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梅娘曲,红豆词,木鱼脑子。
从香山回来,苑因跟着玛丽亚嬷嬷在几间礼拜堂唱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那件见习修女袍快成了她的常服。但是礼拜天这天,她换回了松石绿的洋服,和别的教徒一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布道。礼拜结束后,她一人回六国饭店,玛丽亚嬷嬷她们另有教务。
就在快出教堂门时,有人碰碰她,她心里一跳,转头去看,却是董言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惊喜地问:“董小姐,这么巧,你平时也在这间教堂做礼拜啊?”董言言朝她微笑,说:“不是,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去六国饭店,你的同伴一位姓吕的先生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你来得早,在前排,我坐在最后。”
苑因也笑着问:“找我有事?”董言言说:“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我和合唱团的同学在中山公园聚会,昨天我偶尔说起得第一名里有一个是我的亲戚,唱歌唱得好,我们还在咖啡厅里合唱过一首《初恋》,那些同学就嚷着要我来请你去。我一想也好,你们怕是要回上海了,再要聚在一起就没机会了,去不去?”
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想只怕这也是真的最后一次享乐了,那就去吧,何况董言言从饭店追到教堂,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便笑说:“好。怎么你今天不怕我去捣蛋了?”董言言嗤地一笑,说:“不怕。今天是和合唱团的同学,他不是这个圈子的。”两人笑成一团,坐了一辆人力车到中山公园去,苑因想起她先头说的,便问:“我是侬啥格亲戚?”董言言笑说:“表嫂。”苑因心里感激,叫声“三小姐”,董言言又说:“不但是亲戚,阿拉还是同乡同镇。”苑因说:“我倒忘了侬也是叶榭镇的了。”董言言说:“我在上海的时间比较多,镇上是不大回去。你呢,后来回去过吗?”苑因“嗯”一声,说:“两年里回去过三次,也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董言言叹口气,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你这个人了,北方人说‘一根筋’,‘轴’。阿拉上海人哪能讲?梗?”苑因想一想,说:“木鱼脑子?”两人又笑,不多时就到了中山公园,董言言要付车费,苑因早就摸出钞票来,说:“三小姐,我来。”董言言说:“怎么好让你付钱,你是我请的客人呢。”苑因说:“侬是学生,又是我表阿妹,应该我来。”董言言只好由得她去,领着两人一路漫步到了水榭,里头已经候着十几个学生,男的女的都有,见了两人,都起身相迎。
一人笑说董言言,我们以为你领一个修女来,没想到来的是一个漂亮小姐。一人说这位小姐年纪这么轻,是在哪间学校念书。一人笑说是神学院,马上就被人嘘下去了,说怎么能对小姐这样没礼貌。一人又问小姐贵姓,一人就说姓修。有人问中国有姓修的吗?一人说当然有,少昊帝的儿子名修,他的儿子就以修为姓。历史系有个女生叫修玉。马上就有人说连历史系的女生姓什么你都知道,手够长的啊,史海钩沉。引起一片哄笑。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苑因像是又回到了当日罗白棠带了他的同学来看她是时候。
等说笑够了,董言言才介绍说:“这位是苑小姐,在上海唱电台,很有些名气。国际礼拜堂特地请她做的嘉宾。”一人便说:“要早知道,我们就请来做嘉宾,我们拿第一了。”引得大家又笑。有一个男生端了一杯茶过来,说:“苑小姐,喝口茶吧,上好的茉莉香片。亏得是国际礼拜堂的嘉宾,不然岂不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漂亮,歌唱得又好。”一人说:“对对,请苑小姐唱只歌吧。”打开一只小小的手风琴,说:“苑小姐唱什么?”
苑因微红了脸,说:“还是先听听大家的吧。”一人说:“哦,苑小姐不好意思,都是被你们吓着了。来,我们一起来唱。”拉起手风琴,热烈的曲子响起,学生们一起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如此慷慨激昂的歌曲,苑因听过,但没唱过。这首歌让吕季荦听了肯定热血沸腾,苑因却只有局促。还好,那个拉手琴的学生等大家唱完,停也不停,转而拉起了一首缓慢忧伤的调子,一个女学生开口唱道:“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段唱完,女学生走到苑因身边来,拉起她的手,往人群中间走去,序曲过后,朝她点一点头,苑因会意,也开口和她一起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第二段唱完,女学生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苑因一人演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的可怜的梅娘!”
