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青,唐袍哥,司务员,黑香云纱。
火车快到镇江,吕季荦拎着他的一只小藤箱子来找苑因,说:“阿苑,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苑因正在听唐绍武在摆龙门阵,忽然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问道:“吕先生,怎么忽然说要走?你到哪里去?蔡先生和电影公司都在等你呢。”
吕季荦说:“李太太让我陪你北平,照顾你的起居,我本来应该是把你送回上海,送到李太太手里的,但现在有唐先生这么有本事的人在你身边,哪里用到我呢?我什么都不会,尽给你添麻烦了。”
苑因说:“没有啊,这一路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和嬷嬷才会这么顺当。”
吕季荦摇头说:“不是指这个。我现在知道我是做错了,当初不该一心劝说你拍电影,我完全没有想到让你成名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我只想着你是出演罗敷的最完美的人选。我只想表现真善美,怎么围绕它们的却是最最丑陋、邪恶、肮脏的呢?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本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但偏偏会有南来的太守、北来的恶棍来侵犯这种美丽。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却无力去保护它,那把它暴露在世人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苑因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说:“吕先生,这哪里是你的错。”
吕季荦看着窗外,江南的乡村田野、河汊池塘从眼前掠过,美丽如山水画。地里的青麻快成熟了,长得比人还高,一片一片,连绵不绝,像一幅绿布,像北方人说的青纱帐起。
吕季荦收回目光,看着苑因说:“这个世界太黑暗,我以为用文艺来唤起民众对现实的思考,来改变这个社会,是会有用的。像鲁迅先生那样,挖出民族的劣根性,用笔做刀,刺破肿瘤。但我的能力和笔尖,哪里及得上先生之一毫。我确实是太天真了。叶紫田汉他们,哪一个不比我做得比更好,结果都进了监狱。这个世界的压迫太重太沉,笔是没有用的,要用枪。要把一切黑恶势力扫除,必须推翻这个压迫,善良的人才能挺着腰做人,阿苑才能开开心心地唱歌演戏。就像唐先生说的,清庭无力对抗外国列强,把路权拱手让给外国人,那国人就起来推翻满清统治。而上海滩流氓恶霸军阀横行,我自己无能为力,那我就去找到一支可以消灭这种黑暗势力的力量。我要扫荡寰宇,还其洁净的本质。唐先生。”
他转向唐季荦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了陕北,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星。我去投奔那块热土,誓要改天换地,让什么老板大帅全都没有生存的缝隙,我要让像阿苑这样的好女子不用害怕任何人的魔爪,我要斩断那些邪恶的爪子。”抬起头轻轻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唱到这里,脸上现显出一种坚强来,一反他过去温和懦弱的样子,“我写什么桑园会?写什么裙拖湘江六幅水?我应该写这样的进行曲。唐先生,阿苑交给你照看,我从这里回去浦口,先到徐州,再坐陇海线去西安,最后北上肤施延安。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希望以后还能见面。阿苑,见了李太太李小姐,代我说声对不起。”
苑因再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她的见识,不可能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中华民族又面临怎样的危难,但却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男人们的事情,她是不懂,但却懂得要支持他们。当下站起来说道:“吕先生,阿姨和阿姊那里,我会转告你的决定的。她们也会跟我一样,相信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一个人去那么远,天气又快凉了,路上当心。”拿起两个桔子放在他手里,说:“吕先生,带在路上吃吧。”
唐绍武也赞道:“好,是条汉子。男人就该有这样的志向,做大事创基业,打天下。当年我老子护国讨袁,护法靖国,也是靠的枪杆子。小吕,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吕季荦说:“谢谢唐先生的鼓励,听唐先生的话,莫非令尊是云南督军兼省长、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先生?”唐绍武哈哈一笑,说:“不是他是哪个?”吕季荦就有点不明白了,问道:“那唐先生怎么不从军,反而入了帮会?”唐绍武笑着拍拍他的胸口说:“我是哥老会的头儿,我老子是哥老会的头头儿,地位比我高多了,你们外头人不晓得个嘛。你也不要到处去打胡乱说,我是看你像条汉子,才说两句给你听的。”吕季荦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我走了,再见,唐先生。阿苑,我对不起你,害你受惊了。”
苑因摇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吕季荦也不多说:“没有就好。阿苑,自己保重。”苑因说:“嗯,我知道,你也保重。”
列车到达镇江火车站,吕季荦跳下火车,向后摇了摇手,告别而去,另寻北上的列车。
