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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呓树。巢穴(1)

长期失去工作。白昼我沉湎昏睡,厚纱布窗帘遮掩亮光,室外世界以模糊困乏的布偶形象缓慢演绎,女孩则独自面壁而坐,守望着那株散发微弱荧光的复树出神,即便我们仅交谈只言片语,那亦是我为数不多的与女孩的共享时光;至夜,她时常盛装出行,不告而别,每每归来时形容枯槁,却对所经历之事闭口不谈。偶尔她会邀请我登上马车,游览夜间的城市。她喜爱避开人群,听着马蹄在空旷幽深的石路上清脆回响。我们手握手,坐在马车中看侧窗倒映的街市灯火在我们身后一盏盏熄灭。

室内。我点燃一盏灯,转身搂紧女孩的双肩。“我必须寻找一份工作。我不忍看你挨饿。”

“这并不需要,亲爱。”女孩大睁着黑眼睛望着我,“食物并非我最大的欲求。”

“可是我很饥饿。”眼见我失业已久,储备的银币与食物濒临绝迹。

“原来如此,呵……”她笑了笑,取出一枚袖珍丝绒袋,口袋被打开,她倒出数粒青绿色豆子,“来,服下这琉桑的种子,便可不再为身体本能的欲望所折磨,肉体的痛苦将不再为你所知觉。”

我望着手心里那一枚青绿色的豆子,这不正是营救女孩之路上,J给我吃过的药丸么?我曾以为那只是一味镇定剂。

“怎么,你在犹豫什么?”女孩催促说,将豆子奉到我面前。

“即便这是毒药,又有何妨。”我笑了笑,抓起一粒,吞入腹中。

“它会使你忘却许多烦恼。”若寒轻轻说着,“真是一项奇妙的发明。记得第一次我在荒漠见到这种植物……”然后她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感觉自身的躯壳在不断膨胀扩大,而我躲藏在底部,无比安全,我可以不再知觉饥饿与口渴,寒冷与炎热。灵魂上空变得很空灵,是的,本能已无法凭藉欲求不满的痛苦来控制我。

最后女孩的嘴唇不再翕张,只有盛花般的笑容忽然绽放,她合上眼睛,背后的灯火随之熄灭。

黑暗哽咽。我在灵魂底部,躯壳深处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应答,只是默默钻入我怀里,指尖异常柔软。所触之处,躯体表层的硬壳悄然融化。

时光的流逝难以察觉。我对若寒的渴求却愈渐强烈,日渐化为依赖,时常涌起恐惧,害怕她不辞而别,害怕她去而不返。欲望之间本应互相克制,对她的情欲却渐占上风,直至霸占我所有的念想。我渐渐淡忘食物与水,淡忘我已失业许久。夜里,我在月光下打开一面镜子,镜中的男子皮肤苍白,眼窝深陷,肩胛骨之下纹绘着一双翅膀。

女孩无声地枕靠着我的肩膀,触摸我小臂之上的烙印。那是一枚十字花印记。

“真好看。”她小声说,“原以为,这枚十字花只有烙印在女子柔嫩的肌肤上才有如此惨烈残酷的美感。”

“这个标志代表向力量屈服的耻辱。而我更喜爱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呵,说得多么轻巧。”女孩嗤笑道,“可你有所不知,力量本身拥有趋众性,人愈众,力量越强;独立于众人,只会削减你的力量,所欲求则不达。”

“我不喜为众人的意志所左右。”我仍十分执拗,“这独立自由的个性是我藉以在众生浊流里辨识自身的银镜。”

“自由只有建立在众人的喜好之下,才可坚毅而强大;反之,则处处碰壁。”

我沉默不语,有些不悦。

“若你一时无法想出诡妙的论点来扳倒我,不要灰心,那些与我争辩自由的智者,从未获胜。”女孩捧起我的脸庞,笑着说,“长久以来,你好奇我的行踪,今夜我可向你揭晓一部分。”

