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随到时,已经是第二天,原本堆积了满腹埋怨的话,现在也完全聚不起来。
许莫是当天晚上到的,得体细致的处理了所有事情,然后在简言左的病房外守了一夜。见肖随过来,原本有些疲倦的表情有些稍稍的放松,“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别提了。”肖随烦躁的语气不遮不掩,“简向深那只老狐狸现在肯定在哪儿偷着乐呢。”
一句话说完,许莫也不用再问更多。更何况,这样的局面,早在简言左应到未到时,就已经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这边情况怎么样?”肖随问的有些迟疑,疑惑顿显,“或许是我听错了,小贝壳怎么可能会?”
“她确实会。”许莫虽解释不了原因,但描述的肯定,“听连院长说,手术刀经由肋骨间的空隙插进左肺,从形成的伤口看,下手很快,力道很大,而且没有犹豫。”
这就是肖随对医生这个行业最敬佩的一点,不管多么混乱的情况,总能用最精悍简短的专业语言来描述清楚。单纯的描述,不掺杂任何情感,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肖随并不怀疑连未的判断,他鲜少推论,一旦认定,便是权威。
但是,肖随始终没办法迫使自己相信,那个在他眼中从来都满存善念的小女孩,会这样决绝的亲手去伤害一个一直以来惜她若宝的人。
她一直心思纯净,并且总不忍去伤害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就像曾经,她会慌乱的在深夜打电话给简言左,只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妥善的拒绝一个对她一直很好,却忽然间向她求爱的男孩子。
那时的简言左总是无比认真的听,言语轻声的说,好像一个看着女儿渐渐离开自己怀抱的父亲。
但没有伪装的表情,总会在点滴间泄露他的紧张。
那时简言左也会在挂断电话后,无奈的笑着向肖随感叹,“你看,如果我再不规划着回去,这个傻姑娘恐怕就要被别的坏小子拐跑了。”
肖随从没有想过,这个简言左口中的傻姑娘,这个他眼里的小女孩,会有一天像这样,带着满身的毒刺,不仅会扎伤自己,也会刺伤那个离她最近的人。这已经不是肖随印象里的池乔期,那个只需要简言左一句疼爱或者宠溺的话,就已经满足到可以开心一整天的池乔期。那份简单和纯净,在这样复杂而略带酸涩的场景中,似乎早已消失不见。
肖随深深的吸了口气,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才有些缓过神来,“还好吧?我是说,他们俩。”
“都很好。池小姐术后五个多小时后烧就退了,除了精神状态,一切都恢复的不错。”许莫说着,伸手指一下旁边的病房,“跟先生的病房临着,随时有医生跟护士过来。”
顿一下,继续说着,“先生也好,毕竟抢救的及时。不过连院长说伤在肺部,需要比平常更注意些。”
虽然很简短的话,但已经把一切交代到很清楚。
肖随点头,心跳总算有些回归常态,“瞒住老爷子了?”
“跟医院这边已经打过招呼了,所幸他这段时间都住在老宅,所以要彻底封锁消息还是有可能的。”许莫沿着肖随所担心的一点点的说着,很稳定的语调,也渐渐安抚了肖随的心。
许莫一直是这样,总能在最细节的地方,给予最适合的安排。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儿,总是不惊慌,也不失措。连带着身边的人,也会渐渐的,散了心里的不安。
肖随进去时,简言左已经醒了,见他来,如平常般的打了声招呼,也再没有说别的。
病房里原本有守着的护士,很会察言观色的从一旁搬了座椅来,放在靠近简言左的距离上,朝着简言左略说明一下,动作利索的续上一瓶点滴,很快便带上门离开。
肖随一直站着,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被喜欢的人送进这里的感觉怎么样?”