众人听了都静静地不发一言。拉手风琴的学生意犹末尽,又回头拉第一段,苑因只好又把第一段重唱一遍:“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曲唱罢,有个女学生已经哭了起来,苑因自己也眼睛有些发潮。有人轻声埋怨拉手风琴的道:“你知道她是南洋人,还拉这个曲子。”转头对苑因说:“苑小姐,你唱得真好,听得我都想哭。苑小姐有没有灌唱片?这么好的嗓音不能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苑因摇摇头,说:“谢谢你,没有,我是唱着玩的。”
拉手风琴的说道:“苑小姐太谦虚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技巧,这样的感情,这都要是玩,那我们只好不玩了。苑小姐,再唱一首?”苑因说:“不了,你们玩吧,我看着,休息一下。”那人也不强求,又和同学们唱起来,一首又一首,有的忧伤,有的欢快。
董言言坐到苑因身边,小声问:“怎么样,还好吧?”苑因笑着说:“很好,你们真是开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忘了。”董言言点头说:“是啊。我刚来北平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你知道,因为二表哥的事。后来被他们拉了进来,跟他们在一起,我才变得开朗些了。”苑因说:“可不是吗,你以前很傲气很冷冰冰的,我那个时候很是怕你。”董言言转头看她一眼,问:“真的吗?我那时是这个样子?”苑因笑问:“你自己不知道?”董言言说:“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我说过。”两人一起失笑。董言言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二表哥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他自己柔情似水,当然不喜欢被冻成冰块。”说着忍不住叹气,两人又再发笑。
有人看见了,笑说:“这两姐妹在一起说私房体己话,来来来,你们两人唱一首吧。”董言言说:“刘雪庵先生的《红豆词》吧。”转问苑因说:“李丽华很喜欢这首歌,你跟她学唱歌,应该会吧?”苑因说会,两人站起来,曼声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得所有的人都拍掌,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全都扭头过去看他。他指着苑因,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惊异,又像是不敢置信,还有一半的狂喜。有人被他吓住了,说:“喂,你干什么?快把手指放下,这样指着人家小姐,太没礼貌了。”那人双手发抖,嘴里乱嚷嚷,说:“你们看呀,你们看呀,咳,怎么你们都没认出来吗?她就是罗敷呀。”先一人还是不明白,问:“什么罗敷?”那人说:“电影《桑园会》里的罗敷呀。”
所有人一齐掉头看着苑因,苑因吓白了脸。果然天下没那么多傻子,一张脸放在眼前,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个认出苑因的人冲到她面前,激动地说:“罗敷小姐,没想到罗敷小姐会在我面前。我把《桑园会》看了三遍,真是太好看了,太美了。罗敷小姐,能请你签个名吗?哎呀,你们也不说带个相机来,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应该合个影留个念。罗敷小姐,你是艺名叫的罗敷是吧?我在看第二遍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演员表,看到秦罗敷,罗敷饰演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想出这么好主意。你在电影里把罗敷真是演活了,里面的歌也是你自己唱的吧?真是好听。”左右一扫,抓过一个男同学插在学生装上口袋里的钢笔,打开笔帽,捧到苑因面前,满含期待地说:“罗敷小姐,给我签个名吧。”
苑因瞪着他,摇摇头,说:“不,先生,你认错人了。”那人不信,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不会不会,我决不会认错。罗敷肯定就是你,你在唱《梅娘曲》的时候,我还没听出来,但这首《红豆词》一唱,就肯定无误了。只有这样民族风格的歌曲,才能展现你完美的古典气质。你的罗敷,也恰恰是这种古典气质的完美演绎。导演是蔡楚生大导演,也只有这样的大导演,才能充分发掘出你的美。”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苑因直视着他,坚定地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小姐,时候不早了,嬷嬷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玩。三小姐,再见,谢谢你的邀请,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转身就走出水榭,快步离去。出了中山公园大门,要了一辆人力车,说一声六国饭店。回到房间,跪在床边,把头埋在握着的手上,开始祈祷。
北平才放映了几场,就有人这样痴迷。果然电影不是好拍的。这还只是一个热情的大学生,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了,又会怎样?想起练大少爷说的,“这桩事弄了不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你手里”,果然不是吓她的。天下坏人有的是,要坏得像练大少爷这样的,没有第二个。而自己的身心,又哪里经得起任何一点的风波?这么一想,心意立决,打开箱子,取出那件见习修女袍,脱下松石绿带蕾丝花边的洋装,换上黑袍子,披好白色的修女头巾,把那件洋装叠好,放进箱子里,最后用手抚摸了一下,一滴眼泪掉在上头。轻声说道:“再会,大少爷。”关上箱子盖,咔嗒一声锁了,环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拎了箱子到了大堂,对仆欧说:“请给1013的吕季荦先生留个口信,说3011的苑小姐住到亚斯立堂去了,什么时候回上海,玛丽亚嬷嬷会跟他联系。3011房间的账,是教会来结,请吕先生代劳处理一下。再麻烦先生为我叫一辆车,送我到亚斯立堂去。”仆欧一一应下,叫来了车,送她上去坐好,一边目送她,一边心里在想,怎么有这么美丽的修女?
