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人也相信皇上会让大元帅屯兵不进吗?”宗泽厉声问道。
“皇上之意,臣下岂敢妄猜。今日之势已明,金人随时可加害皇上,大王若誓师南下,激怒了金人,使皇上身受不测之祸,谁能担当?”汪伯彦语带威胁地说着。
“金人尚未占据内城,如何能够随时加害皇上?”宗泽质问道。
“金人能破外城,就不能攻破内城吗?”汪伯彦说着,对赵构拱手施了一礼,道,“大王身为皇子,行动尤应谨慎。否则,天下未免会谣言纷纷,指大王有不臣之心。”
“大王!身为臣子者,怎能眼看君父受困于虏人刀斧之下而无动于衷呢?大王若以雄兵南下,虏人纵有加害皇上之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大王若是徘徊不前,虏人则以为我大宋无人矣,必将毫无顾忌,为所欲为。”宗泽急切地说着。
“唉!”赵构长叹了一声,“本王身为皇子,不能不多加谨慎。然宗大人之言虽有过激之处,亦是有理。本王究竟该当如何,还请众位详加议论。”
“宗大人勇敢善战,可为前部先锋,暂且进兵澶州一带,以观金虏动静。大王则暂驻大名府中,广招兵马,训练士卒,待机而动。如此,既不至于违背诏令,又可威慑金虏,是为两便之策也。”汪伯彦说道。
好!此策可得勤王之名,而本王又不必冒险。赵构心中赞道,唯恐宗泽反对,急急说道:“汪大人所言,甚合本王之意。宗大人明日便可领本部兵马,向澶州进发。本王暂且坐镇大名府中,以备接应。”
“大王,当此危难之时,切不可首鼠两端,进退不定啊。天下百姓,都在看着大王……”
“本王决心已定,宗大人不必多言。”赵构说着,对众人摆了摆手。
众人只得躬身告退。宗泽临退出厅堂时,狠狠瞪了一眼汪伯彦。
汪伯彦手抚长须,得意地一笑。
宗泽倾其全军,急速南下,很快就进抵澶州一带。
赵构、汪伯彦却在宗泽进军之时,领军马行至东平府(今山东东平),离金兵更远。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注意到了宗泽,派出刘宗彦等人领着投降的数万汉军围攻宗泽。
宗泽奋勇前进,连战连胜,大败刘宗彦,进至卫南(今河南滑县东),离汴京城不足两百里。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大为震惊,派出数千精锐铁骑,会合刘宗彦的汉军,全力攻击宗泽,企图一举解除后患。
宗泽所部仅万余人,虽拼死力战,连败敌军,但自身也损伤甚重,无法前进。宗泽只得飞遣使者,请赵构派兵增援。但赵构总以兵马未足为由,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宗泽的请求。
到了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高阳关路安抚使黄潜善,总管将军杨惟忠、王渊等人领兵马数万,投奔至赵构旗下。
赵构大喜,对黄潜善等人大加赏赐,并拜黄潜善为副元帅,参与军机事务。
金兵见赵构兵势渐壮,不敢对宗泽过于进逼,坚守营垒不出。
宗泽急向赵构上书,言道——此乃破敌良机,大王绝不可放过,当尽发大军,直逼汴京,与金虏决战。
此时,康王赵构旗下已有兵马八万,无法以军力不足的借口搪塞宗泽。
大元帅府又一次会集众文武官员,商议行军方略。宗泽、韩肖胄、张俊、杨沂中、苗傅等人坚决主张立即南下,与金兵决战。黄潜善、汪伯彦、王渊等人则主张步步为营,以渐进的方式向汴京城逼近,使金兵迫于勤王大军的声势,不战而退。
康王赵构决定采纳黄潜善、汪伯彦等人的主张,沿东平府——济州(今山东巨野)——单州(今山东单县)——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汴京一线曲折向金兵逼近。宗泽仍率本部兵马留在卫南,以牵制金兵。
皇上身陷金虏的包围,如在水火之中,日夜盼望勤王大军,谁知大王却打算曲折前行。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救得汴京城中的君臣百姓呢?宗泽心如火焚,偏又不能说服赵构,在长叹声中返回卫南。
宗泽回到卫南数日后,赵构方才下令大军出发。
东平府离济州只两百余里,赵构率领的大军却走了十余日,方才到达。
被困在汴京的皇帝赵桓忽又给康王赵构下了一道密诏——康王应将兵马交由副元帅统领,速速还京!
