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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咫尺天涯

大雪下了半个月也没停,西域边塞已经是一片银白。过了宁朔,即墨无白暂时停在了驿站,道路难行,只能等待天气好转再上路。

早晨起床,杜泉打了热水过来给他洗脸,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朝门外左瞄右瞄的,端着水出去时还特地鬼鬼祟祟地将门掩好,生怕他发现什么一样。

即墨无白看到,故意不动声色,等他离开,走到门口猛地一拉门,愣了一下。

门边倚着师雨,鼻尖冻得泛红,妆容比平常要艳丽许多,整个身子都罩在披风下面,看起来有些臃肿。

他太过错愕,呆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雨凑过来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就这么走了,我实在是舍不得。”

即墨无白原本涌动的心绪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压下,抬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仰起脸,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呢。”说着就要低头吻她。

师雨猛地推开他,一面“呸呸呸”地躲到房间角落,咋咋呼呼地喊:“演不下去了,你还真下得了口啊!”竟然是道清亮的男声。

即墨无白哼了一声:“你真是装女人装上瘾了,就不能正常地来见我?”

对方解掉披风,作为女人,身材瞬间就显得太过高大了,随手用披风擦去脸上的妆,原本的相貌稍稍显山露水,除了邢越还能有谁。

“我就知道你跟师城主有一腿,嗬,还真被我诈出来了。”他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即墨无白坐到他身边,贴近看了看他的脸:“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一手化妆术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若非身材太明显,声音不够细,光看脸的话还真能唬人。”

大约是心有余悸,邢越退到他对面,一副不乐意靠近他的模样,“这可是我吃饭的家当,如何能告诉你?不过你说得还真对,我的确总是栽在身形和声音上,所以从不轻易扮女人。”说着他猛地一拍桌:“别打岔啊,咱们来继续谈谈你跟师城主的事。”

即墨无白高声唤道:“来人,有刺客!”

“诶,别别别!”邢越连忙摇手:“不提了,不提了。”

即墨无白笑了一声,自顾自地用早饭:“若非你装扮成这样,还真混不进来。我得提醒侍卫们注意些了,若你真是刺客,我的命可没那么长。”

邢越托腮:“说到刺客,墨城最近出入盘查的十分紧,师城主似乎就在追查刺客,听说都下令要将所有沙陀部族赶尽杀绝了,她对那位新城主可真是没话说。若是性别换一下,我是女子的话,真恨不得嫁给这样有魄力的男子才好。”

即墨无白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邢越又凑过来:“你就没好好查一查这位新城主的来历?当真就如此放弃了?”

即墨无白搁下碗筷,起身走去屏风后面,片刻后返回,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我离开城主府前,去城主夫人以前居住的吹雪阁找了一下,这里面记载了她的一些起居备注,据我推断,即墨倓并非是城主夫人所出,可即墨彦又只有一个妻子,想必他是私生子。他的相貌做不得假,不过多了解一些总是好事。”

邢越昂了昂下巴:“可要在下相助啊?”

“正等着你这句话呢,不过……”即墨无白一边转动心思,一边斟酌道:“这次得换个法子,即墨倓被藏了那么久,一定不只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

邢越看他这模样就后悔了,闲着何必来招惹他?唉,总没好事!

大雪第二日就停了,即墨无白不愿在驿站多留,下令弃车骑马,继续赶路。

邢越和他都是南方人,但不及他习武身强力壮,遇到这天气实在吃不消,骑在马背上直哆嗦,看到官道旁有人支着篷子卖热汤,连滚带爬地凑过去要了一碗。

即墨无白耐心等着他上路,侍卫首领走到他身边小声提醒,似乎有人跟了他们许久了。

他调转马头,四下看了看,没看到什么人,心中备感警觉,打马去摊子前,一把将邢越提溜起来。

邢越吃了一惊,狼吞虎咽喝完最后半碗热汤,翻身上马,裹紧披风跟他继续上路。

全队悄无声息地走了许久,擦黑时进入中原腹地,即墨无白故意没有在驿站落脚,顶着严寒继续前行。

后面渐渐显露跟踪者的行迹,侍卫禀报说对方应当只是一人一骑,看马蹄轻浅,有可能是女子。

月色明晃晃地照着雪地,四下透亮。

即墨无白命令所有人藏进树林,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跨马而来的女子,策马冲出去,对方立即亮剑,极为机警。

他勒马停住,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看身形似乎是乔姑娘啊。”

马上的人揭去头上帷帽,露出一张冷冰冰的脸。

即墨无白叹息:“乔姑娘有事不妨大大方方地现身,至于这么一路尾随么?险些叫在下误以为是不轨之徒了。”

乔月龄冷哼:“我尾随你?你还是省省吧,我不过是要去中原,恰好与你同路而已。”

即墨无白撇撇嘴:“那好吧,当我多此一举。”

他调转马头,回到队伍,乔月龄仍旧在远处不急不慢地跟着,没有上前同行的意思。

邢越打马过来,哆嗦着问:“这姑娘对你有意思吧?”

