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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只如初见

宁立夏最近很为开题报告的事头痛。

好不容易凑了五千字交上去,还不到两天,郑老师就发了回复邮件过来。从题目开始,右侧的批注密密麻麻。

“这老师认真得过了头,她说我的题目太宽泛不具体、‘思考’这个词显得不够学术,格式不严谨,部分内容侧重点不对也就算了,居然连我漏掉的一个句号都标了出来,说我态度不够好……我连熬了几天夜还不算刻苦么?”宁立夏指着邮件向宁御抱怨。

“不想写就别写了,这种毕业证拿不拿得到都无所谓。”宁御直接盖上了她的笔记本,“快去做饭,我饿了。”

“……为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女仆?”

“就你这服务质量,要是女仆早就被解雇了。”

“……”

然而三分钟后,正摘菜的宁立夏又接到了一个更让她头痛的电话——特地来看姐妹俩的妈妈已经下了飞机。

原本十几年未见的妈妈过来看她并没有什么,但宁御向来和妈妈不对盘,凑到一起绝没她的好果子吃。

“我有事要出门,饭来不及做了,你去外面吃吧。”

“什么事儿?”

宁立夏不敢撒谎:“我妈妈来了,接机来不及了,我去她住的酒店陪她吃晚饭。”

“她爱来就来,你去见见她已经算给面子了,需要接什么机。吃了晚饭再去吧,我也是难得过来,呆半天就得走。”

“可你最近每周都来……”

“你不欢迎?”

“当然不是。”

“那就赶紧做饭。”

宁立夏知道,以宁御对妈妈厌恶程度,绝不会因为她开口就给面子放行,无奈之下,她只得等到晚上九点宁御离开才出门。

父母闹离婚时,她只有十三四岁,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先是抢夺姐妹俩的抚养权,继而又为了赌口气争财产,连一只古董花瓶的归属都能让这对曾经的夫妻闹上法庭。

这件事不单让颜家丢尽了脸面,更让站在爸爸这边的宁立夏对妈妈生出了强烈的对立感。

妈妈很快和宁御的父亲再婚,爸爸在她面前对妈妈无穷无尽的指责让她恨极了妈妈,干脆断绝了所有往来,再也不肯见她。

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夫妻间的关系与母女不同,夫妻做不下去了大可以分手,谈不上谁背弃了谁,而母亲与女儿的关联,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维系一生。

与跟妹妹再见面时的轻松亲切不同,或许是因为年龄性格的差异,或许是因为隔阂太深太久,看到宁夫人时,宁立夏只觉得难以进入角色,并不如想象中激动。

“我前一晚给你包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玫瑰豆沙馅汤圆,用冰箱冻了一夜,拿保温桶带来,刚刚才让酒店的服务员现煮了送过来……你尝尝看,和以前的味道是不是一样?也不知道你长大了之后口味变没变。”

宁立夏尝了一枚才赞美:“很好吃,谢谢您。”

宁夫人终于放下了心:“还喜欢就好,我回去后你如果想吃就给我打电话,我包了冻上寄给你。”

“哪里需要这样麻烦。”妈妈的小心翼翼让宁立夏颇感心酸,她终于在心底承认,母女之间这十几年的空白,全是由自己的错误造就的。

其实汤圆她只喜欢黑芝麻花生馅,并不爱吃玫瑰豆沙这一款,大概是因为妹妹喜欢吃,妈妈经常包,她因为小孩子可笑的嫉妒心才总和妹妹抢,才一定要比妹妹多吃一颗。

“她就是这么迂的!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说想念她做的芝麻牛肉酱,她居然寄了足足五斤过来,邮费比肉酱还贵。我说睡不好,她还寄过我在家用的枕头和抱抱熊。”

宁夫人看了宁立夏一眼:“哪是我主动寄的,明明是你缠着我说非得要。”

宁立夏笑笑,她已经二十六岁,早就过了会吃妹妹醋的年纪,有个亲生姐妹多好!颜寒露简直是父母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对了,我前一阵和你宁叔叔出去玩,给你跟妹妹带了些小礼物。”

宁夫人的旅行箱里满满都是各式各样的礼物盒,每种都是同款不同色,她一份份地打开,招呼宁立夏先挑:“看看你喜欢哪个,剩下的给你妹妹。”

颜寒露假装生气,嘟着嘴说“偏心”。

宁夫人恨声说:“吃过晚饭了你还敢吃夜宵!你看你姐姐这样高高瘦瘦的多漂亮,你比她矮两三公分、却胖了不止十斤,也不怕找不到男朋友。”

教训完小女儿,宁夫人又转头问宁立夏:“好看归好看,太瘦了不健康!是没人给你做饭,总吃外头的东西才瘦的吗?”