我望着她目瞪口呆。为何她今夜甘愿向我敞开秘密,不得而知。

而她只是以熟悉的甜美笑容回望我,向我伸出手,“亲爱,随我来。”

她邀请我坐上马车,马车在深夜的大街之上奔跑,街景向身后飞驰而去,城市的灯火逐渐稀疏。车厢颠簸,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脸庞挂着微笑,却一言不发。

“我们要去向哪里?”我打破沉默。

她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掏出袖珍丝绒袋,伸手抓出一枚青绿色豆子凑到我的鼻尖之下,“你闻一闻。”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气味。我摇了摇头。

“每一株植物,即便幼小如琉桑种子,亦拥有特殊的气味,它们成年之后的性格差异便在于此。”然后她又抓出一枚豆子,凑到我鼻尖下。

我嗅了嗅,再次摇头。

“你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气味差异,没错吧?”她笑得神秘,“这样很好。”

忽然,颠簸停顿,我撩起窗帘,马车已停驻于一座古堡之前,古堡塔尖顶端竖立着一座燃烧的铁质十字花,圆月之下,燃屑纷扬。

她示意我跟随她。我们穿过古堡底层空旷而黑暗的底层大厅,途经七具铁王座与七具骷髅;穿过插着火炬的长长甬道,走廊两侧密布低矮的地牢气窗;穿过玻璃破碎的温室,那里,散发恶臭与腐朽气味的大王花肥硕懒散地席地盛开;穿过碎石小广场,干涸的井、倒塌的磨坊,一只蝽象倒毙在旁,它中空的躯壳显示已被食腐动物遗弃很久。最后,我们来到古堡高塔的底部入口,我抬头望了眼螺旋阶梯顶部的幽暗灯光,拾级而上。

“这种感觉…似故地重游。”我低声嘟囔。

“那只可能存于你的梦境。”若寒说得很坚定,“这里是教会的禁地,唯有获得我主的邀请,才可造访。”

旋梯陡峭,我们扶墙而上。旋梯很高,开始我尝试记下石阶的级数,但很快放弃。若寒身着石榴红曳地长裙,裙摆很长,我数次踩到它们,险些绊倒。那些石墙的缝隙,一朵朵紫色蔷薇嗅到人的气息,便盛开绽放,而我的衬衣则被隐藏在花瓣之下的茎刺割破。越往上走,野蔷薇的糜烂气息便愈渐强烈。我顺手摘下一朵紫蔷薇,喊住走在身前的若寒,她转身接过蔷薇,微笑着吻了我。

终于,我们登临旋梯的尽头。那里是一座陈旧的大厅,紫绸帷幔布满灰尘的气息,烛台上纷纷挂着臃肿的蜡;那里,所有人皆戴着黑布面具,只留出两只眼睛。角落里一架古钢琴的琴键起起伏伏,琴凳上却空无一人,人们在大厅中央跳着圆舞,伴随着诡秘的节拍,无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我相信他们皆沉浸于欢愉之中,那裸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忽然,墙角的座钟敲响了,人们纷纷停下舞步,摘下黑面具,朝我们颔首致意。一具木偶人从座钟底部飞快地窜出,钻进数名女士的长裙又钻出来,最后笨拙地滚到若寒的身前,向她递上一具小巧的黑铁皇冠。

若寒朝我俏皮笑笑,双手将皇冠戴上。随后我确信自己见识到了魔法:那具皇冠被戴上的瞬间,笑容从女孩青春的脸庞逝去,黑色的瞳孔在她眼睛里无限扩大,直至扩满整个眼眶;贵妇人发髻上的蔷薇花迅速枯萎,绅士礼服间的橙红领带渐变为死血暗红;烛火尽然熄灭,大厅四角亮起昏黄的电光;大厅两侧的落地彩玻璃窗发出撞击响声,混沌中依稀可辨蛾子们的轮廓;古钢琴的琴键停止了自动起伏,木偶人哆嗦着给自己拧上发条,径直溜进座钟底部的小门。