即墨无白笑笑:“大概是吧。”

“啧,依我看,她比师城主好。”

即墨无白瞥他一眼。

邢越讪笑:“你别怪我多嘴,说实话,你太聪明,就该配个这样的姑娘,看着冷了点儿,但绝对翻不出你手心去。师城主太精明,两个精明人在一起不累么?”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好了,就别套我话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邢越脸一垮,嘀咕着走开了。

墨城如今全城戒备,固若金汤,别说西域各国,就是中原本土要出入也有些困难。

附近的沙陀族近期开始悄悄迁徙,谁也没想到她一个柔弱女子会下这样的狠心,虽然明令说了不会伤及无辜百姓,大家还是不放心。

嘉熙帝收到消息,心里有了些盘算,恰好即墨无白回到了长安,他只能暂时放下此事,召他入宫来见。

即墨无白连家也没回,直接入了宫,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一身常服因为赶路而沾染了风尘,进了御书房便一掀衣摆跪倒在地。

“微臣无能,未能完成陛下密令,请陛下责罚。”

嘉熙帝上前扶他起身,“这不怪你,是朕太心急,一道诏令反倒给了他们机会。”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不提也罢。”

即墨无白垂着头:“谢陛下。”

嘉熙帝遣退所有宫人,对他道:“如今墨城也算是大局已定,只是即墨倓被即墨彦保护了这么多年,只怕是另有目的。”

即墨无白与他不谋而合,却没说什么。

嘉熙帝见他消瘦不少,一时感慨,拍了拍他的肩:“罢了,不提墨城了,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如今回来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朕自有计较。”

即墨无白道了声是,退出了殿外。

长安的月亮似乎总是离得很远,看起来朦朦胧胧,像是一笔点画出来又浸了水雾。不像墨城,近在眼前,又大又圆,永远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他缓步走出宫门,不想又遇到了乔月龄。

“咦,乔姑娘,这次又是顺路啊?”他似笑非笑。

乔月龄翻了个白眼:“我入宫觐见太后而已。”她走过来,像是随口一提般道:“我都听说了,墨城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太常少卿也没什么不好。”

即墨无白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乔姑娘开解,只是你我见面不再动手了,还真不习惯。”

“你……”乔月龄刚从宫门侍卫手中取过自己佩剑,当下就拔了出来,即墨无白连忙爬上马背溜了。

还有不久就是年关了,阿瞻作为新城主,必然是要有些活动的,在全城官员和百姓面前都要体面。

刺客的事依然毫无进展,师雨一筹莫展,只好暂时压下,着手准备年关事宜。

朝廷却在此时送来了诏令,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入都述职,新城主刚刚上任,理应入都觐见陛下。

师雨捏着诏文一筹莫展,阿瞻连多走几步都会气喘吁吁,如何能一路颠簸去长安?何况现在还有人想要他的命,出行危险更大。

皇帝简直是强人所难。可若是不去,就是和朝廷明着对立,对墨城实在不利。

她再三思量,唯有自己代替他去最妥当,当天便去霍府和霍擎议定此事。

即墨无白就在长安,她担心阿瞻会胡思乱想,只能瞒着他,只说是这趟出行是要去巡视一下周边镇口,顺便查找刺客线索。

出行当日,阿瞻一路将她送出府,依依不舍:“早些回来,我可不想今年过年再一个人了。”

师雨笑道:“不是还有霍叔叔?”

“那怎么一样,你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师雨神情微动,安抚他道:“好,我会早些回来的,放心吧。”

阿瞻将她送上车,还牵着她的手,手指被冷风吹得冰凉。师雨给他拉下袖子遮好,松开手指:“回去吧,别冻着。”

他摇摇头,直到车马离开视线才由娟惠搀扶着回了府内。

一旁的霍擎暗自点头微笑,这么多年两人感情一直这么好,他也就放心了,连带之前对即墨无白和师雨的那点怀疑也抛诸脑后了。

各地官员年底入都述职是惯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墨城城主地位不同寻常,不能与其他官员相提并论,嘉熙帝对此自然更重视一些。

新城主继任的消息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大多官员不愿意蹚浑水,关于接待事宜也是能推则推。最后有人将事情推到太常少卿身上,反正与新城主是亲戚,由他接待再好不过。

嘉熙帝体恤即墨无白,原本是打算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的,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只好将命令送去了他府上。

即墨无白知道他是有心试探墨城是否忠心,这也无可厚非,坦然接受下来,叫人关注着墨城行程,随时准备出迎。

等墨城的队伍到达,除夕早已过去,已是立春之后了。

“公子,您要是实在不乐意就推了吧,何必勉强自己呢。”杜泉一早伺候着即墨无白换衣,一边念念叨叨。

“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说起来也是亲戚嘛。”即墨无白整整官服,朝外走去。

刚刚破冬的长安依旧冷的似一块敲不动的灰砖,街道上行人穿梭,繁华依旧,却始终抹着一层霜白的颜色,反倒为皇都更添了几分庄重。

哒哒的马蹄踩过青石大道,禁军侍卫庄严开路。即墨无白没有乘车,绯色官服,白马烈烈,疾驰而至,在队伍前停下,一眼见到墨城领路的是葛贲,熟络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葛贲领着卫队护送,沿途辛苦,对中原也就愈发不满,心情自然不好,对他没有好脸色,敷衍地回了一礼,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即墨无白下了马,走到车边拱了拱手:“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奉陛下口谕,特来恭迎城主大驾。”

马车毫无动静,即墨无白以为是即墨倓有意为之,只能耐心等候。

许久,帘子终于揭开,他悄悄一瞥,却见是女子修长的手指,抬头看去,正对上师雨的脸。

周遭的寒凉似乎有一瞬的凝结,最终还是师雨先笑着开了口:“有劳少卿大人,陛下隆恩,师雨感怀在心。”

即墨无白淡淡回以一笑:“还请代城主先去官署歇息,陛下已经设宴,稍后会为诸位接风洗尘。”

师雨又道了谢,放下帘子,彼此生疏有礼,挑不出一丝破绽。

宫中已经准备妥当,申时,师雨入宫赴宴。

夕阳未落,宫灯已然高悬。师雨锦衣厚重,领口袖口的祥云暗绣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依旧容颜若画,举手投足比以往更有风度威仪。

百官俱在,但今时不同往日,对着她再也没有几人敢轻视了。连陛下跟前的大红人都在她面前栽了跟头,哪敢小看?