颜寒露不服气的插嘴:“她做的饭比你做的好吃多了!我要是过了中午就不吃饭,也能瘦下来。”

“小雨你节食减肥吗?那样伤身体,自然才最美。”宁夫人问宁立夏。

“小时候连板蓝根都和妹妹抢着喝,吃的多了当然胖。后来没人跟我抢,就渐渐瘦了下来。” 宁立夏怕被唠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妈妈您不如去我那儿住,一个人在酒店太孤单。”

宁夫人自然求之不得,嘴上却说:“好是好,但会不会不方便?”

“我家有什么不方便,您想住多久都好。”

“那我就搬过去,既可以照顾你们俩的一日三餐,还能和你们作伴。”

颜寒露犹疑地问:“当然会不方便,宁御经常去你家的!对了,他走了没?”

“已经在高铁站了,他明天一早有会要开。”

宁夫人转弯抹角地问宁立夏:“你也不小了,找男朋友了吗?”

宁立夏笑了笑,直接问:“您是想说宁御吗?他跟我求婚的事妹妹肯定没遵守诺言偷偷告诉您了吧?我还没决定,婚姻是大事,结了就肯定不要离,所以要好好考虑。”

宁夫人面露难色,唯恐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气氛再次被打破,斟酌了一番才说:“他不是你哥哥吗?”

“这几年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嗯,也算有些小小的暧昧吧,结婚的事他刚刚提出时我吓了一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毕竟他一直有女朋友……我们的事儿让您和宁叔叔为难吗?”

“我反对你们绝不是为了自己。”宁夫人生怕宁立夏误会,立刻强调,“虽然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我确实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

“您是我妈妈,当然有立场,您想说什么尽管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宁夫人松了一口气:“你真是懂事。婚姻是人生大事,在你们年轻人看来这句话可能很土,但嫁得好不好事关一生的幸福,千万马虎不得。若没孩子倒还好,否则离婚不但伤筋动骨,还会害了孩子。”

“我很好,妹妹看起来也不错,您不需要自责。”

“我和你宁叔叔再婚后虽然相处得还算和睦,但各有各的孩子要顾念,需要互相迁就的地方很多,到底是比不上原配的夫妻好。”

宁立夏一愣:“您过得不好吗?”

“比起和你爸爸的那段要好得多,可也总有不如意的地方。”

听到“爸爸”这个词,宁立夏低头喝茶,没再接话。

“我没有说你爸爸不好的意思,只不过我跟他不合适。”宁夫人赶紧解释,“我们过了结婚的年纪,家里人催得紧,经人介绍后,觉得对方都不讨厌,就草草结婚了,并没有恋爱太久。性格中的不合早就发现了,到你们出生后越来越明显的,为了你们才生生拖了十几年……所以对方适不适合自己,在婚前一定要多加考虑。”

“婚姻幸福与否其实也需要运气。不过,我会考虑清楚。”宁立夏再次强调,“只要结了婚,就绝对不离。”

宁夫人叹了口气:“绝对不离婚这话你妹妹也讲过,你看,我和你爸爸的事儿,还是对你们产生了坏影响。”

“也许你听了要不高兴,不过这一句我必须要说,我非常不希望你和宁御凑在一起。我接触他的次数不多,不过听他爸爸说过许多他小时候的事儿,也算比较了解他的性格吧。他太自负,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果认定了一件事,别人的劝告半句也听不进,所以我唯有来劝你。”

“他那种说一不二的脾气,给他当员工倒是不错。可如果是他的另一半,婚后事事都要按他的意思来,岂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我正好是个懒人,让他决定所有的一切多好,省得我动脑筋,反正他不会害我。我只怕他没长性,想一出是一出,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

“你就没想过他收留你的动机吗?哪里会那么巧,正好被他遇到。”

“想过。不过我没有任何可供他利用的价值,而且在我最危急的时候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所以我不愿意用恶意揣测他。”

“宁御不喜欢我跟他爸爸结婚。我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没有用,我们跟他的关系依旧很差……”

“您是说他想借我打击您?”