赵构立即召来大元帅府中的文武官员,宣称他将遵旨回到汴京。
众文武官员同声言道——此乃金虏之奸计也,大王决不可中了毒谋,自投罗网。
赵构也就不再坚持“遵旨”,却也不肯再向汴京“曲折前行”。
大宋八万兵马日复一日地住在济州,眼见得花退残红,已是初夏时节。
落日苍茫,旷野里一片模糊。
济州城南郊的松林中,韩肖胄、岳飞带领数十骑卒,踏着青碧的草地,缓缓行着。
众骑卒的马鞍后,挂满了野兔、锦鸡之类的小动物。
显然,这是一支游猎归来的队伍。
韩肖胄消瘦了许多,脸上满是尘土之色,看上去已不像是富贵子弟。
岳飞神情憔悴,眉头紧皱,似是满怀心事。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悲咽的鸟啼声,众人不禁一齐举头望了过去。但见红日西沉,几点飞鸟掠过天际,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意象。
“韩大人,我答应你充当义兵统领,可不是为了来此游猎的。”岳飞忍不住说道。
数月来,一仗未与金兵交锋,岳飞失望至极,不知对韩肖胄发出了多少次疑问,但每一次他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渐渐地,岳飞不愿再向韩肖胄吐露心中的疑惑之意。
他已看出,韩肖胄亦是满腹愁闷,无处消解。
岳飞知道韩肖胄并未得到赵构的重用,甚至很难有面见赵构的机会。
韩大人虽然出身富贵,有些纨绔习气,但论才论德,怎么也要比汪伯彦、黄潜善强多了,为何偏偏得不到康王的信任呢?岳飞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王以勤王号召天下,终究会与金虏决一死战。”韩肖胄安慰地对岳飞说道。
近些时来,韩肖胄想了许多办法,要探听出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引起了赵构的疑惑,以致为赵构日渐疏远,但他探听来探听去,也没探听出个什么结果来。
韩肖胄愁闷至极,却又竭力做出潇洒之态,尽量不和岳飞谈论军国大事,日日邀岳飞游猎,说是以此可以习练弓马,免得荒疏了武艺。
其实,韩肖胄是不敢和岳飞深谈军国大事。
赵构没有给予韩肖胄任何实际官位,只是让他以“直秘阁”的虚衔参与大元帅府的军机事务。但韩肖胄连见到“大元帅”的机会都没有,又怎能参与军机事务呢?
大元帅的进军方略如何执行,选择什么时机与金兵决战等等,韩肖胄一无所知。
“大军久屯不进,最易消磨锐气。这么拖下去,到时纵有与金虏决战的机会,只怕也难获胜。”岳飞忧虑地说道。
“岳统领过虑了。我大宋兵将,个个痛恨金虏,士气决不会轻易消磨掉。”韩肖胄笑道。
“不然,不然。”岳飞连连摇头,“近日军营中,到处是丝竹之声,将军们日夜拥着歌伎作乐,尽唱些柳七、秦少游的香艳之词,全忘了国势至危,金虏已占据京城数月,皇上、宰相都在金虏的刀剑威逼之下。”
“我大宋立国以来,不论是天子大臣,还是军卒百姓,都喜长短句之词。这也纯是风气使然,怪将军们不得。”韩肖胄说道。
“长短句之词,属下也曾甚感兴趣,背诵过几首。可此时何时,此地何地?将军们也该想想才是……”
“啊,岳统领也喜欢长短句之词么,但不知是喜欢哪一位大家的手笔。”韩肖胄不愿与岳飞多谈军国之事,抢着打断话头问道。
“我读的长短句不多,能背诵的只有范文正公、苏学士的几首而已。”岳飞答道。
“范文正公当年和先曾祖同在陕西镇守边塞,抵御西夏,词风有边塞气象,苍凉悲壮,与寻常之词大不相同。东坡学士才华横溢,古今少见,所作之词豪放刚健,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开一代新风,实为神品。岳统领独钟情范、苏二家之词,眼界之高,不问可知矣。”韩肖胄带着炫耀之意说道。
“属下不通文墨,只是觉得范、苏二家之词有些雄壮之语,这才时常诵读。”岳飞说道。
“岳统领此刻可否诵读一首,使肖胄一饱耳福。”韩肖胄说着,竟拱手向岳飞行了一礼。
这一礼,使岳飞无法拒绝,他推辞了几句之后,望着幽暗的天空,朗声诵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好,好!”韩肖胄喝起彩来,笑道,“这首《江城子》,乃是东坡学士知密州(今山东诸城)时郊野游猎所作,正合眼前之景,只是我等没有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托着苍鹰罢了。”