师雨先向嘉熙帝见礼,替阿瞻告罪。

嘉熙帝自然不悦,只不过见她言辞诚恳,态度才稍稍缓和。

师雨落了座,一抬头便看见斜对面的即墨无白,他和往常一样,言笑晏晏,风度翩翩。

“代城主。”

旁边有人叫自己,师雨收回视线,看见着了大袖襦裙的乔月龄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乔姑娘?不想竟在这里遇见。”

乔月龄笑得有些赧然:“陛下对城主未能亲临有些不快,但还是为代城主着想的,今日特地叫我来作陪,也是免得全场就你一个女子太过孤单。”

师雨朝上方瞥一眼,笑道:“还是陛下想得周到。”

说话间已经开席。殿外寒风凛凛,殿中谈笑风生,此情此景,几乎要叫师雨忘了嘉熙帝的目的,仿佛自己已经融入这百官之中了。

她觉得嘉熙帝的表现越来越像是个合格的帝王,因阿瞻未至帝心不悦的恰到好处,开席后对她的态度也是拿捏地恰到好处。

之前将她接近宫中那件往事已经叫人淡忘,如今他在暗暗摆正君与臣,国与藩的位置。

这根本是场鸿门宴。

不过有乔月龄在还是有好处的,师雨可以装作只跟她说话,从而挡住了其他官员的劝酒和试探。

嘉熙帝虽然在墨城失了手,但前几日贵妃刚给他添了个小皇子,心情不坏,今日这酒宴也没拖太晚,他还要看儿子去,随便找了个说辞就走了。

百官只好纷纷告辞。

嘉熙帝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件事,折返回了御书房,再出来,竟在半道撞见即墨无白,他站在远处高阶之上发着呆。

嘉熙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过是寻常的宫门,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再一扭头,发现前面廊下站着乔月龄,跟即墨无白离着数丈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

嘉熙帝走过去,脚步声惊扰了乔月龄,她回神,连忙行礼。

嘉熙帝故意板着脸看了一眼即墨无白的身影:“乔姑娘在边疆多年,关于墨城的事应当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此番即墨无白在墨城所作所为,朕深为不满,正准备治他的罪,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给朕做个人证,免得他到时候狡辩。”

乔月龄猛地抬头,“陛下且慢,即墨无白究竟做了什么让您大为不满?他不是荒废正事的人,陛下一定是误会了,千万不要责怪好人。”

嘉熙帝摸了摸下巴,顺带掩藏起笑容,冷声道:“他是好人?朕只知道他无能。”

乔月龄脸都急红了:“陛下此言差矣,谁能想到墨城藏着老城主的亲生儿子呢?就是陛下自己不也被蒙在鼓里?”

“放肆!”

乔月龄立即跪下告罪。

嘉熙帝咳了一声,摆摆手:“好了好了,朕知晓了,不治他的罪就是了。”

乔月龄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道果然伴君如伴虎,却不敢多言,忐忑地告退,临走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在远处听到些声音,已发现二人,待乔月龄走远,走到嘉熙帝跟前见礼:“微臣以为陛下已经回宫歇息了。”

“本来是要去歇着了,但见你眼前开了一支粉艳艳的桃花,朕怎能视而不见呢?”

即墨无白好笑道:“陛下指的是乔姑娘?”

嘉熙帝连连点头,“一听我说要治你的罪便心急如焚,这姑娘看着挺沉稳,其实脾气藏不住,好在是真关心你。”他抬手拍了拍即墨无白的肩,轻轻叹息一声:“无白啊,你早该儿女绕膝了,当年的往事不必总放在心上,亲事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朕也好放心一些,否则总是独来独往,朕看着也忧心啊。”

即墨无白垂眼笑了笑:“陛下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臣这点小事操心了。”

嘉熙帝知道他与乔定夜有些隔阂,只怕这就是他不肯接受乔月龄的原因,不过觉得乔月龄一片痴心未免可惜,安抚他道:“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即墨无白称了声是,不愿再留,告辞出宫。

此事总算是交了差,他打定主意,回到府邸便闭门不闻窗外事,好好闲上一阵子。

哪知脚刚跨进门,杜泉就急匆匆地扑了上来。

“公子,大事不好,邢先生被葛校尉扣住了。”

即墨无白抽了一下嘴角:“那厮如何与葛贲牵扯到一起去了?”

“还不是因为他曾经在墨城招摇撞骗的事,当初您私自放了他,现在葛校尉又撞见他了,能不抓吗?他那道海捕文书还没撤掉呢。”

即墨无白想了想,好歹师雨和自己对邢越的看法也算一致,应当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公子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他拍拍杜泉的肩膀,伸了个懒腰就往后院走。

杜泉愣了一下:“不行吧公子,邢先生被抓走的时候鬼哭狼嚎地叫我转话给您,一定要救他,否则他做鬼也不放过您,临死也要将您和师城主的丑事宣扬的天下皆……”

即墨无白连忙竖手阻断他说下去。

杜泉讪讪:“这是邢先生原话,可不是我说的。”

即墨无白揉了揉额角:“算了,我去一趟吧。”

师雨也刚回到下榻处不久,听说葛贲将邢越捉了回来,只是一笑置之,随便找了个理由让葛贲撤了手,而后将邢越提到了跟前。

二人久未见面,竟如故友重逢一般。师雨问了他的近况,邢越便倾囊相告,说到经历中的趣事更是眉飞色舞,将师雨逗得笑声连连。

“邢先生,我有个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闲话了半天,师雨亲手给他沏了杯茶:“你以后跟着我如何?我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邢越顿时有点犹豫,倒不是舍不得即墨无白,而是即墨无白能放纵他行骗,师雨可不一定。

正当此时,即墨无白人到了。他也干脆,径自走进屋中,一把提起邢越就走。

师雨坐着没动,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脚步直到门口:“少卿大人这是做什么?”