“毕竟继兄妹结婚传出去不算好听,宁家又有头有脸。”因和大女儿的关系微妙,宁夫人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他再怎么不喜欢您,您也是他的长辈,以我对宁御的了解,他不会有为了让长辈难堪而花七年的时间布局的闲心。”

“你不是小孩子了,遇到什么事自己都会判断,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没有别的意思。我和你宁叔叔难堪不难堪的都是其次,你只需要考虑嫁给他会不会幸福,别的全不重要。”宁夫人担心讲的多了宁立夏生气,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最怕的还是你爸爸回来的事会影响到你。”

“爸爸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宁夫人一脸惊奇:“宁御没告诉你吗?你宁叔叔都是听他无意中提起才知道的呢!”

从酒店出来,宁立夏立刻给宁御打了通电话。

果不其然,听到宁立夏旁敲侧击地问当年为什么那么好心收留她,宁御冷笑了一声,答道:“知道你妈妈来找你,我就猜到你回来后会问我这个问题。她是不是劝你想清楚再决定,还说我是别有用心。”

“……我只不过随口一问。”

“你告诉她,我虽然看不上她,但她还没重要到值得我浪费时间和精力报复。”

“她毕竟是我妈妈,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别太针对她。”

“她也是我后妈,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故事你小时候应该听过吧,三岁小孩都知道后妈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点讨厌别人的自由。”

宁立夏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干脆放弃努力,转而问:“我爸爸的事儿你干吗不告诉我?”

“你妈跟你说的?他会回来自首只是我的推测,没影儿的事有什么值得说。”

“你明知道我最关心这个!他为什么会差点被人抓住,不是过得很好吗?”

“他做了亏心事,被人认出来抓住应该用‘善恶终有报’来形容。”

“宁御!”

“你看,你一和你妈妈就跟我吵架,我怎么能不讨厌她。”

宁立夏忍住怒火放软口气:“我没想跟你吵架,只想了解我爸爸的情况。”

“我知道的不多。大概是他被人发现藏身之处后举家换了地方,不过很快又再次被找到。那些人也真够执着,过了七年还对你爸爸念念不忘,钱被骗了有功夫追债主,还不如花点心思再赚。你爸爸怕祸及妻儿,把你后妈和妹妹安顿好后,就自己回来了。”

“他欠的钱太多,把手里的钱全拿出来也不够百分之一,如果他的脑子清醒,应该会干脆说没有,然后去自首。在外头让人找到分分钟可能被砍死,对他来说,监狱反倒是最安全的去处。”

虽然宁御说的是事实,听到这话,宁立夏也总归会感到不舒服。犹豫了一下,她试探着问:“如果你有办法,能不能帮帮他?”

“我劝你不要管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儿。做人应该有点是非观,就算他是你父亲,你也不该分不清对错。欠了人家钱,害人家倾家荡产,一点责任也不负,还娶了年轻漂亮的女人老来得子逍遥法外,这还有没有天理?”

明明料到宁御不会帮忙,宁立夏此刻仍是感到愤怒失望,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宁御很快拨了回来,她不想再听他讲没用的大道理,干脆关上了手机。

宁立夏本就心烦意外,偏偏负责的郑老师又特地打来电话催进度。她打开邮箱,想再研究一下批注理理思路,却意外地发现了蒋绍征新发来的邮件。

蒋绍征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她的开题报告,看过之后发来了一份很详尽的修改意见。他已经列出了骨架,她只需把之前写的那份中的内容用心梳理填充进去即可,熬了半个通宵,燃眉之急总算解决。

宁立夏心生感激,第二天一早自然要打电话过去道谢。

蒋绍征的声音略显疲倦。

听到电话里有人在叫医生,宁立夏问:“你在医院,生病了吗?”