“不算太好。”简言左声音有些哑,整个人一眼看上去气场都有些微微的改变,明显的少了很大一部分的气力,“正如你看到的,很狼狈。”
终于没再逞强。
肖随满意的坐下,右腿搭在左腿上,两只手朝着扶手上一搭,言语里也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你活该。放着好好的会不去开,跑到这边来受这个罪。”
虽然是埋怨的话,但终归少了大部分的杀伤力。这已经是肖随能克制到的最轻,而简言左,当然也清楚。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注定不是为自己活着。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应该对得起那些押在他身上的筹码。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本不该有太多的自作主张。他的存在,就应该只是为了简氏而活着。不逾越,不逃避。亲手接过简氏,然后把它送上更进一层光芒的台阶上。
这是他注定无法改变的宿命。而一旦有所迟疑,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或许,是他的惩罚来了。简言左轻缓的闭上眼,终于感觉到累。
这样的感觉很少出现在他的感官里,有时候,哪怕连续几个月都在堪堪支撑的坚持间徘徊,他也感觉不到像现在这一刻这样的累。
疲于解释,也疲于沉默。仿佛只需要一秒钟的空白,他就可以完整的跌进梦里。
但他也明白,即使在梦里,他的肩上,依旧是满满的重量。从六年前开始,到现在这一刻,从未减轻过。甚至,越发的重起来。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这期间,病房里一时没有别的声响。唯一的声音,似乎是输液管里药水不断滴落的节奏声,那般的细微。
而后,肖随听见简言左略显低哑的声音,“如果换成是你,当肖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守住她的,对吧?”
骄傲如他,在清醒时,从不会做这样的假设。
但这一刻,肖随忽然有些明白简言左的意思,“肖意是我亲妹妹,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哪怕她伤了残了,哪怕周围的人都不再认可她,我都会无怨无悔的守她一辈子。可你跟池乔期不一样,就算你们一起成长、一起相爱、一起分享了对方最珍贵的记忆,但是你们毕竟不是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两个人。而且,我想你也看得见,现在最主要的问题不是你能不能守住她,而是她究竟还需不需要你自以为对她好的付出。”
这样尖锐的话,肖随说的毫不避讳,简言左亦没有躲闪。这不是他最确信的时刻,但他从未像现在这刻一样,想要面对。
简言左的声音,略显低哑的在房间里响起,但掺杂在里面的,是他坚定不移的坚持,“就算她不再需要我,那也要成长到能够独自生活的时候。”
至少,等她再无畏一些。无畏艰难,无畏凄冷,可以自己温暖自己。等到那时候,即使她不主动向他要求,他也会自觉的,亲手把她送走。
“你有决定就好。”肖随站起身来,把座椅拎到一边,“无论你心里想的是怎么样,但我希望你能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至少,在以后,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付出,再彼此受伤。这样的情景,受伤的不仅仅是两个人。
肖随旋开门出去时,简言左的额上已经见到一层细细的汗。
这是手术后的第十五个小时,麻药的效力已经基本上消失不见,他渐渐的开始觉得疼。
这种疼不是在一瞬间就立刻苏醒的那种,而起渐渐的,一丝丝的回归。随着他的说话,和呼吸。
每次起伏,都好像能感受到缝合的线扯拉着四周,呼出的气,也似乎是滚沸的,灼烧着皮肉。
这是她亲手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融汇着她所有想要摆脱的曾经。伴随着那把刀从一开始进入他身体的感觉。一寸,再一寸。不留情,也不停顿。疼痛的程度,像她挣扎的那般剧烈。
也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简言左真正体会到一个词语的含义,真真切切,以他自身作为代价。
那个词语,叫撕心裂肺。
肖随从简言左的病房里出来,恰好在门口遇到池乔期。
那样静静的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眉眼低垂着,眼神有些散乱,头发很柔软的散落在肩上,衬得她越发的无助。
她的右手拄着根金属的拐杖,并不平稳,但勉强支撑住了她的整个人。似乎是用不惯,她的身体有些微不可闻的摇晃,但仍旧倔强的站直着。见他出来,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并不上前。
肖随将门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稍稍迈前一步,靠近些,“要进去看他么?”
