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的。”闻青虹不想父亲竟会突然得知此事,也不能推托,只好老老实实承认。
闻漠宇的声音陡然高起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我只知道他叫方含……”青虹镇定着情绪,“父亲您说过的,棋品好的人,人品也不会差,方含的棋品很好,再说,他是郡守的客人,郡守总不会请江洋大盗做客吧。”
“呵,你倒是很会说话。他若真是江洋大盗反而没什么,”闻漠宇顿了一下,沉声道,“方含,是北定王方晖的长子,他家祖上战功赫赫,已世袭了两代王位,他是小王爷,将来是第三任的北定王,这些,你可知吗?”
出乎意料的,闻青虹并无惊异,淡淡道:“他并未说起过他的身世,想来他也不是那种仗着祖宗声名就骄横轻狂的浅薄之徒,不然我也不会与他结交。其实这也没什么,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就算身份有高低贵贱,都是一样要生儿育女的,他生在了王府,自然是小王爷,若是生于贫寒之家,就是农人挑夫,只看天意如何安排了。”
闻漠宇对儿子这番话竟反驳不得,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世间众生理应平等,但是我告诉你,王爷的儿子就是高人一等。比如说,方含就有权让你进京,为他伴读。”
“什么?”惊呼出声的是素云,“莫非刚才那人就是……老爷你没有答应他吧?”
闻漠宇苦笑:“圣上早就下过旨意,凡三品以上官员之子女,十八岁之前,皆在皇室贵胄的伴读候选之例,就连丞相之子都被召进宫去,伴太子读书。”他叹气道:“郡守是王爷的亲戚,前些日子卧病,王爷让儿子来探望,然后,青虹和他就在那天认识了。今日来的是王府的总管,口口声声说他们小王爷和青虹因棋结交,相见恨晚,遂结拜为兄弟,如今在府中日日想念,就央求王爷召青虹去与他伴读。那总管现在就住在郡守家,三日后就来接人,你让我怎么说?”
闻青虹正恍惚着,忽听父亲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他左右为难着。如果真能与方含一起读书,自然极好,但要远离父母,也十分不舍,尤其见母亲已是泪眼蒙眬,更不敢露出一丝向往之意。于是他垂首道:“孩儿当然是听父亲的安排。”
闻漠宇又气又笑:“你惹出的事,现在倒都推给我。也罢,你先回房去吧,我跟你母亲说话。”
闻漠宇费尽了口舌,总算说得素云含泪点头,开始夜以继日地为儿子准备行装。闻漠宇看着堆积如山的包袱箱笼发呆,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你这是给青虹打点行李,还是分家?”
素云正盘算着还有什么没带,听他这样嘲笑,狠狠一眼瞪过去:“你心疼了是不?就算王府里再好,总是寄人篱下,青虹性子傲,就算缺了什么他也不会开口问人家要,你是不管他的,我可不忍心。”
“我不管他……”闻漠宇有口难辩,只有苦笑,“好了,我再不多话,哪怕你把这个家都给他搬过去,我都没意见。”
太阳只用三次起落,就把离别拉到眼前,在大门前,闻漠宇正嘱咐着儿子:“你到了就给家里捎信来,免得我们牵心。”
闻青虹点头,母亲没有来送他,想必是哭成了泪人,怕他看见难过,才不出来的。他心里一酸,眼睛已湿了。闻漠宇半晌无语,再开口时,声音也嘶哑了:“父亲平时对你严厉了些,其实爱你之心,与你母亲并无分别,也一样舍不得你离开身边,可若是不让你历练闯荡,如何能长大呢,你要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
青虹埋着头,不让父亲看到自己落泪,颤声道:“我明白的。”
“明白就好,”闻漠宇勉强笑着,为他整了整衣衫,“那边已等很久了,你去吧。”
看着儿子离去,挺拔俊秀的背影让闻漠宇心头涌起忧虑,他高声唤道:“青虹,你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为父以前就告诉过你,你是定了亲的,你戴着的这只琉璃青鸟就是当时交换的信物。虽然烟儿现在还没有下落,你也已经不记得她了,但她仍然是你未婚的妻子。”闻漠宇停了一下,斟酌着合适的语言,“你此去,如果王府里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女眷,切莫不可太接近,别做出什么荒唐事,让我为难。”
闻青虹沉默,然后点头道:“父亲,我记住了。”
二
马车辚辚地驶离了家门,闻青虹听着车轮的转动,手指紧抓车窗的纱帘,却没有勇气拉开来,再向外看一眼。十六岁少年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离愁,这时他才明白,以前吟诗作赋常用来营造意境的这个词,真正塞满胸口时,竟是如此难过,难过得连未来都无心去想。
晓行夜宿地走了两天,车窗外渐渐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声音喧嚣着,造出一种杂乱的繁华。
那位姓刘的总管笑着,殷勤介绍:“闻公子,现在已经进京了,王府很快就到,这一路上十分劳顿,委屈了闻公子,今天就能好好休息了。”
闻青虹欠身微笑:“好说,一路多蒙刘总管照顾,多谢了。”
