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两旁多是官署,平日来往者俱是官吏,少有军民在上行走,甚是清静。
皇帝赵桓一踏上宣德门的城楼,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御街上密密麻麻全是涌动的人头,就似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其数何止十数万。
在人海中,军民时时挥起的拳头,犹如奔腾的海潮一次次冲击着岩滩。
每当拳头挥起,人海中就爆发出滚雷一般的怒吼声——
杀奸臣!杀奸臣!杀奸臣……
“宰相何在,宰相何在?”赵桓惊骇地叫着。
李邦彦头上包着块渗出鲜血的白帕,在几个仆从的扶持下,走过来跪倒在赵桓面前。
“爱卿为何竟是如此模样?”赵桓又惊骇又奇怪地问道。
李邦彦泪流满面:“臣……臣今日差点见不到皇上了。臣昨日依皇上之言,拟出圣旨发下,削了李纲的官职,不准种师道入城。不想城中军民闻之,竟……竟说臣是奸……奸臣,欲……欲杀臣下。臣从家中前往官署,一路上军民俱投瓦石相击,打破了臣头。臣若非及时逃进宫中,就被活活打死了。臣之所为,俱是皇上所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啊!”
“这……这城中军民,何敢如此?这……这不是反了吗?你……你身为宰相,难道不会调来禁军镇压吗?”赵桓惊慌地问着。
“皇上,禁军拒不听令,臣……臣束手无策。”李邦彦哭丧着脸说道。
“这……这……禁军既不听令,朕……朕也无法。”赵桓大急,眼中不觉现出盈盈泪光。
“皇上可亲至门外,宣示圣旨,则军民自退矣。”李邦彦忙说道。
“这个……”赵桓探头向楼下的人海看了一眼,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众内侍太监慌忙扶住赵桓。
“朕……朕有头昏之疾,不能到外边去。你们……你们替朕到门外去,就说——昨日的圣旨,乃是朕之心意,非……非关宰相之事。”赵桓指着众内侍太监说道。
内侍太监们不敢不听皇帝的命令,十数人拥成一堆,硬着头皮走到了城楼下。
赵桓心中怦怦大跳着,强聚心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宣德门前的人潮好像安静了些,但过了一会,喧哗声却更猛烈地响了起来。
啊啊啊——尖利的惨呼声突然从大潮般的喧哗声中跳出,直扑进赵桓和李邦彦耳中。
赵桓、李邦彦顿时脸色惨白,浑身发颤。
“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一个内侍太监鼻青脸肿地奔回城楼,跪倒在赵桓面前。
“啊,怎么……怎么就你一人回来?”赵桓恐慌地问着。
内侍太监哭喊着:“小臣们刚刚说出……说出皇上所嘱的言语,众军民……军民便一拥而上,拳脚齐下。除了小臣,众内侍……众内侍都被打死了,打死了!”
“啊——”赵桓听着,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城楼下奔去。
李邦彦一跃而起,拦住赵桓:“皇上欲往何处?”
“军民都……都反了,朕……朕……”赵桓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军民尚未反叛。只要皇上出去,说……说昨日的圣旨并不算数,军民自会散去。臣只求,只求皇上保臣一命。”李邦彦不得不说出了他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昨日的圣旨若不算数,我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必难保住相位了。李邦彦恐惧地在心中想着。
“这……这……”赵桓求助地向身边的内侍太监、护卫禁军们望过去,盼着有谁能给他出个主意,避开眼前的难关。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都低着头,谁也不敢与皇帝的目光相接。
“朕……朕克俭克恭,上敬天帝,下爱万民,不敢有丝毫怠慢,为何城中军民还要这般……这般闹事?罢,罢,朕的性命,今日就送与了城中军民吧。”绝望中的赵桓涕泪交流,在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的扶持下,走下城楼,走到了宣德门外。
“皇上驾到!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一齐大喊了起来。
刹那间,宣德门外一片寂静,十数万人一齐停止了喧哗,一齐将目光望向了赵桓。
赵桓根本不敢正视那十数万双充满着渴望和期待的眼睛,双腿发软,欲说什么,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学生陈东从人群中走出,手持一幅写满了字的素绢,跪在赵桓前,高呼着:“小民太学生陈东,有书敬上!”
赵桓声若蚊嗡:“收……收下!”