即墨无白松开邢越,朝她拱了拱手:“代城主见谅,在下是来拘捕此人的,一时情急失态罢了,万望莫怪。”

“拘捕?”师雨眼中盛满笑意:“却不知邢先生所犯何事?”

即墨无白道:“代城主有所不知,这厮扬言要散播你我之间的丑事,如此造谣中伤,岂能饶了他?”

师雨笑意敛去,扯了一下嘴角,轻柔地“嗯”了一声:“那就交给少卿大人处理了。”

即墨无白从她脸上收回视线,将邢越拽出门去。

“不是吧,你这是要动真格的?”邢越到底吃软怕硬,小声示软。

即墨无白冷幽幽地拖着他出了官署大门:“我细细想了一下,你这种败类,还是拎回来亲手弄死比较妥当。”

邢越叹息:“其实你这是为了灭口吧?”

“……”

远在墨城的阿瞻起得很早,第一件事是喝药,第二件事是念叨:“代城主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身边的下人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的。

他叹口气,拢紧衣裳,对娟惠道:“扶我去高处看一看,兴许他们已经入城了呢。”

娟惠扶他出门:“那便去吹雪阁,不是说那是老城主建给城主夫人遥望长安用的,可高了。”

阿瞻皱着眉甩开她的搀扶:“那算了,我不想去那个女人住的地方。”

娟惠没想到他对城主夫人有意见,错愕地闭了嘴。

阿瞻始终有牵挂,到了晚上又开始念叨这事,还叫娟惠去几个城门口去打听打听,毕竟又不是多远,怎么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也没消息呢?

娟惠依言而去,返回后却只站在门边,踟蹰着不敢接近。

阿瞻一直等着她的消息,见她这模样以为师雨出了什么事,一时情急,咳了好一会儿。娟惠这才动了,扶着他坐下,端茶送水,生怕他出事受责怪。

“到底怎么了?快说!”阿瞻捂住胸口瞪着她。

娟惠跪在他跟前,小声道:“奴婢听说代城主不是去巡视周边,而是去长安了。”

阿瞻一怔:“不可能,她不会骗我。”

娟惠伏在地上:“一定是奴婢听错了,那些往来商旅都不值得信,公子千万不要动气。”

阿瞻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门口,望望头顶圆了大半的月亮,对娟惠道:“你去将刺史传来,让他派人去找代城主回来。”

娟惠跟在他身后,脸上赔着小心:“可是……可是代城主吩咐过,所有命令都得由她发,刺史只怕不会来见公子。”

阿瞻气得脸色发白:“我是城主,他竟敢不来!”

娟惠又吓得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阿瞻咬了咬唇,虽然脸上不承认,心里却透亮,自己这个城主不过只有一个名号,所有大权都在师雨手里。他被这一副病体禁锢在了这方寸天地,别说手里有一座城,就是有整个天下又如何,连她的踪迹都寻不到。

“罢了,”他像是一下卸去了所有脾气,摆摆手:“你去请霍老将军,我要见他总不需要命令吧?”

娟惠轻声称是,快步出门,还不忘叮嘱门外的婢女好生照应着,万一他再倒下,师雨回来谁也活不了。

近来正是年节之时,霍擎因二子回城,今天没去军营,在府上共享天伦。

娟惠来时正是晚饭时间,他以为阿瞻出了事,随手拿了披风就出门,丢下一大家子面面相觑。

阿瞻倚在榻上,身上披着的虎皮还是当初霍擎亲手猎来的。见他安然无恙,霍擎进屋的脚步不觉放轻了一些:“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又病了。”

阿瞻睁开眼,见他已经到了,连忙坐好,抬手请他就座:“霍叔叔,我请您来,是想问问您,当初您给即墨无白的那一半兵马究竟作何安排了?”

霍擎很欣慰他关心正事,笑道:“那不过是假兵符,兵马自然还是由老夫和代城主掌管,不过为了做给世人看,一直没动用过他们,免得被若羌看出破绽。”

“原来如此……”阿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道:“我在想……若是这支兵马暂时不动用,那是不是可以……给我?”

霍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兵权做什么?”

阿瞻抿唇:“好歹我也是城主,却有名无实,什么事都让您和师雨扛着。”

霍擎了然地笑了,抚了抚胡须道:“这有什么,待你身子好了,早晚也是要让你接手的。”

“待我身子好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是个好理由,可以用一辈子。”

“……”霍擎总算听出了点深意,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长安春意已至,风吹在脸上多了些柔和,早晨春阳里也多了丝暖意。道旁开始绽放迎春花,黄蕊鲜嫩,夹杂在大片灰白的颜色里冲撞进视野,叫人心神为之一振。

师雨衣着整肃,朝宫门方向走,心里回味着方才在御书房向嘉熙帝述职的场景,只庆幸还好来的不是阿瞻。

皇帝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代城主!”

她转头,乔月龄快步朝她走来,大约是不常穿飘逸的襦裙,脚步一快竟险些摔倒,闹了个大红脸。

师雨笑着迎上去,扶住她胳膊:“你这是从何而来?”

