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宁安的炎热还未剥离。
前往西部县刘家村的狭窄山道上，汽车堵成一条长龙。沿路都是高大白杨树和参天银杏，一眼望去，黄灿灿的颜色蔓延数千米。
前路被堵，跟着婚队采访的记者不得已下车透气，蹲在路旁树荫下歇息。
这条山道风景不错，路边居然还有野生的猕猴桃，甚至还有记者们没见过的野果八月瓜。那是一种外观呈紫，内瓤乳白的野果，口感软绵，类似于香蕉。
三两记者扎堆坐在银杏树下，啃着野果，打着扑克，聊着小天。
“陆怀瑾脑子有坑吧？挑这么个破地方结婚？我们当记者的，这是用生命在采访啊！……三带一！”
“压死……可不是？前面普通汽车是进不了了，早知道申请一辆越野车过来。”
立刻有人搭话：“这种破地方，只求一辆拖拉机就行。”
“前面得堵多久啊？新郎新娘怎么进村？……哈哈，王炸！对不住了各位兄弟！”
……
汽车长龙最前方，是陆怀瑾和顾霜霜的婚车。前方的路况他们清楚，婚车想要开进去，恐怕很困难。
顾霜霜此时穿着婚纱，林熙替她牵着裙摆，问道：“怎么回事啊？还走不走了？你们之前没安排好啊？”
秦衍抱着胳膊，慵懒地靠在车头，打了个哈欠：“这婚结得……”他回头扫了眼身后的车队长龙，感叹：“太轰动了。”
新人后面两辆车，坐着陆怀瑾一家长辈。
陆老和陆父还算沉得住气，丁颖见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里憋着一口闷火，本来对儿媳就不太满意，还搞这破地方结婚，让她面子朝哪儿搁？
她看了眼车外拿着照相机，正在拍摄银杏林的女儿，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发火。
丁颖的女儿叫乔盼，性格大大咧咧，常年生活在都市的小姑娘从没见过这么一大片银杏林。她抱着相机拍得不亦乐乎。乔盼拍了会儿风景，转过身，将镜头对准不远处的一对新人，叫道：“哥，嫂子！你们看这边！”
听见妹妹乔盼的声音，陆怀瑾搂住顾霜霜的肩膀，转向镜头，露出一个微笑。
相机内定格的画面，新郎西装革履，新娘身穿束腰婚纱，他们身后是成行高矗的银杏树，画面定格的瞬间，正好从远处吹来一阵风，金灿灿的银杏叶哗啦啦从天而降，在微阳下伴着细微的尘埃翻飞。
这张照片是乔盼拍过的最好的人物照，完全用不着后期，堪称完美。
拍完照，顾霜霜转过脸看向陆怀瑾，忧心忡忡，“早知道这么麻烦，不如在城里酒店办。现在我们怎么进村啊？”
陆怀瑾已经安排人进了村，如果没有意外，村里的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所以他现在还算镇定，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胸有成竹地盯着前方。
正午的太阳愈来愈烈，顾霜霜脸上的妆被晒化，她提起裙摆，一咬牙：“陆大哥，我们步行进村吧！”
陆怀瑾从兜里掏出一盒木糖醇，取出一粒塞进嘴里，倒出几粒放在掌心，递给她，“还叫陆大哥？什么时候能改口？”他挑了挑眉头，语气很平淡。
顾霜霜从他手里捻起两粒木糖醇，塞进嘴里嚼了几下，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那……陆老公，我们什么时候进山啊？”
她的新称呼让陆怀瑾差点被口香糖噎住，他说：“再等等，有人来接我们。”他的话音刚落，轰隆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秦衍听见这声响，忍不住咂舌：“怀瑾，你不会……”