马车显然是加快了速度,想必是马儿知道快到家了,兴奋得蹄下生风。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车夫“吁”的一声勒紧了缰绳,车停了下来。刘总管跳下车,侧身掀起车帘:“我们到了,闻公子请下车吧。”
闻青虹下了车,一抬头的瞬间就怔住了。王府的气派豪华是当然的,他也没放在眼里。可是,在大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竟然站着两个方含,笑吟吟地望着他。
也只是一转瞬,闻青虹就省悟到方含原来是孪生子,但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到底谁才是邀他来此的人呢?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刘总管,那人却恰好转过脸,正和车夫说着话,并不理会他的困境。看来是早就商量好的,安排这一出恶作剧来考校他,刘总管是不可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去认出谁是方含了。
他步上台阶,和他们面对,两人穿着一样的黑缎紧袖长袍,头戴墨玉冠;身材体态,脸庞眉目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嘴角的痣都在同样的位置。两人都不出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闻青虹定了定神,仔细观察了片刻,向左边的少年拱手施礼:“方大哥,别来无恙。”两个少年对望一眼,一个得意,一个惊异,闻青虹越发坚信,含笑道:“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你。”
“怎么样,你可是输得心服口服了吧!”方含大笑着问身边的少年,上前揽住闻青虹的肩,“我跟你说过,我兄弟厉害着呢,这点把戏瞒不过他的,你偏要试。”
“输就输了,我不会赖的,心服口服倒还不见得。”那少年眼珠一转,笑道:“你好,我是方含的弟弟,方凝。”
“哦,你好。”闻青虹看了眼身边的方含,“你们兄弟俩长得真是像呢,我差一点就认不出了。”
一听这话,方凝眯起眼睛笑着:“哥,我是输了一半,赢了一半。”
方含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不理他,只顾拉着好友进门。方凝倒是不拘谨,跟上来问道:“闻青虹,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哥的,是不是他作弊,给了你什么提示?”
不等闻青虹回答,方含就笑骂道:“讨厌鬼,你还没玩够呀,人家才刚到你就缠着问东问西的,烦不烦。我现在带青虹去见过父亲母亲,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挨了骂,方凝不作声了,但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闻青虹不禁暗自好笑。
戎马半生的北定王倒没有想象中的威严冷峻,须发斑白,面容慈和。细问过闻青虹的功课学业,着实赞许了一番,很是满意。王妃拉着他上下打量,欢喜得舍不得放手,向方含道:“你倒是很有眼力,交了这么好的朋友,以后也学些人家的斯文,别成日价脱缰野马似的,让娘不省心。”
方含拖长语调应了声“是”,偷眼瞅着好友,无声地笑。
时近正午,王爷设了家宴给闻青虹洗尘,吃着饭,王爷说道:“含儿,枫芸院东边的三间正房已经收拾好了,以后你就和青虹在那里读书。”
饭后,方含带闻青虹去看书房,才走过一条回廊,方凝就赶了上来,锲而不舍地追问,“闻青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哥的。”
“其实你俩的相貌还是有分别的,”闻青虹看着他道:“你嘴角的痣稍小一点,还有,你笑起来眼睛眯眯的,我就是这样认出方大哥的,可没人作弊哦。”
“真是厉害啊,”方凝赞叹着,“那如果是晚上呢,你看不清我的样子,总分不清了吧?”
“那就更容易分辨了呀,你们的声音并不很像。”
“那,”方凝仍不甘心,上前凑近了他,“如果是在很黑的夜里,我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你面前,你还能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个鬼!”方含忍俊不禁地推开弟弟,随即正色,“大晚上的不说话,挡着人家,装鬼还是僵尸?你再闹,我就恼了!”
也许是被哥哥的训斥镇住了,那顽皮的少年总算让他们脱了身。走出一段,闻青虹忍不住笑出了声:“其实你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性格,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真的不相信他是你弟弟。”
方含哼了一声:“他就是爱胡闹,以后你别搭理他,他其实……”
“哥,不许你说我的坏话!”方凝叫着追了上来,假装看不见兄长的脸色,“我不闹了,老老实实跟你们去看书房,这总行了吧?”