才过不久,就有一位小姐来问这里有一位上海来的苑小姐回来了没有?仆欧说回来了,又出去了。那位小姐忙问去哪里了。仆欧说客人的事,我们不知道,不过苑小姐有话留给吕先生。
董言言忙去找1013房间的吕季荦,说:“苑小姐留了话给你,你去听一下吧。”吕季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到了大堂,找到那个仆欧,问苑小姐说了什么,仆欧一一说了,吕季荦把3011房间的账结了。董言言觉得这人真是死样怪气的,怎么这种人可以出来办事?听苑因没事,也就放心了。转身要走,谁知吕季荦叫住她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说要搬去亚斯立堂?”董言言看他一眼,忽然看出点明堂来,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下,是绝望的眼神,难道这个吕先生对苑因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也难说啊,从上海陪到北平,不会只是办事的吧?还有苑因走的时候的表情,那样的决绝,难道她真的是艺名罗敷的女演员?这部电影她还没看过,不敢肯定,便试探地说:“有同学说苑小姐是演电影《桑园会》的罗敷小姐,苑小姐说他认错人了,本来唱得好好的歌,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一个人走了。我怕她有什么不舒服,赶来问一下。她既然好好的回来了,又去了亚斯立堂,那我也就放心了。吕先生,苑小姐真的是那个什么罗敷?”
吕季荦还是呆呆的,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喃喃地说:“为什么要去亚斯立堂?”董言言说:“她一心要做修女,搬去亚斯立堂不是很正常的吗?”吕季荦摇头,说:“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要避开我。既然她有……为什么还去?”董言言不明白他说什么,又问一句:“她真的拍电影了?还是蔡楚生的导演?”吕季荦点点头,眼睛直直地说:“是,蔡兄的导演,我的编剧。她演得那么好,唱得那么好,蔡兄都一个劲的夸她,她却说要做修女。我以为是为了避开我,怎么就真的去了?”
董言言也是颇为诧异,说:“这个表嫂,做事真是令人吃惊。我只知道她要做修女,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去拍电影。”吕季荦听她一句表嫂,精神也有了,问道:“表嫂?她真的是你表嫂?”董言言说:“是。”看他一眼,说:“再见,吕先生,你见了她,代我跟她道个别。她既然决意这么做,你就随她去吧。”心想罗白棠的事,苑因怕是没跟他说过,所以他才这么难过吧。朝他点点头,说声再见就走了。
吕季荦还是不明白,怎么阿苑既然有先生在北平,又会去做修女呢?她不喜欢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她的先生,却又不阻止呢?那位董小姐,是她先生的表妹吧,怎么也不帮着表兄劝劝呢?她为她的棠哥哥伤心成那样,怎么又另外嫁人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只管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男人来到面前,对他说:“是吕季荦?”吕季荦抬头一看,正是阿苑的那个先生,忙说:“你是阿苑的先生吧?你来找她吗?她搬去亚斯立堂了,你去那里找她吧。”那位戴着墨镜的先生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到底还是去了。”转身就走。
吕季荦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好奇怪,忍不住赶上去,问道:“你真的阿苑的先生?怎么你妻子要去做修女,你也不拦着?刚才你的表妹也在这里,也说随她去。”那位先生听到这一句,停下脚步,问:“董小姐来过了?”吕季荦说:“是啊,早上来找过她,我告诉她说阿苑去了教堂做礼拜,刚才她说本来在和同学一起唱歌,唱得好好的,只因为有人认出她的罗敷,就不高兴了,回来就去了亚斯立堂。我是不明白,演电影有什么不好,当初她就千推万推的,好不容易劝她演了,演得那么好,活灵活现的,她却一点不高兴。我的本子,蔡楚生导演的想法,她都能领会,天生的明星啊。”
他还要再说,忽见那位先生握起了拳头,脸色难看之极,便住了口。
练意长看着他,心里骂他蠢货。这些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撺掇漂亮女人演电影,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好处?恨不得打他一顿,但到底是没有用的。死小姑娘脾气硬,木鱼脑子,他是早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