苑因看他走远,回头问唐绍武说:“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然大哥不会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特为跑到南京来。”唐绍武皱着眉说:“大哥喊我来,我敢不来?你又不是你晓得大哥是啷个紧张你,那个人也是个没得用的,只会儿女情长。小吕读书人,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信他?信他火车都要飞。”苑因被他说得笑了,说:“唐大哥,我看你比吕先生大不了几岁,语气却老气横秋,像他的长辈。”唐绍武说:“我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教训他两句还不是应该的?”苑因笑说:“原来唐大哥拿盐当饭吃,怎么没变成蝙蝠?”唐绍武笑骂道:“小幺妹嘴巴狡[114],怪不得没得人敢要。”
一路过了丹阳、常州、无锡,火车最后一次靠站,停的是昆山,眼看就要到上海,唐绍武靠在卧铺上养神。车上的茶房司务忽然过来,在唐绍武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唐绍武听了骂道:“龟儿子,消息倒是传得快。看来两个死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儿,他们手下没有接到消息,就报告到上头去了。晓得了,你马上到站上去,传话给上海的兄弟,就说一辆火车都不许离站,全部给我堵到站上,火车站上挤得人越多越好,挤死他龟儿子幺台[115]。兄弟伙们在月台上集合,家伙都带到身上,老子来个以势压人。趁此机会,把我们在上海的地盘扩大。青红帮青红帮,愣个大个上海滩,青一半红一半,不能让他们独大。今天不死一坝坝人来摆起,老子不姓唐。”
茶房司务听了,领命而去。唐绍武坐起来,拿出一副长长的“川牌”来打。
车上的掌炉司务听说马上有大事发生,劲头百倍,将一炉煤炭烧得红红的旺旺的,列车一路呼啸而行,比平时提早十来分钟到了上海。
唐绍武在窗户里头朝外一看,几条月台上果然都挤满了人,到站的旅客出不了站台,出发的旅客也上不了车。行李物品压得肩痛手酸,骂骂咧咧,闹闹哄哄,十月初的天气,居然人人都捂出了一身汗。这一出汗,脾气更是暴燥,又有谁挤了谁的箱子,又有谁踩了谁的脚,马上就有好几处地方吵起架来。上海人骂人,专骂“插那娘的X”,旁边被骂的人就说“侬只戆卵”,先头那人就问“我戆卵侬那能晓得格?侬拨我插过了?”立时哄笑一片。跟着污言秽语满天飞,旁边还有人轧闹猛划翎子,引得笑声不绝。这里头又有些看着不三不四的青皮流氓夹在其中,一来二去就被人群挤得分隔开来。几十个流氓挤在几千名旅客和他们的木箱藤箱、铺盖包裹、黄瓜番茄当中,那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开。
唐绍武看得笑眯眯的,端起茶房泡的茶来喝一口。
修女嬷嬷们和苑因也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只等着下车,等来等去也不见有人打开车门,而月台上挤着这么多人,下去了也走不出去,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苑因跑来问唐绍武,说:“唐大哥,你看外头是怎么了?怎么挤这么多人,我们像是出不去了。”她当然不知道这场混乱全是由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唐大哥引起的,只是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出了事直接去问身边的男人,希望他们能告诉一个答案,拿出一个解决方法,然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们。男人们从中得到满足,女人们因此得到安慰。男人和女人,就这样互相支持地走了过来,亘古至今。
唐绍武得意洋洋地说:“不晓得。我们不忙出去,就在里头等到起,外头再乱也乱不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又不可能在外头站一天,真要站一天,累也把他们累死了。你们不要开窗,不要趴在窗口看,去做祷告好了,求你们的上帝保佑保佑,他老人家一显灵,说不定那些人就跟红海的水一样自动分开了,到时我们就好走了。”
苑因听了发笑,说:“唐大哥,你故意胡说八道逗我开心是不是?开头把嬷嬷叫尼姑,这会儿怎么就知道摩西出埃及的?你放心好了,我们都不开窗,嬷嬷早就在祷告了。”唐绍武哈哈笑道:“老子手下的人要是都像尼姑们一样乖,我就省事好多。你去和尼姑呆在一起吧,等到好走了,我来喊你。”苑因答应去了。
外头的人群像海水一样暗流汹涌,唐绍武的人仗着一身铁路制服,拿着白铁皮大喇叭,指挥人群站好,暗中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一个盯一个,盯住那些青皮。有人问为什么不开门放人,司务用大喇叭吼道:“前面铁路断了,走不脱了,在抢修。好久修好不晓得,你们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躺下,躺累了就站起。”又有人说:“那放我们到车上去等啊。”司务就说:“列车在打扫卫生,你们是不是上去就踩一块西瓜皮?”吼得众人群情激愤,司务跳上列车,拉响汽笛,跟着在站上的其它列车也一起拉响汽笛,鸣声刺耳,震得人群一时闭上了嘴。
三分钟后汽笛声才停,人群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并不如何响亮,却比汽笛的长鸣更令人心惊。然后人群真的像红海一样分出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黑色香云纱裤褂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短衫人。旅客一看这几个人架势就知道不好,心里直怨为什么偏是今天。
香云纱男人抬抬下巴,问司务说:“把你们的老大请出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司务说:“列车长?列车长吃坏了肚子,在茅房里,正等人给他送草纸。要不你跑一趟?”香云纱男人说:“不要跟我装糊涂,光棍眼,赛夹剪。你们红帮的人今天想干什么,划出道来。”司务说:“哪个跟你说我是光棍?老子屋里头大老婆小老婆七八个,就等我回去风流快活,偏生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里急得要死,巴不得把这些龟孙子们统统赶走。”