池乔期这才微微的抬头看他,有些迷蒙的眼睛里,少了好多肖随一直以来已经习惯了的情绪。
如果刚刚简言左的状态,叫做狼狈。那池乔期现在的状态,就叫做失神。
她没说任何一个字,也没在他的面前掉哪怕一滴的眼泪,但肖随却能真切的感受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莫大的悲戚。像是失去了许久以来,赖以支撑的信念,有些淡淡的萧索和绝望。
好一会儿的工夫,肖随才见到池乔期轻缓的摇头。然后,未等他再说些什么,她慢慢背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的走远。
哒,哒哒,哒,哒哒。
鞋跟跟拐杖很有节奏的叩击着地面,间隔很缓,走的也并不顺畅,甚至有些艰难。
但她没有再回头。
肖随不忍再看,迅速的经由长长的走廊出去,直接步上去连未办公室的长廊。
门没锁,连未衣装整洁的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整理病历。见到肖随进来,依旧一脸淡然的翻着病历,时不时的抽出一页来放在旁边,脸上的表情从头至尾也没太大的变化。
眼睛不挪地方的集中在病例上,直到被肖随絮叨久了,才算言语轻缓的接下话来,语气里有些淡淡的揶揄,但更多的是感慨,“我觉得,相比之前,他现在活的才像个正常人。”
不算沾边的话,略带沧桑的语气,使得肖随一时间没读懂连未话里的意思,下意识的轻声反问,“嗯?”
“原来他也会难过。”连未认真的说着,嘴角渐渐的牵出一条弧线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在昨天之前。”
这样简单却在认真解释的话,肖随听到半句便已然明白。
只是,也不像是解释,反而随着连未的话轻笑起来,“每个人都会有很多珍藏的情绪,之于旁人,从来都是陌生的。”
说完,对上连未略略抬起的眼神,微笑渐渐深了起来,“而我们,就是他眼中的旁人。”
时间悄然滑过中午。
连未桌上的病历已经渐渐的按他需要的顺序分拣完毕,成摞的堆在办公桌上,远远看去,他的身体都有些许的被遮挡住。
肖随把随手从连未书架上拿的厚本书的最后一张图看完,有些困顿的合上书页,半张着嘴打了哈欠,“你不是院长么,整理病历这种琐事还需要你亲自动手?”
连未没回应任何,认真的把最后一张纸装订进手边的文件夹里,用手稍微整理过各个文件摆放的角度,然后起身到水龙头前,卷着袖口的同时才开始回答刚刚肖随的问题,“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项很有趣的工作么,就好像能看到这个人许多的曾经。”
虽然窥探过去不能算的上什么稀奇,但是从病历上来寻找蛛丝马迹,还真是作为医生的怪癖。
肖随自然理解不上去这种带有学术性质的正常研究,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原来的位置上,浅浅的伸了个懒腰,“那池壳壳的曾经呢,你看的到么?”
