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那些关于小红帽的故事,趴在地上,昏沉沉快要睡着了。
门突然被两个猎人推开了。
一个猎人粗犷地说:看我发现了什么?两个可怜的女人,还有一只可怕的狼。
另一个猎人说:把狼剥了皮,做件狼皮袄。
那女人呢?
你丫是不是变态,穿人皮袄也太吓人了吧?
枪身发出两声脆响,他们的猎枪上了膛。
我从瞌睡中猛然惊醒,我站起来,朝他们露出了獠牙。
一声枪响,我朝猎人们扑了过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猎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阵剧痛,刹那间仿佛被手术刀穿透了气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来子弹射中了胸口,那一记肘击,让整个胸口彻底烂开了。
猎枪顶住了我的脑袋。
我闭上眼睛。
这时,小红帽冲了出来,她抱住猎人的胳膊,大声朝我喊:叶小白!
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是如此耳熟,我似乎听过很多年。
那是谁的声音,谁在声嘶力竭呼喊我的名字?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重叠在小红帽身上,气喘吁吁,站在原地,鼓足了力气朝我喊着:
Run,叶小白,Run!
我爬起来,茫然地望着她。
Run,叶小白,Run!
我犹豫地走了两步,终于回过头,开始往前一瘸一拐地跑着。她重复着那句话,Run,叶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树向我打来,名为癌症的猎枪向我打来,车祸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来,红红绿绿的药丸,斑斑点点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来。
我咆哮着撞开它们,浑身是血,脚下仍不停地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渐渐收缩成我身后的一个小点。
我用尽我一生都没能发出过的力气跑着,面前出现一块喋喋不休的魔镜,在镜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着,他摔倒,又爬起,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泥。
Run,叶小白,Run!
那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那个小男孩低下头,狠狠朝镜面当头撞去。我看见他撞破了镜片,撞碎了重重的梦境。破碎的镜片里映射着那个在他床头忙碌的女人,映射着深夜里他无数次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无数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咬死牙龈反反复复往那个可以让他的意志自由行走的方向拼死爬去的场景。
二十五年的疾病缠身和生死挣扎,我已经不能辨认那个男孩脸上的表情。
……
七
夕阳还没来临的那个下午,阳台上吹着风,吹皱窗帘,吹拂过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楼外白云低垂,树上的鸟儿刚刚回到家,嘴里叼着觅来的食。
那个女人坐在我床头边,讲着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山脚下,住着外婆,住着小红帽,住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大尾巴狼。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说:什么梦?
我说:梦见你带我去外婆家,梦见你喊我的名字。
她温柔地抱着我的脑袋,说:叶小白,欢迎你回到人间。
我望着她的脸。恍如二十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时的我不过巴掌大小,我脸上还流着眼泪,内心却有如天使般宁静。
她对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说:你是我的儿子。
那个带我来到人间的嗓音如此温柔。
那是神的声音吗?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脸上掉下的泪。
这个带我来人间游荡的女人,这个注定要我在人间思念的女人。山一程,水一程。她的身影沧桑如木,她的面容可爱依旧。
我说:妈妈,我想吃饭。
八
等等,那森林里的后妈是谁?
我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回单位报了到。淅淅沥沥的雨天,那个对我横眉竖眼的女上司送我下班。
我勉强能下地走路,拄着一副巨难看的拐杖。
她说:叶小白,你他妈怎么还没病死?
我说:我更好奇你怎么还没开除我?你就说,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吧?
她说:你完了,你别想辞职了,在这里干到死吧。
我说:赔死你啊,白痴。
我们一边打着嘴炮[2],一边往公司外走。她冷冷地没有搀扶我,不过还是好心地给我打着伞。我老娘在公司外等我们,她上来接过我,和女上司道了声谢。
这时候,女上司倒是可爱点了,她甜甜地说:阿姨。
我老娘应了一声。
春雨时节,我和老娘慢慢往回走着。
老娘说:是个好姑娘,就是总觉得看不顺眼。
我说:怎么了?
老娘说:女人见到儿媳妇后的那种直觉。
我说:她人挺好的。妈你别误会,就是一领导。
老娘问我:你和她都说什么了?