“不是我,是我妈妈。”

朋友的母亲生病住院,出于礼貌理应关心一下,但介于她与蒋太太恶劣的关系,出言问候难免太虚伪,犹豫了片刻,宁立夏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本想下午送一盒我亲手烤的月饼表示感谢的,既然你要照顾妈妈那就算了,晚些再拿给你吧。”

“举手之劳,不是说不会跟我客气吗。”

“月饼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都可以。”其实蒋绍征根本不吃月饼,只是想借机见一见她。

“那我就随便做啦。”宁立夏还想说话,却听到宋雅柔的声音,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了两人份的粥和水蒸蛋过来。”宋雅柔把食盒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推开门看了眼病床,“阿姨还睡着呀,那你先吃吧。”

蒋绍征自然要道谢:“这里有厨房也有人做,何必大老远的送来。”

“医院离我家又不远,昨天晚上阿姨打电话给我妈妈,说突然想吃她做的干贝蒸蛋,吃不到连觉都睡不好。我妈妈一大早亲自去菜场选了尾鱼,用鱼汤炖了蒸蛋让我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

“有多麻烦。听说她因为冠心病住院,我妈妈吓了一跳。阿姨年纪大了,你也该顺着她一点。”

“宁立夏才是颜谷雨的事情是你告诉她的?”

宋雅柔一脸意外:“啊?立夏真的是姐姐?我之前只是觉得奇怪。你也知道我爸爸和她们父亲有些交情,小时候我经常会和姐妹俩一起吃饭,在我的印象里,寒露给人的感觉跟立夏完全不同……对了,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寒露?”

“大概是想避开以前的人和事。”蒋绍征从冰箱里拿出水果请宋雅柔吃。

宋雅柔拣了一只香梨,削好后却递给蒋绍征:“你要陪夜,一定睡不好,多吃水果。”

谢过她,蒋绍征将梨放到一旁,并不吃。

“我妈妈就是操心太多。生过这场病她也想明白了,对我说再也不愿意管闲事。本来吗,总盯着别人不放,劳神动怒的又何必。”

宋雅柔似是没有听懂:“阿姨怎么会知道立夏的事儿?你跟她……”

“她很大度,没计较过去的事儿,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逃犯的女儿有什么资格计较!宋雅柔在心中冷笑,嘴上却说:“摊上那样的父亲,她也真是倒霉。听说颜叔叔被发现后又逃回来了,欠了那么多债,若是让人抓住,不被打死恐怕也逃不过牢狱之灾。立夏又该头痛了……”

蒋绍征皱了皱眉:“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颜叔叔把亲朋好友骗了个遍。我爸爸和颜叔叔以前的关系那么好,难免也损失了不少。不过隔了那么久,气早就消了,毕竟曾经是朋友吗!但不是人人都想得通,这事儿刚发生,就有人来找我爸爸商量怎么对付颜叔叔,说要不回钱,把他送进监狱也算能解点气……”

直到蒋绍征离开,宋雅柔也没走。待蒋太太醒来,她第一时间坐到了病床前。

看到食盒里的水蒸蛋,蒋太太既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我不过随口一提,又不是小孩子,害你也跟着忙。”

“您爱吃就好。蒋绍征连着陪了您几夜,我爸妈都夸他孝顺,您就别再和他生气。”

“生气要有用,我多进几次医院也值得。可惜不但没有效果,还影响了我们母子的感情。都怪我太急进,绍征和她并没有什么,我就先乱了阵脚,既然管不住,我索性就不理了,眼不见为静吧。”

“您怎么会知道立夏是谷雨?”

“听你妈妈说的呀,这不是你告诉她的么!”

“我不过提了句立夏更像是姐姐……我妈妈也真是,不确定的事儿也拿出去讲。这么说,你跟蒋绍征吵架,还真的跟我有关了?”宋雅柔面露惊讶之色,将“真的”二字咬得极重。

“和你有什么关系,事实证明你并没有猜错,也不知道颜谷雨想做什么。”蒋太太忽然明白了过来,“呀,绍征不是误会你了吧?我这就去同他说,这件事我不是从你那儿听说的。”

“您这样解释反而此地无银。”宋雅柔温和地笑笑,“多年的老朋友,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应该知道。我盼你们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多这种嘴。”

“你这样心地善良又懂事的好孩子哪里找得出第二个。我管不住他,只能催促你。除了太单纯太容易心软外,绍征再没有别的缺点,他不过是见颜谷雨可怜于心不忍。不然颜谷雨再怎么纠缠他也未必看得上眼。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千万不能错过。只要你肯稍稍用点心,绍征一定再也想不起别人。”

宋雅柔的表情十分无奈:“阿姨,早知道您又说这些,我就不过来了。”

接到蒋绍征的电话,宁立夏将凉透的月饼装进木盒,匆匆往约定的咖啡室赶。

她向来没有迟到的习惯,但无奈对方到的早。

把车子放在停车场,步行穿过马路的时候,宁立夏就远远地望到了坐在靠窗的位子看书的蒋绍征。

周末的闹市区很喧嚣,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让人眼花缭乱,蒋绍征穿着纯白的法式衬衫,神情专注,沉静如水,仿佛身在俗世之外。