车内的陆老显然也听见了轰隆隆的声响，忍不住摇下车窗，探出一颗脑袋问：“大孙子，你不会安排了直升机吧？”老人家脑补一排排的直升机从天而降，一脸激动，整个山道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直升机威风啊！娶我们霜霜，就该这么大阵仗！！”
陆爷爷最近身体有点不好，有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他总是记成自己有个孙女，没有孙子。这次婚礼，他觉得是嫁孙女，而不是孙子娶孙媳。
“……”陆怀瑾扫了眼爷爷，有些无语。
——你家直升机是这声音？
没一会儿，一辆拖拉机从山道拐弯处开过来。开拖拉机的中年男人冲着他们挥手，中年人黝黑的皮肤，在一片金灿的山道上格外耀眼。
拖拉机后面还坐着一个妇女，女人手舞足蹈地对着这面吆喝：“霜霜！霜霜！”还伴着富有节奏的狗吠声。几分钟后拖拉机在拐弯处掉头停下，一条大黄狗跟拖拉机上的人一起跳下来。
顾霜霜牵着裙摆，激动地蹦了一下：“啊啊啊啊……陆大……陆老公！是……是村长！是刘大婶和来财财！”
来财财老远看见顾霜霜，发疯似的朝她奔跑而来，因为跑得太急，摔进泥坑翻了个跟斗，但很快又爬起来，朝着顾霜霜扑过去。
来财财在顾霜霜怀里蹭蹭，十分乖顺。顾霜霜抱着狗，差点哭出来。她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来财财居然还记得她。中华田园犬就是这样，无论主人如何无情对待它、抛弃它，它都对主人无限忠诚。
顾霜霜抱着狗一个劲儿地夸：“来财财不愧是宇宙无敌忠犬！我离开这么久它居然还记得我！”
陆怀瑾居高临下看着一人一狗，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嘴里嚼着木糖醇，眉梢浮上一丝吃醋的小情绪：“它是宇宙无敌忠犬，我呢？算什么？”
顾霜霜也不顾来财财蹭了她一身泥，抓起来财财一双脏兮兮的前爪，对着陆怀瑾挥挥，调皮模仿着狗，说道：“汪汪……你怎么能跟我比呢？我可是顾老霜的初恋哦！”
来财财似乎也听懂了她的话，很应景地汪汪叫了两声。
陆怀瑾无奈摇头笑开，蹲下身，先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揉了揉狗头，感慨说：“这小家伙，结实了不少啊。霜霜，咱们家金元宝还没老公，不如这次就带它一起去城里，让它跟金元宝凑一对，你觉得怎么样？”
“陆老公，你这是给情敌快速找配偶的节奏啊？”顾霜霜抓着狗下巴，一脸骄傲道：“我们家来财财长这么帅，一定能虏获金元宝的芳心！”
来财财支着两只耳朵，伸出舌头在她手背上舔舔，摇着尾巴绕着她跑了一圈，看得出来，它很兴奋。
刘大婶看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婚车队伍，抚摸着胸口，尽量压抑着自己一颗惊讶的心，感叹道：“霜霜啊，陆老板娶你好大的阵仗！你当初真没救错人！”
陆怀瑾咳嗽几声，缓解尴尬，对刘大婶说：“刘大婶，那段时间可多亏了你照顾。对了，村里的事情，张罗得怎么样了？”
村长停好拖拉机走过来，插话说：“已经布置妥当！按照陆老板的吩咐，村里的猪全杀了！昨儿我还去捞了两百条鱼，已经下锅炸好，今儿等你们进村，马上就能开席！我们刘家村嫁女，可不能含糊！”
陆怀瑾点头，表示很满意。他回身看了眼身后的车队长龙，说：“今天一百桌恐怕不够，来了不少记者。”
村长一听记者，十分惊讶：“啥？记者也来咱们村儿了？咱们村儿有机会上电视吗？会上报纸吗？来了几个啊？”
陆怀瑾笑着说：“会。”他扭过头问助理，“安琪，来了多少记者？”