人群里有人接口骂道:“哪个是你龟孙子?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你走。”司务说:“看到没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们让开点,没看到别个手上有枪?子弹又不长眼睛,你啷个晓得不往你龟儿子身上钻?”人群人又有人说:“哪个是你龟儿子?你要做乌龟自己去做,你屋头七八个小老婆,个个都让让你做得。你龟儿子龟孙子不晓得有好多。”司务跳脚骂道:“老子龟儿子龟孙子硬是多,面前一坝坝都是。啷个嘛?龟儿子龟孙子要造反?当心你祖爷爷火冒起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摁到马桶里去淹死。”人群里有人说:“一坝坝人,你两只手,怕是忙不过来哟。”底下人群嗤嗤声笑成一片。但危险就在眼前,谁都不敢放声大笑。
司务说:“忙不过来,不晓得找帮手吗?”手一挥,列车上一股白气冲了出来,直逼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却是在吵架的时候,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已经走到了列车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务就等这个时候,一挥手,车上管蒸汽炉子的人一拉闸,滚烫的蒸汽就直扑那几个人的脸,那几个顿时惨叫声不绝。等白烟蒸汽散尽,看几个已经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哀号不绝,那脸和手都被烫得通红。
近旁的人群都吓得退后几步。这一股蒸汽,如烟如雾,却比刚才的枪声更让人惊心。
过了一阵,上来另一个香云纱男人,戴着一顶礼帽,这次后头只跟了两个黑短衣。香云纱男人见了司务拱了拱手,说:“到底要什么?开出条件来。”司务说:“没得条件。”香云纱男人说:“那就这样僵持下去?总要有个交待吧?”司务说:“我等的就是这个交待。事情是哪个先起的头,他自然晓得啷个煞各[116]。”香云纱男人说:“这话对你也一样适用。”司务不理,香云纱男人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刚要从腰间抽出枪来,就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镖,钉在他的礼帽上。要是低一点点,就要扎进脑门或眼睛里去了。
香云纱男人把礼帽揭下来,拔下飞镖,放下帽子里,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上头说了,不晓得她是你们红帮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不要闹到分家。上头说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们有两人兄弟死了,交出动手的那个人,这事就算揭过了。”司务还是不理。香云纱男人说:“还要怎样?今天你们红帮是要借机咬一块肥肉?”
司务冷笑说:“你不要给我揣起明白装糊涂,还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惊吓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谢罪酒,一桌赔礼酒嘛?那两个死鸡娃就是安魂的、谢罪的,赔礼道歉的我还在等呐。”香云纱男人也冷笑说:“想得倒好,我们老头子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你以为你们占了火车站,我们就会怕你们了?上海滩我们兄弟多过你们几倍,怕你?”司务说:“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是占了火车站,但还不够,我们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不然,这一座火车站的人都是你们杀的。”
这两人周围不过百多人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但这百多人听了马上就傻了。怎么自己好端端地出个门,竟然成了肉票?没人绑没人捆,但性命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当下人人都默不作声,这阵静默慢慢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沉默吓住,更多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忽然传来几声儿童的哭声,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云纱男人哈哈一笑,说:“老子不怕。反正有你们陪我。火车站里头我们兄弟是不如你们多,不过百十来人,但外头却随时可以召集上万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们只要一出去,还是我们的天下。”司务说:“只怕未必,算盘人人会打。到时我把火车直接开到华格臬路福煦路[117]去。火车上马路,上海人都没见过吧,要不要让全市市民都开开眼界?”香云纱男人说:“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们能在火车站上呆几天。”
司务也哈哈一笑,说:“哪里要得到几天?马上就可以见分晓。过两天就是双十节[118]了,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军政官员都要坐火车去南京,他们走不成,还不是要来找我们打商量?”指一指后头,说:“喏喏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却是他站在火车上,站得高看得远,看见有一小队军人操着正步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