踏进枫芸院,迎面飘来一大片火红的云朵,耀眼生辉,细看原来是被秋色染透的枫叶在风里飘摇。偌大的庭院两边种满了枫树,每一棵都是两人合抱的粗壮,树冠几乎相连。时节已近深秋,枫叶红得如殷艳的火烧云,上面的蔚蓝天空仿佛都映上了一丝血色。
“现在是枫芸院最好的季节,我硬是央求着父亲把书房搬到了这边,喜欢吗?”
“嗯,”闻青虹微仰起脸,欣赏着大片炫目的红,赞道:“好生壮观。”
两人谈笑着进了书房,方凝在后面小声嘀咕:“分明是我帮你求了爹爹才成的,过河拆桥,现在就不理我了,以后等着我再帮你!”
夜已深了,闻青虹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睡意,这间卧室华丽而陌生,第一晚的失眠是难免的。索性披衣起身,挑亮灯火,铺开纸笔,给家里写信。
今后的两年他都要在这里度过,但情况要比父母预想中的要好很多。方含自是不必说的,其他的人看来也不难相处;他们的书房很大,四壁满满的书,好多都是珍稀的孤本,教书的先生都是饱学鸿儒;他和方含住在玉华园,精巧雅致的院落,青砖院墙上爬满了紫藤凌霄,这种柔软缠绵、开淡青色纤巧花朵的植物,他家花园里也有,从前父亲每天都亲自侍弄,以后,他也会去照顾这片藤蔓,以解乡愁。
一切似乎是尽善尽美的,除了刁钻古怪的方凝让他有点头痛,但也只是淘气胡闹而已,那个男孩子喜欢眯起眼睛,毫无城府地笑,善意而纯真。
想起方凝就忍不住好笑,还有点奇怪,他和哥哥的感情这么好,整天都像影子一样不离左右,却不住在玉华园,自己独居一个院落。不过也幸好他不住这儿,不然,岂不是一天到晚不得安静了。
日子是平静而规律的,每日五更时上早课,经史子集,写文作赋;之后方含还要读兵书,习战法,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方凝当然是一定要跟着学的,闻青虹则在一旁读书相伴。午后通常是习武时间,王府外有一片广阔的校场,专供演习武艺骑射之用。
北定王的封号是以赫赫战功定下的,在开国四王中地位最重,太平时期镇守京畿,如遇战事,北定军则是战无不胜的神话。弘源王朝百年的盛世,两代北定王劳苦功高。方含后年初春将入军籍,像父亲一样开始戎马生涯。
虽然从来都是兄弟两人双双听讲习武,而且方凝的成绩丝毫不逊于哥哥,但他只是旁听和陪练而已,老王爷十分宠溺于他,几乎事事依从,但真正的希望,只寄托于方含身上。闻青虹冷眼旁观,心想这也许就是长子与次子之间的差别,方凝只是晚出生了一刻而已,却注定这一生只能处在兄长的下方,只能做他的陪衬。
闻青虹开始喜欢方凝是因为他的平和无争,他整天都缠在哥哥身边,笑吟吟的明亮眼睛漾着满满的崇拜和骄傲,从没有丝毫妒忌,校场里经常回荡着他欢喜的叫喊:“闻青虹,你看我哥多棒……”
闻青虹想起史书或传奇里常常讲到皇室王族中,兄弟之间为了地位之争,是怎样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全然不顾血浓于水的亲情。而这一对兄弟却是如此亲密无间,闻青虹看着他们,常常抱憾自己是父母的独子,如果也有一个像方凝这样可爱的弟弟该有多好。
可是,他也见过他们争吵。那天是在校场,他们练完一轮骑射,休息时说到了从军的事,方凝兴奋道:“哥,我也要去,你做骠骑将军,我给你当副将!”
方含喝着茶,想也不想地说:“不行。”
“你是怕爹不同意吧?你放心,我一定能缠着爹点头的。”
“爹不会同意的,”方含的口气是不留余地的决然,“就是爹同意了,我也不会带你一起去,你……多荒唐呢。”
“我怎么荒唐了?”方凝霍然起身,真的动了气,“我能陪你念书练武,为什么不能从军?不然咱们比一比,枪术箭法,布阵排兵,我哪一样也不会输给你!”
“我知道。”方含扭过头不看他,“可你就是比我强也没用,因为什么我不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别再无理取闹了。”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不就因为我是……”方凝猛地顿住口,看着闻青虹,眼里竟有泪光闪动,狠狠一跺脚,飞奔而去。
方含没有叫住他,怔怔地看他的背影消失,黯然叹息。
兄弟相争,本是家务事,即使是好朋友也没权利管的。可是方凝走时看向他的目光,却让闻青虹感觉疼痛,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他站在方含面前:“你不该这样,去跟他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