乔月龄赧然地笑了笑:“皇后陛下忽然召见,刚刚觐见完。”

“原来如此。”后妃经常替皇帝召见高官家眷亲属,师雨并不觉得意外。

二人并肩走出宫门,本该各自告辞,却见对面缓缓停下一辆马车,下来的人是一身官袍的即墨无白。

师雨脸色如常,乔月龄却陡然躲去了她身后。

她扭头看了一眼,心中会意:“乔姑娘还为当初的婚事介怀?为何连少卿大人的面也不愿见?”

“不是……”乔月龄摇摇头,抬眼朝即墨无白瞄一眼,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在哼:“实不相瞒,今日皇后陛下提及了一句,说要替我和他做媒,只怕现在就是请他入宫去谈此事的,如今就这么撞见,实在太……”

师雨抬眼看向即墨无白,他已快走到跟前。她挤出个笑来,对乔月龄道:“这是好事,也算遂了你的愿啊。”

“可他对我……”乔月龄脸色冰冷,止住了话,僵着身子站在一边,眼见着即墨无白已经到了跟前。

“乔姑娘,代城主,有礼。”他含笑见礼,并不停留,径自经过。

师雨转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朝乔月龄笑笑:“但愿你们能有个好结果,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即墨无白入了宫门,乔月龄才浑身一松,转头追上师雨步伐:“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师雨转头,温柔如旧。

“……算了,没什么。”

乔月龄实在不好意思,她在哥哥书房里见过即墨无白作的那幅画,画上的师雨神韵逼真,所需的不只是画功技巧。其实她一直怀疑即墨无白对师雨存着心思,但师雨对她态度大方,倒不像中意即墨无白的样子,也许是她多心了。

师雨坐上马车,回到住处,吩咐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墨城。

葛贲这些天闲得快发霉了,一听说能回去,连忙准备,比谁都积极。

第二日一早师雨入宫向陛下辞行,出宫后谁也没知会,径自出城。日头未露脸,天边挂着几缕红霞,绸带一样缠绕着云,整个长安瓦墙都被染了一层薄薄的红光。

师雨的马车驶出城外,后面还跟着一串早起的百姓。

大家得知墨城城主到了长安,但直到此时才看到车马当街而过,争相一睹真容,却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代城主师雨。

百姓们一直跟随到城门外方止,以至于葛贲误以为师雨在长安做了什么大好事,惹得百姓如此爱戴,回城还送出来这么远,简直是受宠若惊啊。

刚出城不久,身后有快马追来,师雨听到动静吩咐停车,探身出来,却见来的是乔月龄。

“代城主怎么忽然就走了?我还想和您结伴回去呢。”

师雨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护城河静默,城门空寂。

“墨城还有事务要处理,我不能久留。”师雨冲她笑了笑:“不用送了,就此告辞。”

乔月龄摇头道:“那可不行,这可不是我一个人送你,原本太常少卿也是要来的,但他事务繁忙来不了了,特地叫我代他送你一程,说这是礼节。”

师雨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再送了,就此别过吧。”话未说完,车帘已经放下。

乔月龄以为她是急着赶回去,只好作罢。

百草初发,涧水潺潺,鸟啼半空,春光融融。

车辙声声碾过红尘,一路往西,此后半生,应当再无瓜葛了。

师雨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轻轻告诫自己:“我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这样才是本来应该的轨迹。

“嘭”的一声,车身似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骤然一停。葛贲在外大喝一声,师雨揭帘看去,邢越捂着脑门跨在马上就紧挨着马车。

“邢先生?你这是……”

邢越边揉脑门边看一眼师雨:“唉,兴冲冲跑来要投奔师城主,结果刚一靠近就被葛校尉一下拍在马车上,还好我命大。”

师雨哭笑不得,示意葛贲离他远些,亲自下车扶他下马:“邢先生这是答应我之前的提议了?”

“答应答应,我可不乐意跟着即墨无白了,还是跟女子在一起有意思嘛。”

“闭嘴!”葛贲哪里容他言语放肆。

师雨笑着摆摆手:“好了,你肯随我去墨城实在再好不过,我一定将你奉作上宾。”

邢越朝身后看看:“快走吧,万一即墨无白追来怎么办?”

“不会的,”师雨朝身后看了一眼,笑容依旧:“我想若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乐意再见我了。”

邢越眼神有些兴味,但师雨已返回车上。

就此启程西归。

出了长安地界不久,墨城快马送来急件。师雨本要找个地方落脚后再看,但见寄信人是霍擎,不敢耽搁,连忙拆开,愣在当场。

他老人家竟然提出了辞官归隐。

“师城主,晚上就别住驿站了,找间美人儿多的酒家呗?”邢越打马过来,脸上带着浮想联翩的表情。

“不住了,即刻出发。”师雨斩钉截铁。

邢越伸着手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带头走远,痛心疾首地感慨:“那我还不如回去跟着即墨无白啊。”

师雨快马加鞭,回到墨城所用的时间不过只有大半月。

她顾不上疲惫,匆匆赶去见霍擎,他老人家已闭门谢客数日,连军营也不再去了。

邢越累得不行,到了墨城先找了间茶楼喝茶休整去了,自然没有跟去。

师雨和霍擎在书房秘密谈了许久,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见他已经回来,就站在霍府大门边候着,脸上少了些疲色,她自己却是身心俱疲。

“看你这模样,情况很棘手?”墨城的春日依然寒冷,他裹紧披风走过来,一边重重咳了几声,似乎感染了风寒,鼻音有些重。

“此事一时说不清楚。”

邢越切了一声:“所谓用人不疑,你口口声声要我为你所用,却连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还不如回去投靠太常少卿了。”