宁立夏默默在街角立了一会儿,熟悉的侧影让她忆起了许多年少时的片段。十几岁的她多勇敢,纵然傻气也令人怀念。

咖啡室的落地窗很明亮,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女生正隔着窗子往里面张望,叽叽喳喳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从印着补习班字样的帆布袋里翻出习题集,推开玻璃门走向蒋绍征。

不知道她们对他说了什么,他先是微怔了一下,又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拿起习题集仔细研究,而后接过她们递来的铅笔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说,似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小女生们脸上的红晕和眼神的焦点。

宁立夏笑着摇摇头,走进咖啡室,轻咳一声,曲起食指敲了敲蒋绍征面前的圆木桌,板起脸歪头看他。

小女生们被她的气势吓到,没等他讲完题就卷起书和草稿纸落荒而逃。一旁的蒋绍征握着她们落下的铅笔无奈地笑。

宁立夏把抱在怀里的月饼盒放到蒋绍征面前,坐到了他的对面:“我像她们这么大时,每次遇到假借问题目接近你的姐姐,都有薅着她们的头发把她们推到一边的冲动。”

“你怎么没下手?”

“既怕给她们机会在你面前扮演楚楚可怜,又怕你不会站到我这边。你难道看不出人家的醉翁之意么?”

“没在意过别人,只知道你不是为了学习。”

“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冲人家发火,你会帮我还是骂我?”

“都不。我会替你向人家道歉。”

宁立夏撇了撇嘴:“幸好我没真的做,不然一定失望。你急着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儿吗。”

蒋绍征递了只手机给她,很旧的型号,宁立夏接过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里面的卡是你以前的号码。你离开后,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先是关机,再是停机,我怕最后变成空号,就补了张卡,把号码保留了下来。”

“我离开程家时慌慌张张,把手机落下了。”

“如果有失去联系的人找你,说不定会打这个号码。”

宁立夏愣了愣,哪里会有人隔了七年再联系她?除了……爸爸。

她不知道蒋绍征是否知道了爸爸回来的事,只好装傻。这些年她早已麻木,不再忌讳别人提到爸爸的事,却莫名地不想与蒋绍征谈到它。

大概面对前任总会有这种好笑的心理,担心露怯,担心被发现分手后的种种不如意。

“虽然没什么用,留作纪念吧,谢谢啦。”宁立夏把手机收进了包里,“尝尝我做的月饼,有六种口味,芋头、瑶柱云腿、椰奶、茶蓉、乌梅和芝麻,茶蓉是我的最爱,用乌龙茶汁拌了莲蓉做馅,不过口味偏甜,配黑咖啡最好。”

她问也不问他,就招手替他要了杯黑咖啡,给自己要了热摩卡。

他不喜欢甜食,所以不觉得好吃,但在她的催问下,违心地连连称赞。摩卡散发出的巧克力味很香甜,却比不上宁立夏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隔壁的小女生正央男朋友带自己乘摩天轮,宁立夏顺势往窗外看去,对蒋绍征说:“这座摩天轮立在这里快十年了,我居然都没有上去过。”

“它刚刚建好时,你拉着我去,我不想去又被你缠得没办法,只好说如果你能考上我的学校就带你去。你高考前一百天多拼命,虽然最后还是差了快七十分,不过已经比我预想中好了太多。”

有这么回事儿吗?隔了太久远,她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高考前的确很用功,可惜她从来都是资质平庸的学生,再努力也仅能念所不上不下的学校,不像蒋绍征和宋雅柔,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学霸。

不过这世界本就不公平,有人一降生就样样都拥有,被父母骂一句便仿佛世界末日,而有人先天残疾,连“健康”二字亦觉得奢侈。

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还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已经很不容易,实在找不出艳慕旁人长吁短叹的借口。

宁立夏切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高考考不上,大学毕业后我不一样考上了你们学校的MBA么?以前的我还真是没出息,摩天轮自己不能坐吗,干吗非得求着你。”

蒋绍征笑笑:“那现在换我求你,陪我去乘摩天轮行不行?它立在这儿十年,我也还没乘过。”

她不知在想什么,居然点头答应:“好吧,看在你帮我搞定开题报告的份上。”

谁知一坐上去她就开始后悔:“你能不能让它停一停,我要下去。”

“……恐怕不能。”

宁立夏并不恐高,但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就觉得心慌,联系起报纸上有关游乐场事故的报道,想到自己正被悬挂在百米高空之上,她再也顾不上形象:“蒋绍征,我能不能和你坐同一边?”

