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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藤萝花妖

桑青绸,蓝布褂,白校服,旧诗新诗。

“萝卜汤”走后,阿囡发了一阵子呆,手里七枚银洋钿腾来倒去地把玩,听见黄狗叫了,才惊醒过来,把两枚银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门口,手托着五枚银洋给阿爹看,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阿爹。阿爹说阿囡会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帮手,将来勿要嫁出去,招个上门女婿阿好。阿囡拉着阿爹的衣袖摇几下,仰脸笑说,阿爹,我伲三个过,我勿嫁。阿爹说那就多陪阿爹几年,等阿囡大些再说。阿囡讲好。

阿爹吃过中饭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儿的生意好,别的镇子的人都会划了船来买花。牡丹芍药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开花了,阿爹劈了细竹枝,插在百合花盆里,把花头花杯竖起来。阿爹一人忙这么大片的花草,从早到晚不歇气。

下午午倦过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头收藤萝花,林子里头传来有人声,想是有人来买花。阿囡回头喊一声,姆妈有人来了。姆妈回答说听到了。

阿囡放下竹箩看外头,脚步声杂沓,人语喧哗,像是来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个人,当先一个穿着桑青绸的长衫,戴着一幅黑圆墨镜,年纪像有三十岁的样子。身边一个人有四十来岁,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长衫,却是蓝布大褂的。后头是四个短衣黑裤的壮汉,像是桑青绸衫的家人。这六人见了阿囡,都不说话,为首的黑镜长衫客人像是在仔细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镜片后头,也看不清楚。穿蓝布褂的人小眼鼠须,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转。而后头四人,眼珠子像是钉在了阿囡脸上。

阿囡见了这六个人的架式,心头不安,也不说话,等姆妈出来,悄悄地躲到她身后。姆妈说:“客人要啥花?我伲当家人在林子里,叫伊回来搭老爷们谈?”

蓝布大褂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看看。”随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问:“这棵树怎么卖?”

姆妈听出他们不怀好意,敷衍说:“五十块银洋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一点。”

蓝布大褂嗤一声,说:“一棵树要卖五十块?留着做你的寿材吧。”

姆妈赔笑说:“是勿值五十块,只好劈了做柴爿。”

蓝布大褂得意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来,去把那棵树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烧饭。价钱嘛,我看十块钱就够了。”从大褂的小襟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在手里掷得哗哗地响。四名短衣人应一声,上去就要动手。

桑青绸衫轻轻咳嗽一声,四人马上不动了。停了一歇,问道:“你家小囡几岁了?”声音极底,要仔细听才听得清。

姆妈小心地说:“刚十三岁。”她想说得小一点,说不定会好一些。

桑青绸衫却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这桑青绸衫的墨镜客人,竟然一咏三叹地吟起诗来,把那五人搞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妈身后不敢露脸,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说些什么。桑青绸衫吟的诗前两句她不懂,后两句倒听明白了。像是在说自己在屋檐下斗草玩,门口有十丈那么长的藤萝花。阿囡想哪里有十丈?最多只得一尺长罢了。

桑青绸衫墨镜客人吟完了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歇朝蓝布大褂点了点头,伸手摘了一串藤萝花在指尖把玩。

蓝布大褂会意,上前两步说:“我家少爷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么聘礼,快点说。”

阿囡吓得拉了拉姆妈的后襟,姆妈哪里会不懂,忙说:“我伲当家人讲过了,我伲屋里没儿子,小囡是要招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少爷的好意,我伲不敢接受。”

蓝布大褂眼睛一瞪,骂道:“呸,哪来这么多说头?我家少爷的话你也敢不听?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做啥的?我家少爷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练塘便是以我家的姓为名的。我家少爷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们的福气。”

姆妈并不知道什么练家丝家,但青浦县练塘镇还是听说过的,假如真的练塘镇是以练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这这里叶榭镇的董家一样势大了。这样的人家,哪里惹得起?当即吓白了脸,说:“少爷,小囡还小……”

穿着桑青绸衫的练大少爷“唔”了一声,低声说:“正好。”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阿囡和姆妈都镇住了,不知该怎么推脱。

正在僵持之间,又听见林子里有笑语声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边来。阿囡和姆妈听了心头一松,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练大少爷一行人也不说话,看着来路。

笑语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面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经多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是一身白色起条纹的衣裤,留着同样的短发。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一脸的笑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时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们安静,然后大声说:“到了。这里就是我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前头就是紫藤仙子。”扬臂朝阿囡一挥,“看,我说的可有假?”