“我看得到看不到不重要。”连未沾了满手的泡沫,很细致的在清理甲缝,“有人能看到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用水把泡沫冲干净,轻轻甩了两下手,“只有面对,才能体现看到的价值。”
未等连未说完接下来的话,房间里的电话声突兀的响起。
被打断了,连未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轻轻的把已经发出来的第一个字儿的音收了,正常速度的走过去拿起电话,表情认真的听着,从头至尾也只有唯一的一句话,“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重新按了个号码,等了一会儿,轻轻的叹息着挂断,抬起眼看着肖随,“我想,你可以回去了。”
电话是住院部那边打来的。
就在刚刚,测血压的护士定时查房的时候发现,简言左和池乔期的病房莫名其妙的全空了。
护士长调了监控,确定了后的第一时间,便向连未作了汇报。
一前一后的离开,没办任何手续,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坦然的如同出入自己的公寓。
肖随听完连未的描述,气急败坏的掏手机,“这节骨眼上,就他现在那个状态,被拍到就全完了,老爷子那头非得炸了不可……”
“那你还是想想怎么瞒住老爷子吧。”连未连未颇为无奈的看着肖随,“我刚打过,关机了。”
肖随听了,把手机朝桌子上一甩,两只手捂着脸狠狠的呼了一口气,“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你上辈子欠不欠他我不知道。”连未淡淡的抬眼,语气和缓,“但他这辈子,肯定还有一大笔欠债要还。”
池乔期回了唯亭小筑。
从连未医院出来,打车到唯亭小筑楼下,停车,下车,上楼。像是在外面逛了一天回来,格外的累,但没什么特别。
简言左开着车,一路跟着她到楼下。
跟的并不紧,车速时快时慢,中间跟丢了一小段,调整后又重新追上。
倒不是因为怕她发现,她没有精力关心周围,而他也没刻意去避免被她发现。
就像她从医院出来,也没有刻意避开他。
出租车在楼下等着,并没有离开。
简言左静静的熄了火,把车停在拐角。稍稍降下些车窗,有外面的空气进来,稍许置换过,才觉得呼吸似乎没那么费力。
然后,他缓缓的靠向椅背,点了一支烟。
下意识的,似乎是本能。却在稍稍反应过来后,并没有停止这个原本与自杀无异的行为。
其实原本他的烟抽的并不凶,之前的很多时候,仅仅是想试一下某款烟的味道。在这方面,跟只抽银装Treasurer的肖随比起来,简言左并不是一个长情和较真的人,各类品种,各种味道,只要是心情尚可,他都会相对的试一试,仅仅是试一试。
但最近,他似乎已经把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支烟的行为渐渐地培养成了一种习惯。
这并不是一种好现象,但他在现在这一刻,未曾想过想要改正。
简言左右手两指捏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空前浓烈的味道,伴随着呼吸进入身体,那种感觉,很像是吸进去了一把绣花针。疼的范围很小,却很尖锐。一个痛点接着一个,节奏很快,像是每根针都能直接的刺入皮肉。
烟雾升腾在密闭的空间里,简言左终于抑制不住的开始咳嗽。
这就是疼。
大部分时候,总能引起人的注意。并且,很难会忽略掉。
可她,却注定感觉不到这个稍微有一些残忍和痛苦的词语。
简言左永远想象不到,在池乔期的世界里,到底疼痛,意味着什么。
她本该明白,即使她从未真切的感受过。而他,一直都让她懂得,即使花上再大的代价。
所以,当那把刀进入他的身体时,他没有躲闪或退缩。那一刻,他希望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教会她,什么是疼。
只是,即使她有一天会明白疼痛的含义,但或许也永远不会明白,他那一瞬间的疼痛,并不是因为顺着皮肉一路进入的那把刀。
而是因为,抓攥着刀的彼端的人,是她。
池乔期很快从楼上下来,拎着那个让简言左感觉并不陌生的小皮箱。
她曾拎着它消失过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样的惊喜,他永远不会忘记。像是失而复得,但比那还要让人欣喜。
只是这次,他大概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简言左缓缓的调转车头,跟了上去。
稍稍的降下车窗,风很流畅的吹了进来。视线所及,包括声音,终于稍稍有些清晰。