师雨想了想,抬手请他上车:“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牵扯到阿瞻的事情,师雨一向不愿多言,只是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不易。城中官员看似忠心,实际上大部分只是慑于老城主威严才安分守己,随着即墨无白在墨城走动,动摇立场的不在少数。当初即墨彦早已有疾在身,却一直隐瞒到最后,撒手的突然,她之前什么准备也没有,心腹也寥寥无几。葛贲是军人,多少有些鲁莽,唯有霍擎可以倚仗,若邢越当真可为心腹,实在再好不过。

阿瞻自幼被保护的太好,性格良善,却因为孤单难免会胡思乱想。如今得知她私自去中原,他心里肯定不会痛快,只是师雨没想到他会主动求权。

“为何不直接放权给他?毕竟他才是城主嘛。”为了避嫌,邢越只坐在车门边,离她有些距离。

“他身体不好,权在手上,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恐怕吃不消。何况他现在只是一时冲动要权,我更不能轻易放手。”

邢越忽然笑了,师雨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将骗人当成伟业来追求的人多少是没心没肺的,可他这笑容却和往常大不相同,仿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听到年轻人夸夸其谈后一个随心的笑,带着宽容、好笑,以及否决。可这一笑又惹动了风寒,他顿时好一阵咳嗽。

“那你为何如此保护他呢?何不干脆放手让他历练?”

师雨长睫微动,眸光半敛,脸上惯常的笑多了些无奈的意味:“我答应过老城主,首先要保证他活下去。”

邢越撇嘴:“首先保证的是他的命,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墨城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师雨幽幽抬眼:“邢先生说话可要小心些。”

“别冲动,在下还病着呢。”邢越一手竖着,一手捂着嘴又连咳几声,抚了抚胸口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总要有个身份才能跟着你吧?”

师雨思忖片刻:“这简单,你就做我的幕僚。”

“那我能随时跟着你么?”

“可以。”

邢越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决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靠着车边阖目养神去了。

城主府一切如旧,消息早已送了回来,但门口迎接的只有下人。

师雨快步朝阿瞻住处走,派去盯着的人紧跟在她身后,将近来发生的事说了,有关霍擎当日和阿瞻的谈话也一并详细报上。

当日情形霍擎已经对师雨说过,老将军并非舍不得兵权,也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在用这法子迫使阿瞻让步,还有谁比他老人家更了解阿瞻身体状况?阿瞻心软,肯定会让步。

在门口站定,师雨如同往常一样,吩咐撤换阿瞻身边人,举步进门。

室内窗户紧闭,燃着宁神香。下人们伶俐地退了出去,师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见阿瞻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神色恹恹,如同萎在雪地的一棵枯草。

“你回来了?”他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见师雨,伸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一路奔波辛苦了,你都瘦了。”

他还和以前一样温柔,叫人半点脾气也没有。师雨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霍叔叔要辞官归隐你知道么?”

阿瞻垂眼,长睫掩着微微泛青的眼眶:“刚知道消息,我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反对给我兵权。”

“他不是反对给你兵权,而是现在不能给你。”师雨叹气,言语里满是无奈:“阿瞻,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们的苦心呢?”

阿瞻抬眼,紧紧盯着她:“那你为何要骗我?”

师雨一时无言。

阿瞻坐起身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直直看进她眼睛里:“你在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即墨无白?”

师雨沉了脸,挥开他的手:“你和他并没有那么像。”

阿瞻躺回去,苦笑一声:“是啊,若我有他那副身子才是真像。看到他,我就更恨那个女人了。”

师雨皱着眉站起身:“此次我去中原事出有因,只是怕你胡思乱想才没告诉你,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即墨无白就快成亲了,你还不放心么?”

阿瞻的手动了动,想牵住她,终究作罢:“你不会明白的,除非你是我……”

师雨不觉心中一软,这座城里,没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也没有谁比他更没有自由。她坐回床沿,俯身搂住他:“算我错了,你要怎么样都好,我都答应你。”

阿瞻抱紧她:“我们也成亲吧。”

师雨出内室时,邢越就等在门口,手捂着嘴巴忍着不咳嗽,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走到花园,左右无人,邢越舒畅地咳了一阵,问师雨:“听着你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啊。”

师雨扯了一下嘴角:“愉快,就快成亲了,如何不愉快?”

“成亲?”邢越皱眉。

“嗯。”

邢越没追问,咳了两声,忽而话题一转:“对了,我听见倓公子说恨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啊?”

师雨转头朝高高伫立的吹雪阁看了一眼:“城主夫人。”

邢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她不是过世了吗?妈呀你别这么看行么,好瘆人呐!”

师雨忍不住笑了一声,风有些大,她伸手拢了一下披风,一边朝前走一边道:“即墨无白临行前去过吹雪阁,肯定知道了些东西,他没跟你提及过?”

邢越啧了一声:“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城主,忽然多出来个堂叔,太常少卿能不查一查么?在下是听他提及过,好像说是倓公子并不是城主夫人所出,却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不是。”师雨在廊下站定,拨了拨放在廊柱旁的一盆哈兰花:“城主夫人怎么会给老城主生儿子呢?她巴不得老城主终身无后呢。”

“啊?”邢越惊讶地看着她。

“很意外么?”师雨笑笑:“老城主也曾痴情过,为她起高阁,为她雕金花,不纳妾、不宠婢,连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觉得多余,最后换来的却是她苦心孤诣的监视和防范。情圣?呵呵……”

她侧头看着邢越:“皇家的人绝对不会给老城主留下子嗣,等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终于薄情了,可是和别人生下的孩子也一个个夭折了。若非当初城主夫人向朝廷通报的信件被截了下来,只怕老城主还真以为自己是命定无后呢,阿瞻怕是也留不下来了。”

邢越咳了一声:“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是啊。以前发生的事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真正如何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老城主和城主夫人的为人我不便评价,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师雨抬手轻轻搭上他肩膀,笑得风情万种:“邢先生知道了这些,该明白自己如何做了吧?”