我疑惑地说:没说什么啊,那死肥婆说……
我说到这里,愣了愣。
冰川化雨
文/消失宾妮
他说,只有菩萨会让你闭上眼,只看你的心,
然后萍水而过,不追逐,不问候。
四年前刚从柬埔寨回来那天,我抱着胶卷去照相馆冲胶卷。那个男生当时排在我前面,他冲几卷黑白,而我冲一些彩色负片。他走之后,排到我,我填了表格,放下胶卷,习以为常地搭公交车离开,看到他也跟我上了同一辆车,却想着,门口也只有这么一路公交车,大概是巧合。
直到三站路过去了,他忽然挪到我身边,给我看他的手机。是一台很老的诺基亚,黑白的,只有短信。字正正方方,看起来像是上个年代的字体。
上面是一条未发送的短信,像个写字板,码着他给我的话:“姑娘,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上了这趟车,我也不知道这趟车最后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我只想问你,我能给你拍一张照吗?”
其实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那时候我正处在失落的当口,脆弱的人特别容易被陌生人抚慰,只觉得何乐而不为。所以我就敞开来笑,冲他点头。
我们下了车。我要在交道口换乘另一辆公交车,于是他也跟着下车,就在车站边拿出他的胶片相机给我拍照。
不记得他的相机型号。那时候我对胶片机还不太了解。我当时琢磨着,他是有预谋的搭讪,还是真的只是为完成他肖像拍摄计划里的一张。直至我们很尴尬地沉默着,我才想,也许这真不是什么预谋。
他不太会说话,感觉非常冰冷,却又试图让大家都不觉得尴尬。个很高,以至于我看他都得仰着头。只能笑,因为我也不太会说话。记得他说属羊,比我小很多,处女座,在拉萨皈依过,有个西藏名字,我也已经忘了。
交流很短暂,拍完照,我就搭乘下一班公交车离开。我们就此道别。
那之后,偶尔他发短信给我说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就蜻蜓点水地回。那时候我有一个深爱的人,还有很多消化不良的痛苦,也是奇怪,跟陌生人聊痛苦,会比跟相熟的人聊好一点。因为在陌生人眼里,你的故事总是新的、好的,不会有那么多“开心就好”的敷衍和“你总是这样”的责备。
所以我们虽然不会开诚布公,但是却又能点到痛处。我不说话,他就不问了。不是暧昧,因为没有那种要寻求慰藉的心态。他时常用佛教典故来跟我讲世俗的事,点醒我。这个故事本来到这里应该戛然而止,或者变了性质。但奇怪的事却在后面。
之后有一天,我遭逢意外,之前我的一段感情刚刚戛然而止,人生在那段时间可以说一塌糊涂。出意外的那个夜晚,我睡不着,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凌晨三点打开手机,才发现一向少言的他在那天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刚好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问,在忙什么。
我看着短信发送的时间,掐着表回溯痛苦,就自怨自艾地告诉他:这么巧,你是最后拍下我笑容的人。
我轻描淡写,也狼狈不堪。但他不询问过去的事,只是忽然一改往日只回复短信的特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很短暂,就像他直来直往的个性,只是告诉我,没事,我会每晚为你颂一遍绿度母心咒。
我其实没想过,他是好人。我的意思是,看似是一个惯常的有些不怀好意的搭讪,却没有走向那一步。
在那些自以为绝望的夜晚,他不知道我是谁、做什么、发生什么事,只是对我有问必答。我问这些宿命遭遇的来处,他说是业障。我便期待地问,业障偿还完,我会好吗?