简言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到他所希望的时刻,这一刻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前面那个已有些隐约的影子。但纵然隐约,也胜于一切。
车一直没有停,出城区,上高速,下高速,进城区。
700公里的路程,简言左几乎倾尽全部气力,却断断续续的跟到了最后。
直至池乔期所坐的车,停在了池家老房子前的行车道上。
简言左没有再跟紧。从出城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了然她的目的地。
在连未医院,因为登记信息,医院暂时保管了她的证件。但即使在无法乘坐火车、汽车的情况下,她仍旧坚持十多个小时的劳顿回到了这里。
不过,这的确是她最应该也是最可能来的地方,装载着他们最多的回忆。适合躲藏,也适合疗伤。也是他就算知晓,也不会去打扰的地方。
简言左看着池乔期掏钥匙开了门,门轻轻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全身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瞬间掏空一样,居然再没有哪怕一丝的气力去支撑。
深吸一口气,简言左在剧烈的咳嗽间,视线已经模糊到只剩下光影。隐隐约约,像是印象派的画,大片的色彩,但是各个范围的分界,全然分不出。
他缓缓的闭上眼,想要攒足力气支撑到门前,却在闭眼的瞬间,身子失去控制的渐渐低下,触及到方向盘固有的质感,简言左终于放弃努力。
瞬间,整个世界,全然空白。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的响动。家,还像之前一样,保留着几天前走的模样,有种像是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这是这个月里,池乔期第二次回来。却比上一次,更像是回归。
只是这次,只有她自己。
池乔期把所有的东西就势放下,进到房间里面,慢慢的脱掉鞋子和外套,然后在一室安稳的味道中,缓缓的躺到床上。
她把自己紧紧的裹进被子里,却还是觉得凉。从内而外,能触及到的东西全丧失了温度。但即使这样,她仍是很快的睡了过去。
这个晚上,如同之前千万个夜晚般,沉寂的像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在车里,她在室内。相隔并不近,却像是陷入了同样的梦中。
那充满愉悦的笑声,或许是少年时,他们远离大人,恶作剧后的欢畅。也或许,是长大后,偶然的一次默契间,相视一笑的喜悦。
无比清晰,却渐行渐远。
简言左最终醒来,是在第二天凌晨。
他原本是半开着车窗,所以在雨渐渐潲进来的时候,整个后背,能明显的觉察到润湿。伴随着风,有些凉意。
简言左略略直起身子,想要活动一下酸疼的背部。却在瞬间,被一阵急促的疼痛,狂乱而凶猛的撕裂了意识。
下意识的大口呼吸,却没等完整的完成吸气的动作,就抑制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似乎要揉碎整个胸腔的疼痛感,他终于清醒。
简言左克制了好一会儿,却被一阵比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席卷,隐约间,呼吸也有些失控。
或许,他需要喝口水。
就像肖随说的那样,这台车他并不常开,而车上,也没有备着的饮用水。
不过幸好,家就在距离他不到200米的地方,简言左想着,伸手去翻放在储物盒里的钥匙。好不容易找到,手触及拿起的那一刻,抻到伤口,剧烈的咳嗽中,钥匙被甩落在脚垫上。
他平复一下呼吸,摸索了大概的方位,缓缓的俯身去捡。
原本容易的像是呼吸般的一个动作,之于现在的他,已经成了难以克服的困难。还没等低到一半,剧烈的疼痛中,只能被迫停滞。
有些无奈的回归到原来的角度,简言左回想起附近应该会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最终,攒足力气打开车门,有些磕碰的走下车来。脚步有些踉跄,但好在路并不远。
简言左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偏差,周围的确有在营业的便利店。
他买了一瓶水,还有一盒常用的止疼药。
去柜台结账时,收银的小女孩或许是被他不算太好的样子吓到,有些急切的报了钱数,怯生生的朝后退过一步。