内侍太监上前一步,欲取陈东手中的素绢。
陈东紧紧握着素绢:“小民愿当面奏上所书之事!”
“且……且让他奏来。”赵桓说道。
内侍太监后退了一步。
陈东双手高举素绢,朗声念道——
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之徒,庸谬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李纲,中外相庆,而李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且李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知无三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梁乎!又不知李邦彦等能保金虏不复败盟否也?李邦彦不顾国家长久之计,徒欲沮李纲成谋以快私愤。李纲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金虏擒矣。罢李纲非特堕李邦彦等计中,又堕金虏计中也。京城军卒百姓,乞复用李纲,罢斥李邦彦等,且召种师道入城防御。宗社存亡,在此一举,不可不谨!
杀奸臣!复李纲官职!
杀奸臣……复李纲官职……
陈东话音才停,十数万军又齐声大吼起来。
赵桓慌忙说道:“快,快传旨!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听了,大感兴奋,齐声用力高呼着:“皇上有旨,皇上有旨!”
十数万军民百姓又安静了下来。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奋力大呼着:“皇上有旨——复李纲官职,罢李邦彦!”
陈东立刻拜伏于地,高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数万军民顿时欢呼雷动——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桓在如雷的欢呼声里却似狂风中的一根枯草,直往地上瘫下去。
众内侍太监、护卫禁军左右托着赵桓,竭力使赵桓站住身体,保持着大宋天子的威严气派。
大金使者到!
大金使者到!
……
一声连着一声的高呼从宫门直传到朝堂上。
赵桓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发青,神情茫然地坐在御案后。
金国使者今日定是问罪来了,定要逼朕杀了李纲。唉!朕该怎么办?杀了李纲,城中军民必然不服,立刻便反了。不杀李纲,金人必然大怒,立刻就会攻城。
城中军民反了,朕的性命定是不保。金人攻进城来,朕的性命一样难保。
上皇啊上皇,你交给朕的,为何是如此不堪的一座江山?朕该怎么办,朕该怎么办……
刘彦宗缓缓走上朝堂,来到御案前,躬身一拜:“大金使者刘彦宗,见过大宋皇帝!”
啊!这金国使者,如何这般客气?赵桓大为惊诧,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金元帅问大宋皇帝好。”刘彦宗继续说道。
“啊,大金元帅好,大金元帅好!”赵桓慌忙说道,心中怦怦乱跳——这大金使者,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大金兵马,今日就将拔营而回,元帅特遣外臣前来辞行。”刘彦宗更加恭敬地说着,心中阵阵发虚——前日我对这南朝皇帝甚是不恭,他若见我大金撤兵北还,胆壮起来,定会报复与我。
什么,金人就要撤走么?赵桓心中狂喜,双眼放光,直愣愣地盯着刘宗彦。
刘彦宗双腿发软,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大金元帅极为看重外臣,若是外臣不回,大金元帅绝不会撤兵北返。”
元帅乃是被迫撤兵,无论我回与不回,都会按时拔营。元帅此时让我来到汴京,分明是让我送死,元帅到底是没把我这等为大金拼了性命的汉人放在眼中。刘彦宗悲哀地在心中想着。
“如此说来,大金真是要拔营北返了?”赵桓声音发颤地问着。
“我大金重信义如重泰山,既已答应与大宋讲和,自当拔营北返。”刘彦宗答道。
“这……这金银之数,才送出二三百万……”赵桓不觉脱口说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金国人索要的五百万两金子、五千万两银子,大宋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
“金银之数,贵朝日后可以补交。这个我前日便和贵朝宰相说过。”刘彦宗的神情愈来愈恭敬。
“大金……大金还有何求?”赵桓忙问道。
“我大金元帅说,贵朝刁民甚多,望贵朝能明下诏令,勿使刁民袭我大金兵马,并请贵朝亲王送我大金兵马北返。另外,还须派朝臣宣抚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军民立即交割城池,不要与我大金兵马对抗,免伤两国和气。”刘彦宗说着,额上沁出了冷汗。心里道——南朝皇帝听了我大金如此苛刻的要求,定会大怒。
赵桓听了刘彦宗之语,却是大喜,一迭声地说道:“好,好!朕立刻下旨——全国军民,当礼送大金兵马出境,妄开战衅者,立杀不赦!至于送行的亲王、宣抚三镇的朝臣,朕亦会立即派出。贵使一路辛苦,且请在馆舍好好安息。”
这南朝皇帝,当真昏庸透顶,竟丝毫不知我大金是被迫撤兵。刘彦宗心里感叹着,弯腰施了一礼:“外臣欲随军北返,不能留下,这就告退了。”
哈哈哈!金虏退兵了,金虏居然退兵了!此乃上天佑我大宋,佑我赵桓也!赵桓望着退出朝堂的刘彦宗,几乎要仰天大笑。
他似乎又闻到了揽秀轩中隐隐透出的檀香,看到了揽秀轩外柳枝上悬挂的如梦如幻的彩画灯笼……
李纲和种师道站在卫州门高大的城楼上,迎着初春微带暖意的北风,向牟驼岗望去。
牟驼岗上尘雾遮天,金兵正在拆毁营寨,向北回撤。
种师道叹道:“可惜,可惜!此刻正是我大宋一举歼灭金虏的大好时机。偏偏皇上不许我军出击。难道皇上不知,金虏绝无信义,必将再次犯我大宋么?”
