日,也就刚来那天在大街上见过师雨一面。当时师雨蒙着脸,她并未瞧见她真容,如今眼前惊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自然深感意外。

“乔姑娘怎么来了?”师雨明知道是她哥哥写了信过来斥责了她一顿,还装作不知道。

乔月龄拱了拱手,面有愧色:“代城主见谅,其实我此行是奉命来办事的,但这几日只顾着与即墨无白寻私仇,实在不该。如今他四处躲我,我恐怕很难请得动他,还请代城主派人去请他过来,我有事要告知二位。”

师雨请她就座,吩咐夙鸢去请即墨无白。

住得近就是方便,不过片刻即墨无白便到了。

乔月龄这会儿很安分,即墨无白在她旁边坐下,她只是鄙视地翻了记白眼,一句话也没说。

师雨道:“太常少卿已到,乔姑娘有什么事请直言。”

乔月龄从袖中取出一份信函:“家兄日前回长安觐见陛下,得到陛下发给墨城的诏令,本要亲自赶来,但都护府事务繁忙,只能命我送来。”

即墨无白皱眉:“陛下书谕何等重要,你为何到现在才拿出来?”

乔月龄竟没出口反驳,只是气愤地瞪着他。

师雨打圆场:“这些先不提,陛下诏令要紧。”

乔月龄这才收敛情绪,将书信递给即墨无白。

师雨眼见他动手拆阅,心中紧了紧,但愿这是皇帝准许她接任城主的诏令。然而眼见即墨无白从书信后抬起眼,嘴角竟带着笑,她的心便沉了。

“陛下书谕,命你我奉老城主衣冠回乡立冢。”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姑放心,到了中原,我一定好好招待您。”

“……”师雨忽然后悔让乔月龄说出这正事了。

已是六月末,守丧期已过,墨城恢复声色之娱。即墨无白早已没有留下的理由,嘉熙帝此时来这道诏令,也是想帮他。

杜泉是最高兴的一个,来时的情景还让他心有余悸,巴不得早点回去,一收到消息就乐滋滋地收拾着东西去了。

即墨族人也松了口气,总算是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了。

天气炽热干燥,到了夜晚才好受一些。

夜深人静,师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离开墨城,便等于入了即墨无白的老巢,哪会有好事!可不去就是不孝,何况皇帝亲下诏令,特地交给乔定夜传命,无非就是在用安西都护府压她。

正愁着,夙鸢掌灯进了房中,急急忙忙地道:“城主,不好了,葛校尉派人来说,军营里闹起来了!”

师雨惊坐起身,连忙披衣下床,一面吩咐道:“赶紧去请霍擎将军。”

霍擎是当初跟随即墨彦的左膀右臂。即墨彦占着墨城和太祖叫板时,许多部下不敢冒险,弃他而去,唯有霍擎始终追随他左右。后即墨彦拿下墨城,感念其忠诚,一直以兄弟之礼待之。

虽然墨城诸事由城主一人说了算,但霍擎手中执掌着墨城大半兵权,地位也不容小觑,连即墨无白都赶着拉拢呢。师雨一直对他以“叔叔”相称,也最信任他,遇事自然也是第一个想到他。

人人都以为贸易是墨城命脉,实际上军队才是。西边以若羌为首的几个国家哪个不在打墨城主意?一旦军中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师雨心急如焚,披上披风,罩上面纱,策马就走。

还没到军营,老远就见到火光通明,人声嘈杂。

师雨快马加鞭,奔到营帐入口,见双方竟已刀兵相向。葛贲领着士兵制止,闹事的倒是不多,只有十几人,已被围在一处。

葛贲眼尖,见到师雨,连忙打马到营门口:“代城主,属下管束士兵无能,竟让他们闹起事来。”

师雨眼睛注意着那边动向:“他们因何闹事?”

“听闻代城主要去中原,这些人以为可以钻空子了,便私自偷了军中物品去卖,人赃并获,竟还有胆子闹事。”

师雨打马上前,看着那群闹事的士兵:“我还没走呢,你们就这样,要真走了,还得了?”

闹事的士兵纷纷丢下武器,跪地大哭:“代城主,我们知错了,请代城主法外施恩啊。”

师雨还没说话,只听旁边传来一阵笑声,转头看去,即墨无白身着常服,打马而来。

“无白怎么来了?”

“为姑姑分忧解劳嘛,应当的。”即墨无白优哉游哉地骑着马晃荡过来,在她面前停住:“军中闹事是重罪,该军法处决,以儆效尤。”

对方一听,哭声骤停,有人当即大喊:“代城主饶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一时糊涂而已啊!”

即墨无白冷哼:“上有老下有小还敢这么嚣张,就算赦免了你们,以后还会有下次,姑姑千万不要心软。”

师雨默不做声,有人以为求情无望,忽然指着葛贲道:“我们是冤枉的,此事是葛校尉指使的啊!”

葛贲脸色一变,怒喝道:“胡说什么!”

即墨无白笑着安抚他:“葛校尉莫要动气,你也是一番好意,想要留住你们的代城主嘛,我们都是可以理解的。”

师雨转头盯着葛贲:“此事当真?”

葛贲垂头不语。

“好得很,我已派人去请霍老将军,等他来处置你吧!”师雨怒气冲冲地勒马离去,还好可以推给霍擎,不然真要当着面处置,葛贲就保不住了。

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下中原不去也得去了。

即墨无白跟着她打马缓行,师雨心里老大不痛快,转头看他时却脸上带笑:“不知贤侄是如何得知真相的呢?”

“猜的啊。”即墨无白答得理所应当:“兵不厌诈嘛。”

“……”

霍擎是看着师雨长大的,如何不明白她心思。半路收到消息,当即打马回府,称病不再露面,葛贲胡闹的事就此压了下来。

即墨无白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师雨已经答应去中原,他也没必要穷追猛打。

出发之前,许多事情都要交代。师雨借着探病的名义去了一趟霍府。

霍擎在书房奉了好茶招待,见她神色不佳,劝道:“老城主与本家关系不善,但丰功伟业如斯,岂能不入祠供奉?归乡立冢也是应当的。何况皇帝久不下册封诏令,必然是有所顾忌,代城主此行去中原,也能让他宽心。若是担心墨城政务,老夫与刺史可以一同担待,大事自有飞鸽传书聆听代城主训示。”

师雨点了点头:“霍叔叔言之有理,那就这么办吧。”

霍擎这才放了心,又与她商议了一下离开后的安排,起身送她出门。

回廊空寂,仆人掌灯在前引路,走到一半,师雨忽然脚步停住,转头看去,远处花丛之后,有零星灯火闪烁。

她没有惊动引路的仆人,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只看到一截雪白的衣角,嘴角便露出笑来。

“阿瞻,是不是你?”

花丛后缓缓走出个男子,披一件白色薄衫,瘦瘦高高,手中举着一截烛火,微微笑着:“我当你已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师雨快步上前,扶着他的手臂仔细看了看,见他脸色苍白,有些心疼:“没有好好调养身体吗?怎么脸色还是不好?”

“我身体羸弱,非一日之功,你不要担心了。”阿瞻轻声轻语,手中蜡烛滴了一滴蜡油在手上,他吃痛松了手,烛火落地熄灭。趁着眼前昏暗,他握住师雨的手:“我听说你要去中原了?”

师雨点点头。

“那个即墨无白难对付吗?”

师雨轻笑:“放心,我可以应付。”

阿瞻轻声叹息:“若我身体好,就能帮你了。”

师雨反手盖住他手背:“嗯,我一直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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