邢越吞了吞口水,猛点头:“师城主坦然相告,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为您办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师雨点点头:“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你以后会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的。”

她转头离去,沿途奔波的疲倦终于无所遁形,脚步都缓慢了许多,邢越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完全离开视野才收回,又转头朝吹雪阁看了一眼。

“看事果然不能看表象。”即墨无白挑亮烛火,外面暮色四合,邢越的身形在对面渐渐清晰。他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灌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当真是叫人沉醉。

“是啊,你跟师城主之间也不能只看表象。”邢越嘿嘿直笑。

即墨无白走到窗边,负手站定,朝静默伫立的城主府望去:“我已经辞官了。”

“啊?”邢越手里的酒杯滑了下来。

说好的让他扮演完满朝文武官员的呢?就这么辞官了,还玩儿个啥!

“陛下有意为我和乔月龄搭线,我不想和乔定夜扯上关联,不如辞官。”

“陛下答应了?”

“那不重要,”即墨无白手撑着窗台,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已经抽身事外了。”

邢越恍然:“哦,我知道了,你想让师城主挽留你嘛。”

即墨无白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可惜啊,她就要嫁给你叔了,不会挽留你啦。”

城主成婚对墨城而言,堪比皇帝大婚。如今刚刚议定,一切都还在准备,消息自然也没有外传。

霍擎是第一个听闻此事的,他料想此事一定,阿瞻做决定也会慎重,要兵权的事是板上钉钉要退让的了,虽然还没有收回辞官归隐的话,也开始继续操心军营事务。

阿瞻这些日子调理身子愈发积极,每日都按时喝药,师雨也放心下来,不再管他,专心政务,一面让邢越熟悉墨城情形。

转眼到了仲春,墨城的春意才姗姗到来。一大早,下人们在府门口清扫,忽见平常深居简出的新城主被搀扶着出来,和身边下人有说有笑地登车离去。

师雨当日不在府中,回来时已经是深夜。邢越跟着她四处奔波了一天,一边捶肩一边朝府中走,哈欠连天。刚到书房门口,忽然窜出一道黑影,他吓了一大跳,嗖地躲去师雨身后。

师雨白他一眼,那道黑影已经跪在地上,低声禀报:“今日倓公子出去了,说是要见什么人。属下无能,跟丢了,并没查到他要见谁,罪该万死,好在公子已经平安回来。”

师雨皱眉:“他跟谁一起出去的,你竟然也能跟丢?”

黑影头伏得更低:“只是身边几个下人,并无特别,但沿途人多,很容易跟丢,此事是属下失职,听凭城主责罚。”

“他身边的人换掉了么?”

“还没,公子似乎有意防范,还没机会下手。”

师雨语气里有了怒意:“赶紧换掉!再拖延就不要来见我了!”

黑影称了声是,迅速退走。

邢越这才整个身子探了出来,看看师雨神情,啧了一声:“以后你嫁了他,想必他的日子会更难过。”

师雨眼波一转:“其实我嫁谁,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邢越嘿嘿笑道:“那可不一定,你嫁给太常少卿就不会不好过,你们俩就可劲儿地狡诈去吧。”

师雨神情僵了一下,转头朝前走,一面道:“这趟出去,我对若羌仍旧不放心,邢先生来此后还没做过什么呢,不如找个机会替我去若羌走一趟,打探打探消息?”

邢越痛苦地扶住廊柱,就知道她跟即墨无白一样,逮着机会就使唤他。

第二日一早,天上开始下雨,干燥的墨城终于有了些许湿润。

师雨刚刚整装洗漱完毕,正要用早饭,房门被大力撞开,她一抬头,看见阿瞻浑身站在眼前,衣裳湿了大半。

师雨面色不悦:“你的下人呢?都是怎么伺候的?”

阿瞻蓦地笑了一声:“还有什么下人?我一早起来,全都不见了。和以往一样,又是一群陌生人。”

师雨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下人们垂头退出门外。她从架上取了披风给他披上,柔声道:“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你近来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得有些起色,要是再病了怎么办?”

阿瞻紧紧撰住她的手:“为什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师雨凝视着他的双眼:“你忘了自己当初如何落下这一身的病了?身边的人可能是朋友,但你的身边最可能出现的是敌人。那个娟惠怂恿你出去见了谁?我可还没问呢。”

阿瞻吃惊地看着她:“你不信我?娟惠呢?你将她杀了?”

师雨眼神沉沉:“她逾越了做下人的本分,如何能留她?”眼见阿瞻苍白了脸,她又缓和了神色,扶住他双臂道:“若我真不信你,早就追问了。阿瞻,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你要小心百倍,以后就是千倍万倍。你知道从那日我将你推至台前,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么?”

阿瞻苦笑:“我不过是个空架子,何须如此?”

他拉下师雨的手,转身走了出去,身上的披风落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师雨跟至门边,示意夙鸢派人跟上他,倚着门一直目送他离开视线,一转头,正对上迎面而来的邢越。

“怎么,又闹僵了?”邢越笑眯眯地走过来:“没事,我跟我家媳妇儿成亲之前也总吵,所以说成亲之前男女双方不见面的规矩还真对。”

师雨转身回到房中,拿起碗筷:“我暂时没有心思与你讨论私事,你决定好何时动身了么?”