李纲默然无语,心中只觉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种师道回过头:“李大人,你何不去往内宫,劝皇上回转心意呢?”
李纲苦笑了一下:“我已去过内宫。但皇上却是紧闭朝门,根本不想与我相见。”
种师道想了想,说:“李大人,你能复职,实乃万民拥戴之故。然此最触人主大忌,皇上不愿见你,一定是对你有了猜疑之心?”
李纲道:“下官一心许国,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种师道言道:“李邦彦这等小人,必不甘心失去相位,定会寻机攻击大人,大人须得小心。”
李纲道:“下官向来为权贵所恨。当初白时中为相时,就欲置下官于死地。后来因金兵犯境,上皇禅位,白时中不及下手,下官才侥幸免于一死。金兵退走之后,李邦彦之流的权贵,必将复起于朝堂。下官无论怎么小心,也难避开权贵们的算计。对此,下官早已了然于胸,也不惧怕。下官此刻只是担心——金人下一次攻我大宋,会选在什么时候?”
种师道说道:“金虏生于苦寒之地,惧热不惧冷,吾恐今年深秋之时,金兵定会再次发兵南下,我大宋须早作准备才是。”
“以大人看来,我大宋该如何作准备?”李纲问。
“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乃朝廷发四方勤王之兵,趁敌渡河之时,一鼓灭之。金虏若遭此大创,必不敢复侵我大宋。中策乃是待金虏退后,发精兵严守各处关隘,御敌于国门之外。下策乃是不惜多耗钱粮,留住四方勤王之兵,分屯京城郊野要害之处,待敌攻至,严守勿战,使金虏至天热粮尽之时,自动退兵。此三策中,上策乃制敌之策,中、下之策仅为自保而已。”种师道答道。
李纲默然无语,凝视着远处遮天蔽日的尘雾。
种师道惊疑地问道:“难道三策之中,朝廷一策也不会实行?”
李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李邦彦、张邦昌这等人在朝中,除了向金虏求和之外,不论何策,也难以实行。”
种师道仰头叹道:“苍天,苍天!你非要亡我大宋吗?”
李纲心中陡地一阵刺痛,眼中热泪滚滚,望出去一片模糊。
残阳如血,大地笼罩在一片暗紫色的暮霭之中。
黄河岸边的一片高坡上,岳飞、姚敦、王贵立马俯视着河岸。
三人身后,是数百手持大棒、长矛乃至农器的义兵。
宽阔的河岸上,挤满了部伍整齐、衣甲鲜明的金兵。
一车又一车的金银丝绢等物品,在金兵的保护下,被运到了黄河对岸。
“岳大哥,我们已在这儿等了三天三夜,不必再等下去了。”王贵说道。
“不,我一定要等下去,等下去!我不相信,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看出这里是歼灭金兵的最好地方。我们再等一等,朝廷必有大军前来。”岳飞固执地说着。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青黄,看上去似是一下子变得老了十多岁。
“呸!”姚敦怒气冲冲地吐出一口唾沫,“在汴京城下这么多天,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大宋朝的文武百官,全是混蛋,没一个好东西!”
“不!”岳飞摇着头,“李纲是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