众人哄笑。眼前哪里来什么紫藤仙子,只有一个中年农妇,脸上还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张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来。萝卜汤看你来了,还带了好些朋友,他们都想见你。”

阿囡早就从姆妈的臂缝里看见是他,听他这么叫,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从姆妈身后探出头笑问:“萝卜汤寻我做啥?”

罗白棠哈哈一笑,说:“我的同学们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带他们来看。阿囡来,让他们看看,叫他们死心。他们以为见过了学堂里的摩登女性,就是见过美人了,我告诉他们说,这世上的美人还有一个,住在紫藤花下,是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不信,硬要吵着来看。这下看到了吧?我说大话没有?”转身去问身边的同学。

那些同学拥上来把阿囡围住,嘴里赞不绝口,有的说绝代佳人,有的说飞燕转世,有的说我们东方的维纳斯,有的说画中婵娟。阿囡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说话。

一个学生赞叹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有人问:“是蜜甜还是甜蜜?”一人说:“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问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抬头张大眼睛看着他。那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呆住,自言自语地说:“清澈见底的眼睛啊,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又吟道:“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众人跟着大叹一声,“啊”。

阿囡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来。周围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弯弯,真的像星星一样的闪亮。

众人大喜,说:“阿囡没有大名吗?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说:“不如叫‘娇莲’。”马上被众人唾弃,说:“又不是给你家的丫头取名,这么俗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俗人才想得出来。”那人辩道:“不是徐志摩用的吗?怎么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还没说完就被人骂得噤声。罗白棠说:“取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吗?”旁人就说:“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说:“女史太老气,阿囡才多大点,我看叫紫藤少女还差不多。”

罗白棠问阿囡,“你喜欢哪一个?晨星?娇莲,哈哈,哈哈;还有紫藤仙子,紫藤女史,还是紫藤少女?”

阿囡喜欢他们说话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罗白棠和众人喜得眉飞色舞,又问:“那我们画你可不可以?就画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时我们开一个小型画展,让观众来评定谁画得更好。”

阿囡还没有答话,就听有人插进来说:“青天白日的,居然提这种要求,你们也太目无王法了。你们是哪家学堂的学生?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却是蓝布大褂在说。阿囡几乎都把这些人忘了。

罗白棠听了奇怪地问:“画画有什么伤风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为是画人体。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画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当然也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花衣裳和蓝布裤子。粉红色和蓝色,调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极了,是天然的画师,师法自然,无师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说:“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女学生都穿黑白二色,实在单调,抹煞了爱美的天性。我们应该呼吁大家都穿得鲜艳点,让学校就像这座花园一样,让女同学们也像阿囡一样的美丽如花朵。”

众人又说起颜色光线什么的来,根本不把练家大少爷几个人放在眼里,还是罗白棠打招呼说:“你们是来买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你们要买什么?我们来帮阿囡搬。阿囡,他们要什么花?”又笑着说:“你报出花儿的名字来,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们是不是认识。一帮书蠹头,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窃喜,心想这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也不提刚才的话,问桑青绸衫道:“大少爷,倷[11]还是要迭[12]棵紫藤伐[13]?”

她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马上不依了,嚷嚷着道:“什么?要买这棵紫藤?那怎么行?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挪动?挖出来不是要它的命吗?再说这本紫藤架放在这里多么好看,移走了就破坏了风景。紫藤是好看,这里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虽然小点,种几年就大了。阿囡,这样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经地说:“要长了介[14]大,要十年靠上,不过要是搭只架子,沿牢架子种上子七八棵,格么三年五年也有格个样子了。”

罗白棠点头,“那就买上十棵。你这里有吗?”

阿囡说:“有。”

桑青绸衫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那就要十棵。”

罗白棠说:“这就好。来,我们帮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认识。阿囡,花儿在哪里?”

阿囡指一指,“这条陇到底就是。”

罗白棠一招手,带了同学去了。桑青绸衫歪歪头,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蓝布大褂呶呶下巴,蓝布大褂会意,问:“多少钱?”