简言左也并不准备解释,付过钱,连等零钱的时间也不再留,推门出去,也并不在门口多耽误一秒,脚步有些浮,但已经快到明显超过刚才。
开车门时,脸映在车窗玻璃上,那么清晰,有些类似受伤逃窜的嫌犯。
简言左试图去拉车门,却有些累到了极点,连迈腿进去的动作,都有些困难到了极致。
索性,倚着车门站着,撕了止痛药锡箔纸的包装,里面的两粒药剥出来,拿嘴含了。不管不顾的将药盒一扔,腾出手去拧瓶装水的盖子。有些紧,合着雨水,很是湿滑。
他试了两次,都没能顺利的拧开。再也没能有多余的力气尝试,似乎连握住瓶子,都是一种竭尽力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简言左终于放弃,手松开,伴随着瓶子的闷声落下,他顺着车门滑下来到地上,终于能够暂时的歇一歇。
没有水,药渐渐的开始溶在舌尖,很苦。但似乎药效很快,除了有些隐约的意识,疼痛感已经减轻到了几乎感觉不到。
简言左努力的把左手抬起,挣扎着看清时间。
四点五十,天就要亮了。
简言左几乎是看着天一点点的亮起来的。因为下着雨,所以亮的很慢,也并不明显。等到彻底亮起,已经是七点以后。
微微一瞥眼间,池家房子的门口,已经伸出一把伞来。
简言左抓着车门一点点的把自己支撑着站起,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将车门打开,把自己艰难的挪进了车里面。
关门,升窗。刚刚一切停顿,池乔期正好撑着伞,十几米的距离,缓缓的经过。
她似乎休息的很好,换了一件很平常的衣服,没什么其他的情绪,人也干爽。虽然没有再多的信息,但至少能看出来,比在医院时要好。
简言左终于安心,努力的调整一下在驾驶座上的位置,左手抵着伤口,伴随着俯下身子,右手开始去摸索钥匙大概的位置。
他之前尝试过一次,但这次也并没有更容易一些,但他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无论如何,他需要进屋休息一下,或者,如果有精力,他需要换身衣服。
持续了许久,简言左的指尖终于触到钥匙有些冰冷的质感。他再侧一点身子,咬着牙再低一点,终于拾起。
停在原处许久,简言左终于攒起力气,微微的一起身。支撑的手稍一离开,嘴间便瞬间觉察到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
下意识的低头。左手手指的缝隙里,已经开始朝外渗血。
呼吸已经有些困难,简言左张开嘴,开始努力的调节呼吸的频率。逐渐舒缓的下一秒,嘴里已经清楚的觉察到异味,很明晰的腥甜。
简言左在瞬间彻底放弃了要留在这里的念头,按下车子的启动键,他用仅存的意识将车开离。
经过路口右转时,简言左远远看见池乔期。手里提着袋子上的大约花纹和颜色,是不远一家他俩曾经都喜欢的早餐店的标志。
她擎着伞,走的不快。他们的距离也并不远,几步间,似乎就能靠近到咫尺。但有伞遮挡着,她并没有看到他。一步一步,走的稳而简单,像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缓缓的错过,后视镜里,她的背景越来越模糊,但他没有减速,她亦没有回头。
最后再看一眼,大约的样子。视线越发模糊间,简言左终于微笑。
车道上,原本该在的,已经不见了踪影。
池乔期停下,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而后并不停顿的走进家门。
她知道简言左在门外守了她一夜,就像她知道,他一定会悄无声息的放她离开一样。这是她最感谢他的地方,总是贴切的知道她需要什么。
他一直是个合格的哥哥。至少在她把他当成哥哥的时候,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会带她熟悉环境,分享玩伴,会带她做一些会让周围的人都喜欢的事儿,也会在偶尔的时候带她远离大人的视线。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教导,他的宠溺,习惯了他所为她做的一切,也就理所当然以为,他会永远陪伴在她的生命中,并且一直不会离开。
她的坚信,从幼年的某次事件后,直至六年前,近十年的时光里,从未动摇过。
那次的事件发生在他刚刚步入初中的时候。那时她还在读小学,偶然一次去简家玩,结果在客厅遇到正巧来拜访的某个女生。白上衣粉纱裙,说起话来温言软语,笑起来眼睛弯弯,是他一直描述着想要她变成的模样。
她原本就因为他升学后两个校区的分隔,不能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有些许的不适应。而那个女生的出现,让她性格中一直隐藏的自卑和不满在那一刻迅速膨胀,似乎就是在三两句的交谈间,她执拗的认为,她被遗弃了,因为他找到更好的。