我预感什么即将发生,可是众人皆镇定而严肃。扇领贵妇人缓步朝若寒走去,手捧一片黑廓羽,羽片残破。当女孩的指尖触碰到它,那片廓羽立时从贵妇人的手中消失,在若寒背后缓慢伸展绽放,羽翼庞大羽梢腐朽。我想起了那幅绘在Vissis某面墙壁之上的巨大羽翼炭笔画,现实之中,果真有这般巨大的翅膀。而若寒似乎仍未意识到她背后生长出的异物,我想开口说话,可没有足够的勇气。

这里仿佛运转着古老而神秘的对弈规则,每一步错棋皆可意味着杀。

紫绸帷幔被揭开,八名赤裸上身的壮汉从大厅的四个角落朝我们走来,每一人皆手提重物。他们纷纷向女孩躬身施礼,若寒则面无表情地点头回礼。随后,他们将我围拢,以我为圆心五步之遥的圆周被小心地放置了七个瓦罐,罐底朝上,最后一名壮汉则上前一步将长柄石锤交到我手中,他们便集体退下。石锤很重,我注意到长柄是用整根腿骨制作的,那是何种生物的腿骨呵。

“教会的祭祀即将开始。”若寒侧对着我,目视前方釉彩玻璃上拼接的怪物图案,她并未开口,熟悉的声音却从我心底深处传来,语调附着陌生的神圣感,无可抗拒,“这把石锤象征权柄,我把它交给你。”

“每个瓦罐内藏有一种仪式,由你来选择。”是为请求,亦为祈使。

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停驻于我的双手。容貌清丽的少女双手合掌紧凑于鼻息,她的脚边飘零着枯萎的蔷薇花瓣;戴围脖的年迈绅士与童颜鹤发的妇人相互搀扶,他们脚边搁置的盆栽生长出细小藤蔓钻入妇人蓬松的裙摆;血色领带的绅士一手插裤兜,另一手自然下垂,手指以不易察觉的轻微幅度敲击裤筒,这节奏代表的密码我无可识别;圆顶帽的绅士悄悄拧下伪装的八字胡,随后又将假胡子贴整齐;角落里的壮汉两眼直视着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面包块,用力咀嚼着。莫非,我的选择会与他们切身相关?一二三四五六七,该选哪个瓦罐?

唯有头戴黑铁皇冠的若寒对此似漠不关心,她一手执着镜子,一手拨弄着身后的羽翼,那庞大的翅膀似乎仅为一种装饰品,而她没有找到满意的角度。“莫踌躇,主既然将权柄赋予你,自会欣喜你的选择。”她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

我不再犹豫,高高抡起长柄石锤,砸向一个瓦罐。瓦罐顿时碎裂。我蹲下拨开瓦片,藏于碎片之下的,是一整块镶有十字花的烙铁。这似乎是一种信号。那名扇领贵妇人随即扬起左手作出手势,嵌于大厅一端的壁炉顿时被点燃,角落里的暗门则被打开。数名双手被反绑、被麻绳连为一串的流浪儿被驱赶至壁炉之前,成捆的松枝被投入炉火,熊熊的火光照映在孩子们的脸庞,他们面露怯意。

我清楚地了解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果然,壮汉用火钳将烙铁烤得通红,然后逐一扒开流浪儿的上衣,将十字花的烙印打在他们身上。一时间,大厅里回荡着孩子们的哭声,仿佛这痛楚撕心裂肺。而壮汉似毫无怜悯,很快便将烙铁在每位孩子的肩胛骨上留下了烙印,动作颇为娴熟。

“住手!”我鼓起勇气向那壮汉喝道,“他们拥有选择信仰的权力!”