姆妈哪里敢多要,低眉顺眼地说:“十块银洋。”

桑青绸衫哼一声,说:“给她五十。”蓝布大褂应了,又数出四十枚银洋。姆妈捧在手里,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说:“不要这么多。”桑青绸衫不理,看着阿囡,却不说话。

阿囡装着不知,只管看着前面的沟陇,看见罗白棠他们搬了十盆紫藤出来,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兴奋地说:“里面好多花,都不认识。阿囡,一会带我们去认认。”阿囡讲好。

桑青绸衫摇了摇手指,蓝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两盆花走了。

姆妈打了水来请学生们洗手。

桑青绸衫得空,站在阿囡身边低声说:“阿囡?侬以为格样的学生子会得娶侬?伊屋里要是勿拔钞票伊用,伊三天后就要饿煞。今朝算是头一趟,我过两天再来。”

阿囡从一团高兴中跌落,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说话。

桑青绸衫还不放过她,又说:“伊讲格闲话侬听得懂伐?一个月后伊就会烦了,勿信侬试试看。学生子,好看顶个啥用?”

等罗白棠洗了手过来,桑青绸衫问:“你是这镇上的?”

罗白棠说:“不是。但我外祖母是这里镇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个叶榭镇人了。先生是哪里的?”

桑青绸衫说:“青浦练塘。”

罗白棠伸出手去,说:“幸会。”

桑青绸衫拱一拱手,也说一声“幸会”,拎了袍角走了。

罗白棠不以为意,问阿囡说:“阿囡,带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好吗?”

阿囡心情极坏,但还是勉强笑道:“好。”抬头一看,有两个身穿白袄黑裙的少女挽着手站在一边,其中一人,阿囡认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们来了多久,众人说得高兴,竟都不觉察出又有人来。阿囡想,今朝屋里倒是热闹。

罗白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说:“你怎么也来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声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转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惊讶,后是鄙夷,跺一跺脚,说:“这个破地方,都是烂泥地,看我这一双鞋!”那双黑漆皮鞋上沾满了泥,一点也不亮了。旁边那个女生也把鞋边上的泥蹭刮在草叶上。

罗白棠说:“早上下过雨,你应该知道地里会潮啊,那就不要出来嘛。”

董小姐气呼呼地说:“我就要看看你们一大帮人鬼鬼祟祟地到哪里去。他们一来,你就招了他们走,也没说在家说会儿话。到底他们来是来参加我二姐的婚礼,还是来看乡下丫头的?”

罗白棠说:“婚礼还没开始,出来逛逛有什么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你早上搬回来的花儿就是在这里买的吧?怎么才几个钟头,就又来了?”

罗白棠耸耸肩,指一下散在花林里的同学,说:“带他们来玩啰,这个地方这么美,哪一处不入画?”

董小姐撇撇嘴,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罗白棠笑一笑说:“那当然,在乎山水之间也。”

董小姐气得要哭,扭转身抽出块手帕抹眼泪,又顺手撸下两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脚践踏出气。

罗白棠阻止道:“喂,这些花儿可没惹你,你拿花儿出什么气?”

董小姐狠狠地跺脚,说:“你还说,你还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棵树烧了?”

罗白棠也冷笑,说:“我信,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阿囡听两人吵架,心想这棵树真是倒霉,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烧饭,这下又有人要直接烧了,拿它出气。其实关花儿什么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祸,紫藤遭殃。这样想着,悄悄坐下,等这些学生走。

董小姐侧转身不说话。旁边的小姐看着阿囡,也不说话。罗白棠把手插进裤袋里,索性走到沟陇里,和男同学一齐看着花儿指指点点,没说两句,又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董小姐上前,问阿囡:“侬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问:“我家的花儿都是你送的?”阿囡点头。董小姐说:“那下趟就勿要来了。”阿囡摇头说:“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来买花,阿爹就会得送过去。除脱人家讲勿要,阿爹勿会得听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问:“侬几岁?”阿囡讲十五。董小姐问会识字吗?阿囡摇头。董小姐就说,“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讲话。

这时别的男同学看见了董小姐两人,高声叫道:“董言言,李丽华,快来,这里有好多我们都不认识的花,你们来看看认不认得。阿囡,来教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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