虽然那时候他们还都处于算不上可以谈论青春的年纪,而这件事儿本身也无关爱情,但她仍是觉得不甘心。
她动了几番脑筋,想要将他从家里喊出来,从而将那个女生晾在一旁,企图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却全然看不出他的拒绝,仅仅是因为出于对待客人的礼貌。而她,他已然当做家人,便没有了那样多的顾忌。
但这一切落在她眼里,已经成为一场灾难。她的小聪明,最终被算计到的,只有她自己。
于是谎称身体不舒服回了家,到了晚饭,也没有像说好的一样,去吃杜落微新尝试的红枣脆饼。
乔朵跟池锦原回来后看她这样,也只以为她是阶段性的小脾气。全然没想到她已经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里,而且根本不懂得如何出来。
那天晚上,池乔期到了很晚都没有睡着。最终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底下翻出了所有他曾经送给她的东西。
玩具,书本,手镯,模型,还有好多好多的零碎。一样一样的找出来,堆放在地毯上,然后就着打火机的一把火,一点点的烧起来。
她当时最直接的想法,只是想烧掉这些她一直视为宝贝的东西。单纯的委屈,捎带着一点点的不服气。却完完全全没有想到,火会顺着地毯蔓延的这么快。等乔朵跟池锦原稍有察觉,她已经被困在房间里,险些出不来。
不过幸好,那场火并没有太大。惊动了消防,火却已经在他们到时被扑灭。没有太多的损失,甚至连想要烧掉的那些,还尚有完整的。
但生平第一次,乔朵打了她。一记很响的耳光,不疼。而且在下一秒,她已经被杜落微护在了身下。
那时,她终于哭出来。虽然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的,是她自己当时最真实的情绪。很委屈,但更多的,是害怕。哥哥不要她,妈妈打了她,这样不考虑的行为后,恐怕她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她终归是多余的,就算她再想学着懂事,学着融入这个家里,她终归还是多余的。
那天最后的记忆,是他一步步的走过来。在四个大人面前,没有半点躲闪和顾忌。蹲下,一点点的用手擦干她的眼泪,没有安慰,也没有训斥,唯一的一句话,在四个大人看来,像是跟今天的事件毫无关系。
他说,“别人永远是别人,而你,永远不会变成别人。”
话很拗口,当时她哭的厉害,甚至有些没听清。但他肯定的眼神,足以瞬间止住她所有委屈的泪花。
或许,是在那一刻起,就已经认定了吧。所以从来没有去想过,有一天,他也会那般不留情的抛弃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刻,无情的将她丢入绝望的深渊。
但即使这样,她仍旧不能掩饰自己那颗,试图去原谅、去理解他的心。虽然要将这一切都遗忘,可能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但即使这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她也愿意去尝试。
就像,他终究也会忘记她所有的过错和任性,然后只记得,那个伴随着他走过最美好的时节,并且愿意一起走过今后所有日子的她。
池乔期把食品袋放在桌子上,金家铺子的米豆浆,芸豆馅的小蒸包,用铁观音煮出来的茶叶蛋,拿小磨香油调的咸菜,都是他曾经很爱吃的。
她原以为,只要她装作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他就一定会在原地等她回来。然后他们可以坐下在一起,吃一顿看似正常不过的早饭。
只是,他却没有在原地等她回来。
是对她失望了吧。他眼中那个时刻怀揣善念,永远对他依顺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
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有些可怕。
池乔期一口一口的吞咽下属于自己的那份餐点,喝光了整碗热滚滚的豆浆,吃掉了三个咸香的蒸包,最后,就着咸菜,慢慢的吃掉了那个温热的茶叶蛋。
胃被慢慢的填满,很饱的感觉,像是从未这么满足过。
收拾了餐桌,洗好了碗筷,然后把桌椅摆回原样。一件接着一件,没有停顿,好像也没有任何空隙去思考别的。