“我自有安排,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霍老将军近来闹别扭,听闻若羌已有人趁机潜入了墨城,你说会不会之前的沙陀雇佣兵就是他们派的?或者这次倓公子见的就是他们呢?”邢越在她对面坐下,笑着托腮,一脸骚包样。

他这么一说,师雨也无心吃饭了,起身道:“不行,我还是得去见霍老将军。”

邢越点头:“没错,让霍擎亲自点人于全城暗查。葛贲鲁莽,但忠心不二,可作后援。”

师雨听得极为赞同,一面吩咐夙鸢准备,一面就要出门,忽然脚步停了停,扭头看了一眼邢越。后者一转头就见她紧盯着自己,连忙站起来:“好吧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呐。”

雨越下越大,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一连下了好几日。在墨城这种雨水贵如油的地方,很少有这样天气,百姓们顾不得春寒,竟然兴奋地在雨中手舞足蹈。

傍晚时分,师雨乘坐了最普通的马车,穿过近乎狂欢的街道,在一间酒家门口停了下来。

酒家很小,左边是一间很大的绸布庄,右边是钱庄,这么好的地段,它缩在中间,像是个夹在两个贵妇中间的乡野村姑,蓬头垢面,瑟瑟缩缩。

街道上人群喧闹,酒家附近走动着三三两两面容严肃的男子,服饰各异,只有目光时不时流连着酒家,很巧妙地借着走路将道路拓开,让师雨的马车得以通行到门前。

师雨手指稍稍挑开帘子,仔细打量了一遍酒家,朝邢越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嗯,一切都已打点好了。”邢越跳下车,朝她伸出手:“走吧,委屈你演一下我家媳妇儿,免得被认出来。”

师雨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将手递了过去:“委屈的是你的真媳妇儿。”

“哈哈,那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否则千里之外她也会追来弄死我的。”

师雨跟着他朝里面走,称赞了一句:“你以一人之力这么快就办好了事情,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邢越得意地笑了一声:“那是。”

不出所料,酒家里客人少得可怜。邢越作儒生装扮,手捏着扇柄为师雨打起门帘。她垂首进去,面纱遮了半张脸,一抬首双目顾盼,眼波粼粼,款步行走时襦裙飘逸,大袖翩翩,徐徐似盈风满袖。

店中寥寥几人尽皆注目,掌柜的快步迎上前来拱手作揖:“二位是用饭还是住店?”

邢越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奉城主之命而来。”

那掌柜的一听神情就变了,转身去了后面的房间,不多时出来,朝他们抬了一下手:“二位请,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趁着走动,师雨悄悄拽了一下邢越的衣袖:“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见过阿瞻?”

邢越头往她这边歪了歪:“若羌在你和即墨无白手上吃了亏,自然是想从新城主身上下手,可惜被霍老将军的人识破了地方,消息也被截了。我推断倓公子应当还没有见过他们,所以那日见的应该是别人。不过若羌既然想勾搭倓公子,你我就装作倓公子派来的心腹来套套话好了。”

师雨盯着他的侧脸,嗯了一声。

房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眼眶深邃,典型的西域人面孔。另一个是一脸横肉的黑衣男子,一看就知道是这老者的护卫。

其实若羌对中原,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孩子对着另一个有糖葫芦的同龄人,想要他手里的糖葫芦,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摆平对方。而墨城是这个同龄人腰间欲坠未坠的钱袋,若能得到就可以自己买吃的,可若动手偷抢,必然还是要跟对方动手。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等着这钱袋自己掉下来,然后悄悄地捡起来。

所以师雨很能理解若羌这么不依不饶、锲而不舍的心情,他们的确是一群馋鬼。

老者不苟言笑,抬手朝两人行礼:“在下是若羌国中商贾查渠,二位有礼。”

邢越回了个礼,从袖中取出加盖了城主印章的密信亮了一下,以示他们是奉城主密令来的。

当然是假的。

他挨着矮几跪坐下来,直奔主题:“査渠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若羌首富,听说连若羌国库都有您的功劳呢。却不知阁下为何要见城主,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按照规定将您投入大牢了。”

査渠老人的脸色有些黑:“既然这位公子开门见山了,那老夫也不客套,城主刚刚继位没有权力,我愿鼎力相助,只要墨城与若羌重归旧好,继续互通有无即可。”

邢越端起面前茶盏假饮一口:“若真是为了这事,你应当递交拜帖给墨城官员,一层一层,直到刺史将此事报给城主知晓,而不是一上来就削尖脑袋要见城主。”

査渠皱眉:“经商讲究诚信,这位大人可不要随意怀疑人。”

邢越“呵呵”一声:“我还听说商人重利呢。”

眼前黑影一闪,那原本坐着的黑衣男人忽然发难,身形一跃,如虎扑至,以手做刀朝他们扇来。

师雨离他近,眼看要遭殃,邢越展臂将她一揽,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接住那只手掌。

“咦,有蚊子吗?这才是春天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师雨瞄一眼他的手,虽谈笑风生,手背上却是青筋暴起。

对方脸色早已变了,窗外轻微响动不断,这说明他们还有人埋伏于此,他恨恨甩开邢越的手坐了回去。

査渠神色微有变化,干笑一声,若无其事般道:“二位明鉴,老夫的确是为此而来,绝无他意,还请一定转告城主。”

“这……”邢越装模作样地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只是城主一直忧心若羌和其他各国结盟一事,很不放心。若是真有此事,那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是没用的。”

査渠道:“大人放心,结盟一事已经搁浅,我们只求相安无事。之前是齐相得罪了贵城的代城主,那都是他的错,犯不着让我们小小商贾承担这罪责吧?”

邢越与师雨对视一眼:“那好,我这就回去禀告城主。不过奉劝二位还是速速离去,免得被官府的人逮到,那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说完起身就走。

査渠意识到不对,这意思是不管这番密谈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理会自己的死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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