他却直言不讳地说,然而在业障中人,往往会造更多业。
那时候我还是那种以为把自己弄得再糟糕,也总会被触底反弹的命运拉回来轻松变好的矫情犯。但听了他说的,就忽然清醒得哭了出来。
是啊,跳不出来的我们,永远不会好。
我们从没说过暧昧的话,没讨论过爱情的事,我想,甚至也算不上朋友。可是奇怪的是,后来我爱的人却十分计较我和他的关系,总觉得,但凡这样的开始,这样的过程,最后势必没什么清白的结果。
于是,在我认识他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忽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而我却故意没有接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没接他的电话,也是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
事后没有短信询问,也没有告别。他就像是心领神会我的意思,电话铃声打住,他就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至今不见。
然而很奇怪,至今我都记得他的名字——雨川。
一年后,和朋友打了一个赌。朋友觉得我太相信陌生人,而我不喜欢那么多的思量,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因为太多的思量才让关系变得复杂。于是我就和他赌,人会变好,万事仍值得被期待。
再想起那个赌,已经是他消失的四年后。手机里仍然保存着他的电话,却没有打过。有一日翻开电话簿,忽然想起,他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夜晚告诉我,命运就是一块泥巴,没有形状,你可以把它捏成你要的形状,只要你敢。
那天是新年,我才发现,那一天的我,果然已经告别了糟糕的过去,浑身轻松。就向这个也许不复存在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说,雨川,新年快乐。
毫无回应,一切空空。
又过了两年,我整理相片,忽然看到他当年拍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闭着眼,有着一个我也没料到的尴尬笑容。因为当时他举起相机,却对我说,请你闭上眼。
我有点纳闷,其实是抵触。
他说,算是我的特殊嗜好吧,我从来不拍人的眼睛。所以请你闭上眼。
我闭上眼,他拍了照。
心中夹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抵触,却还要在人来人往的世界中闭眼,被拍摄、被刻在时间里,真可怕。那个时候的我还那么害怕陌生的危险,害怕莫测的未来,所以,眼睛不敢完全合上,只是颔首一笑,敷衍过了这个考验。
很多年以后跟一个朋友说起这件事,这朋友无比相信因缘际会,就一口咬定,说我遇见了菩萨。他说,只有菩萨会让你闭上眼,只看你的心,然后萍水而过,不追逐,不问候。
然而这不重要。
我哪晓得这来去无影的因缘际会是什么。我只是想,也许我们只有弄丢一个好人,才能弄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人。
蝴蝶与深海鱼
文/吴浩然
从此以后,蝴蝶在丛林里飞行,
深海鱼游弋在海底,再也不会遇见。
阿曼一直在想,会不会有重新遇到尤今的机会。
毕竟,曾经真切安置于内心深处的人,一定与自己的生命有关,应该不会就那样消失在人群里吧。
时间回到大部分学生还没有手机的年代,阿曼是随父亲工作调动转学来省城读书的高一女生。尤今坐在她后面。阿曼第一次与尤今说话时,暗暗吃了一惊:“这男生挺好看。”
阿曼也不是难看的女生,她长得细细长长,盛夏天出门只戴一顶鸭舌帽,肌肤却始终白皙如玉。
新女生初来乍到,班上自然有男生感兴趣地凑上来。但阿曼并不回应,因为她数学不好,需要在很多深夜给自己加题,才能考出普通分数,哪里还能为那些男孩子分心。
但这不代表阿曼没有少女情怀。转学过来第三周,一天下午,她如常走进校门,眼望着高高的教学楼进入视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期待着看到一个人,他令枯燥的高中课堂对她有了吸引力。
这么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尤今赞美自己的字好看吗?从尤今经常教她数学题吗?还是,因为尤今与她常有默契——
阿曼喜欢吃绿豆馅小饼,尤今一见便笑:“我也喜欢吃这个。”阿曼的数学资料最后十几页没有裁开,尤今递小刀给她:“我买的那一本也是。”Jay那时大红大紫,两人用随身听轮换听《七里香》,轻钟敲奏的音乐一响起,满世界都好像流金溢彩,如午后的甜睡。
阿曼喜欢课间跑楼梯活动身体。一次她差点撞上也在闷头跑的尤今,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跑楼梯活动一下。”
“我也是。”这次轮到阿曼说。
后来,又在跑楼梯时遇见他几次。也不说什么,笑笑,各自跑各自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在辛苦与单调中,闪烁着令人偷偷喜悦的小细节。阿曼觉得和尤今有缘分。
不过,她没有太多时间沉醉于缘分。高一很快便结束了,她开始面临分科。选理科,就能与尤今留在同一个班。选文科……她确实更适合文科。
阿曼左思右想一个月,分科填报表攥在手里,涂改三次,还没落定。
但就在这时,阿曼爸爸再次调离省城。父母商榷之后,让阿曼还是回故乡念书。阿曼听闻这意外的消息,通宵失眠,不知该作何选择。
算了吧,那一点点小心思。功课渐渐繁重,父母也不容易。阿曼狠一狠心,决心淡去那份喜欢。余下不多的共处时光,她不再回头,不再与尤今多话。那双温和的眼睛,依旧在后座明亮,阿曼装作看不见。
暑假,连日高温,昏昏沉沉。阿曼一家再次搬家。她以为生活从此平静,可没想到,甫一开学,她竟希望回到省城。
那身影,那默契,那笑声……有的感情在热闹中生长,静下来便枯萎了,这一份感情却相反,平静是最适合它的养料。阿曼旁观它在心里一点一点长出枝叶,分明不能再视若无睹。
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年,她十七岁。果真十六岁是花季,会遇到令心田开花的人,十七岁是雨季,开始品尝那一分忧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