做完这些,池乔期开始清理阁楼。池家的阁楼只有一楼和二楼一半的面积,乔朵当年也只是用来堆放杂物,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途。
这些年,房子一直是在简言左手里,虽然打扫时也会涉及到阁楼,但也仅仅是清扫,所以阁楼上当年堆放的全部东西都还在。坏了的手风琴,用来装衣服的很漂亮的盒子,小时候几乎每个孩子都有的三轮红漆小车,还有不少大大小小却没有内容的纸箱。
池乔期把它们一件件的从阁楼上拖下来,分类打包好,集体堆在大门外。整个阁楼上几乎没什么琐碎的东西,大件都被拖出去后,很快便被清空,露出原本的样子来。
浅黄色的墙漆尚保存的完整,只是少许斑驳。很光滑的水泥地面,却稍显的有些凉。棚顶的灯是简单的灯泡,灯光有些微弱,但尚且亮着。虽然时间过去有些长,但这一切与她记忆中的,几乎一致。
这不到三十平方的面积,池乔期足足花了五天的时间去整理。
期间,甚至动用了一个施工队。换墙漆,铺地板,布软包,做吊顶,安顶灯,打壁橱,引水管。她把一切能想到的,全部付诸了实施。
她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能够给她空间,让她喘息,让她重新找回那个积攒了百般信心回来,并且决心要重新开始一切的自己。
五天后,先前订的东西也终于全部送到。缝纫机,锁边机,熨烫机,打孔机,成套的剪刀、针线,成匹成卷的布料,分装成箱运来的配饰,还有其他各种杂物,满满当当的堆满了整个阁楼间。
这是池乔期最擅长也是最割舍不下的东西,像是一些残疾人所做的康复训练,能在最细微的地方,把她逐渐带入正常。
她需要这样琐碎而密集的生活,更需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的好起来。
池乔期开始每晚跟那位姓成的医生通电话,按时吃药,正常作息。
每隔两天,坐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去做面对面的疏导。隔一周,在诊所里接受一次彻底的检查。
她不再躲闪,不再逃避,不再自欺欺人。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所有的事情,不是不去面对,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课程总会很繁琐,就像是重新梳理自己。但池乔期并没有应付,她认真的接受每个阶段的康复治疗,详细的跟医生分享所有的感受和障碍,努力的遵循为她制定的方案进行自我调节。
她也明白,这一切并不能在一朝一夕间就能从她记忆中彻底剜除那些她试图去遗忘的东西,而且需要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经历一个进步缓慢的过程,但是她愿意去一步一步的走完。哪怕再难,哪怕独自一个人。
期间,在一次例行的检查中,池乔期手术的刀口顺利的拆了线。成医生身边的护士很耐心,拆线的过程在聊天中很快结束。
再度包扎前,池乔期看过一眼刀口,很干净的处理过,缝合的痕迹虽然还很明显,但是从愈合的迹象看,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浅。
那他呢,是不是也已经愈合如初?
如果他俩的伤都已经痊愈的话,那他们之间呢。
池乔期这样想着,有些出神,全然没注意到成途已经来到跟前。
“在想什么?”成途略低下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池乔期稍稍回神,有些打趣,“在想为什么你一个心理诊所里,会有拆线手法这么好的女护士,而且讲笑话的水平也高出你很多。”
成途一瞬间笑出声来,“这纯属个人魅力。”
似乎医生都会有这样内在的魅力,也或许只是池乔期恰好遇到了这样的两个。
成途说话的腔调,很类似叶策。连笑的纹路,也像是叶策般密集。尤其,在某些时候,他也总和叶策一样,有些父亲般的包容,对待池乔期也总是格外耐心。
成途从不把她当成病人一样看待,而是像在对待一个只是偶尔迷失的小姑娘。可能会有小情绪,但是从不会想要刻意的伤害别人。
甚至还会经常跟她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成术已经跟叶家姑娘定了亲,我一定跟他说可以多关注一下你。”
成术,成途的儿子,比Dora大不到两岁,一个很内向的小男孩。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咬文嚼字的像个老学究。不过,倒是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