他对我毫不理睬。心底里若寒声音却再次响起:“这些孩子们整日在城里流浪,居无定所,这枚印记可向他们提供教会的庇护呢。莫非你忍心看见他们沦为蛾子捕食的猎物,抑或沦为咨询公司压榨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她。

“你有一颗仁慈的心,却无远见。”心底的声音继续说道。而那名最早被打上烙印的孩子,已停止哭泣,好奇地触摸后背上的伤口。

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还有两次机会,吾爱。”

古堡。顶楼大厅。盛装的古老权贵们围观一名男子,他抡起长柄石锤,再一次砸向瓦罐。

我在碎铁片堆里找到一把骨刀,刀身短而窄,雕刻着粗糙的未知符号,刀刃并不锋利。莫非他们会强迫我拿起这把骨刀屠杀流浪儿作为祀奉魔王的祭品么?环视大厅里的权贵们以及伏守在四个角落的壮汉们,距离女孩最近的扇领贵妇似有可乘之机,她距离我不到十步之遥,万不得已之时,我可依靠手里的原始武器将她劫持掩护我们全身而退。

思量至此,扇领的贵妇人似读通我的心思般,一步步走近我,然后伸出手,“把它交给我。”

我目瞪口呆,只得将骨刀奉上。贵妇人收下骨刀,崭露莞尔微笑。这似乎亦是一种信号。大厅一侧的帷幕被拉起,露出隐于其后的足有成人之高的玻璃盅,两名壮汉缓缓将玻璃盅推到大厅正央,我的面前。玻璃盅里囚禁着一只怪物,它正伏地酣睡。我听到大厅内众人们的窃窃低语,想必人们亦惊奇于它的丑陋与恐怖。

贵妇人踮脚掀开玻璃盅顶端的窄小罩子,将骨刀投入其中。那只怪物猛然惊醒,它站立起来,露出半人身半虫身的全貌,它的上身袒露出人的头颅与胸膛,腰际以下,虫的六足取代了人的双腿,它的身后则拖动臃肿的腹节。见自己被曝光于大堂之内,怪物有些恼怒,它狠狠拍打玻璃,见无济于事又拾起骨刀一通狠砸。可囚禁它的透明牢笼似乎十分坚固。不久它似乎渐渐乏力,盘坐在瓶底,无谓地用额头撞触玻璃,它悚人的黄色眼睛逼视着我,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它张开嘴朝我喊叫,可语言亦被密闭的玻璃盅所囚禁,传出来的唯有瓮声瓮气般的闷罐声。

它怪叫一通之后,终于开始冷静。待怪物愤怒扭曲的面庞舒缓平复后,我竟发现这张面孔似曾相识。除去瞳仁的颜色、散乱的头发以及下半身的恐怖肢体,这张面孔在记忆里仍有浅薄的印迹。眼镜!忽然想起来,他正是那场酒吧枪战中拒绝从后门撤退,被皇家卫队的子弹击中倒在血泊里的眼镜男,求知派的领袖之一。只不过此刻的他,缺少了那副标志性的眼镜,因而我才未立时将他认出。

记忆中的他,已然死去;再度复生,已寄生于虫的肢体。

“这是我最喜欢的仪式。”心底里若寒对我轻声说,“毁去那些蔽陋之物,最为恣意畅快。”

另一侧帷幕被拉起,露出另一具玻璃盅,与之前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其中栽种的,是一株烈茧树,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枚果实膨大而成熟,黑黄环纹的果壳之上已现裂缝。这座华美的大厅之中竟隐藏着如此凶险的植物,在城市里栽植烈茧历来是被皇帝禁止的。幸好,这株烈茧与那只怪物一般,皆被玻璃盅封闭起来。

两名壮汉快步将烈茧玻璃盅推向大厅正央,当两具玻璃盅碰撞的刹那,玻璃在互相触碰到的瞬间溶解,它们成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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