“东坡学士不论怎么说,也是个文墨之人,可是他却在词中渴望亲临战场,为国尽忠杀敌,建功立业。我等身为武人,此时又面临社稷危亡之际,偏偏不能出征杀敌,实为恨事。”岳飞说道。
“长短句之词,本为花前月下、饮酒为乐时的点缀之曲,所言无非是离愁别恨男欢女爱之类,顶多有些感时怀古之叹。不想到了东坡学士手中,竟为之大变,满篇都是豪壮之语,虽说别出心意,却再也不适合花间宴乐之时歌唱了。”韩肖胄带着些遗憾之意说道。
“如今大敌当前,军中将士倘若还是沉溺于花间宴乐之中,则必然锐气消磨殆尽,十分危险。”岳飞言语间总是不忘军国之事。
韩肖胄却有意就词论词,道:“相传东坡学士对当时人人传唱柳七之词大为不服,曾向人问道:‘我词与柳七相比,谁高谁低?’众人答道:‘柳七之词,只合十七八岁的女郎手执红牙板,轻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之词,则须关西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东坡学士听了,仰天大笑,甚是得意。其实,长短句之词,从来都是女郎轻歌曼舞之曲,众人的回答,分明是对东坡学士的讽刺,而东坡学士反以此自赏,可见其胸襟阔大,非常人可比。”
“东坡先生之后,好像再也无人以豪壮之语写入词中。”岳飞说道。他并不愿意和韩肖胄谈论长短句之词,但韩肖胄毕竟是义兵之主,又对岳飞十分客气,岳飞不想在此时扫了韩肖胄的兴头。
“不然。大宋词人甚多,别成一家者数以十计。东坡之后,亦有词人以豪壮之语名扬天下者。”韩肖胄说道。
“此人是谁?”岳飞问道。
“此人乃吾忘年故交,姓贺,名铸,字方回,出身世家,意气豪壮,喜谈兵事。只可惜他自视太高,不肯向权贵低头,因此一直浮沉下僚,郁郁不能得志。”韩肖胄深有感触地说道。
“贺方回?我好像听父亲说过,他是离我们相州不远的卫州人(今河南汲县),人称贺疯子,少年时成天游猎,不读书上进。后来他去了京城,曾写了一首“闲愁”之词,很是有名。”岳飞回忆道。
“不错。”韩肖胄连连点头,“贺方回其实是山阴人(今浙江绍兴),只是生长在卫州。‘闲愁’之词调名《青玉案》,是他游江南时所作,其委婉曲折之处,绝不在柳七、秦少游之下。岳统领既然知道这首词,一定也能背诵。”韩肖胄说道。
“除了范文正公、苏学士的几首词,别的属下一概不会背诵。”岳飞说道。
“这首‘闲愁’之词,吾倒尚记得,常常诵读。”韩肖胄说道。
“属下大胆,恭请大人诵读。”岳飞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韩肖胄并不推辞,微闭双目,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好!”岳飞喝了一声彩,道,“这首词果然动听,只是……”他说着,停住了话头。
“只是什么?”韩肖胄问道。
“大人说过,贺方回以豪壮之词名扬天下,然此《青玉案》虽是动听,却并不如何豪壮。”岳飞坦率地答道。
韩肖胄笑笑,道:“词本属于婉约,以豪壮之语入词,不属正路。故无论是贺方回也好,东坡学士也好,虽以豪壮之词名扬天下,却也写了许多柔美之词。比如东坡学士曾写了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词,就属于婉约一路,当时就名传天下,人人吟唱。”说着,韩肖胄就背诵起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果然是好词。虽然是柔美之语,但并不似一般的香艳之词那样听着脂粉味儿十足。”岳飞说道。
“岳统领不仅武艺高强,对长短句之词,见解亦深,实是令人钦佩。”韩肖胄笑道。心想,可惜岳飞出身太过贫贱,学识不足。倘若他是世家子弟,定能在文武两道上同时做出番大事业来。
“属下只知弓马,文词之类,并不知晓。”岳飞摇着头道。
“你能背出范文正公、东坡学士之词,还说不知晓么?”韩肖胄故意做出不高兴的神态问着。
岳飞笑笑,道:“贺方回的婉约之词,属下已领教过了。但不知他的豪壮之词,又是怎样的气势?”
“贺方回的豪壮之词,最著名者为一首《六州歌头》。”韩肖胄说着,便高声吟诵起来——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