“当然。”

她连滚带爬地挪过去,谁知两人同在一边重量不平衡摇得更加厉害,唯有紧紧抓住蒋绍征的衣服。

蒋绍征觉得好笑,干脆虚揽住了她。

从摩天轮上下来时,宁立夏只觉得头晕脚软。

“我以前非得缠着你一起来,说不定是为了趁机占你便宜。”她松开抓着蒋绍征的手,笑着自嘲,“不过就算当时真的得逞我也一定会后悔,刚才差点吓出心脏病,为了占点便宜搭上性命不值得。”

“我倒觉得很值得。”蒋绍征也收回了自己的手。

“什么?”宁立夏没听清,正想讲话,远远地看到了宋家母女带着一个小孩子。

她本想假装看不到,无奈她们已经率先打了招呼。

不过打了个照面,宋太太的眼神就已经让宁立夏浑身不自在,她父亲与宋雅柔的爸爸曾是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在她过去的印象里,温柔贤淑的宋太太是最和蔼可亲的长辈。

“到游乐场约会,你们还真是有童心。”宋雅柔笑盈盈地说,“要不是答应了表姐家的小侄子,我才不会来这么吵闹的地方。”

宁立夏知道蒋宋两家的长辈有意撮合他们,听到“约会”这两个字,即刻撇清关系:“蒋绍征送点东西给我,原本都要走了,看到摩天轮,我一时头脑发热,硬拉他过来,刚刚差点吓死,真是后悔。”

旧相识里,除了唐睿泽和蒋绍征,便只有宋雅柔待她的态度跟过去一样亲昵,因此即使对她再无好感,宁立夏也不愿打破眼前的平衡,更不想阻碍人家的好姻缘。

因此,告别了宋家母女,她立刻问蒋绍征:“宋雅柔会不会误会?你要不要回去解释?”

“我有什么需要和她解释?”

“你们不是……”

“误会的是你。俩老太太闲着无聊瞎琢磨,弄得我现在一看见宋雅柔就觉得尴尬,恨不得躲着走,估计她也差不多。”

“其实你们看起来很般配。”这一句话倒是出自真心。

“你真的希望我和她被凑到一起?”

“这不关我的事,所以谈不上希不希望。”宁立夏怕被看穿,唯有用笑容来掩饰言不由衷。

见蒋绍征与宁立夏走远了,宋太太冷哼了一声,说:“果然儿子都没良心,妈妈还躺在医院里,他却有心情和始作俑者说说笑笑。”

“王阿姨看起来还好,并没她讲得那么严重,她大概也就是想让蒋绍征愧疚。”

“我知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没脑子?只会一味死读书,连个逃犯的女儿都拼不过!”

“妈妈!”宋雅柔变了脸色,攥紧了表侄子的手。

“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对女人来说,找不到好的归宿,人生就是失败的!再过不到两个月你就三十二岁了,每个人见了我都问你女儿怎么还不结婚,我只好说你眼光太高。其实呢?宁御宁御把握不住,蒋绍征对你的兴趣也不大!周围和你差不多大、条件也相当的男人哪个还单着?你居然还敢这么不紧不慢的。”

“没有合适的就不结婚,又不是养不起自己。”同样的话听多了,她总会生出埋怨,“如果不是您挑三拣四,我也不会单身到现在。”

“你不结婚别人会以为你有毛病!追你的那些没有一个配得上你,不是家世不行,就是本人资质平平,好不容易这两样都有了,相貌又拿不出手!亲朋好友们全看着呢,堂姐妹表姐妹中无论容貌品行还是学历见识你都是最出色的,要是在婚姻上面落了后,会被她们笑话的!错过了蒋绍征,你还能到哪儿再找一个处处都能压过她们老公的人来?”

“王阿姨说蒋绍征只是看宁立夏可怜才搭理她。他们俩并不见得是真的有什么。”

“那是当然,除非他傻!不然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理去找颜谷雨?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如今人人都夸你和蒋绍征般配,要是他与别人走得近,我们宋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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