安琪看了一下记录，回答说：“五十六个。”
村长一听这数字，差点昏厥过去。
——他们村儿要上电视、上报纸了啊！
村长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分贝：“你们的车这么大，不好进去，就坐我的拖拉机吧！我的拖拉机勉强能挤十个人，多跑几趟，人也就能拉进去了。”村长的拖拉机是老式小型拖拉机，只比三轮车大一点。
先前陆怀瑾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交通这一点没有计划周到。
那么多宾客，只有一辆拖拉机，还真是难安排。
King和卡卡原本坐在一旁的银杏林里乘凉，见陆怀瑾为难，立马围过去，一人扯着他一只胳膊。卡卡说：“老大！如果没多远，我和King还有其他兄弟走路，锻炼身体！”
乔盼也捧着相机围过来，将卡卡撞开，抱着陆怀瑾的胳膊，有点撒娇的味道：“哥！我也徒步！这里实在太美了！我要用我的照相机把这里的美景记录下来！”
得知汽车无法进村，丁颖和丈夫相继从车上下来。丁颖看了眼脏兮兮的拖拉机，皱着眉头说：“我们走路进村，没多远吧？”
村长笑容纯朴：“没多远！翻四座山就到了！”
众人：“……”
卡卡倒吸一口凉气：“四座山？村长，山不高吧？”
村长想了一下，回道：“不高，不高，爬几步就到山顶了。你们要走路的，组个队，我让刘婶和来财财给你们带路！”
大家一听“爬几步”就到山顶，一颗心顿时放下。这附近环境不错，又是秋季，山上野果子也多，宾客们倒是乐意“爬几步”。
最后决定，一对新人、伴郎伴娘、陆老、摄像师坐拖拉机进村，其余宾客、记者徒步穿越捷径小道进村，车子则由专人轮流看守。
百余人组队走上捷径小道，队伍浩浩荡荡，鬼子进村似的。
走到半山腰远远眺望，远处是山叠山，一片草黄，深山处有炊烟袅袅，白烟如云。
乔盼、King、卡卡、老孟几个年轻人跟着刘大婶走在最前头。乔盼用相机一路记录美景，等走到山顶休息时，她捧着照相机站在大石头上眺望对面的山头。
对面有座山，绵延数十里一片火红，配上夕阳落日，美得惊心动魄。这样火红一样的秋季，乔盼只在摄影作品里见过。
乔盼感慨：“我要是我哥，就跟嫂子在这里修栋房子，一辈子住在这里，男耕女织多好啊！对面那是什么山啊？太美了！”
卡卡凑过来，拿肩膀撞了她一下：“不如咱俩凑合凑合，来这里修栋房子，男耕女织？女耕男织我也不介意。”
乔盼抬脚踩在他脚背上，“不要脸，谁要跟你女耕男织！”
……
另一边出了点状况，村长开着拖拉机到半道，忽然上吐下泻，没办法再继续开车。
村长没办法继续开拖拉机，陆老下意识将目光投在秦衍身上。秦衍脖子一缩，往林熙肩后一躲，嘟囔道：“陆老爷，我可不会开拖拉机啊，别打我主意。”
作为新郎的陆怀瑾，二话不说脱掉西装，挽起衬衣袖子跳下拖拉机，绕到车头观望一阵，扭过头问村长：“这开拖拉机跟开汽车一样吗？”
村长坐在拖拉机上，脸色十分难看，声音微弱，一句话几乎是哼哼出来的：“瞧您说的，说得好像我开过汽车一样。”
摄像师扛着摄像机站在拖拉机上，热得大汗淋漓。本来以为给陆怀瑾录制婚礼视频，能轻松赚一笔，没想到这货婚礼搞得这么新奇。
陆老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不如咱们先歇歇，等村长好点了再继续走？”
众人纷纷看向坐在拖拉机上，面色铁青，虚弱地半眯眼的村长，都觉得不靠谱。
顾霜霜干脆提起婚纱，跳下拖拉机，指着车头豪气万丈道：“我来开！”
“别别别……我的乖孙，你今天可是新娘子！新娘子怎么能开拖拉机？”陆老一咬牙，一拍大腿道，“我来开！”说着就要跳下车。
顾霜霜伸手，打断他的想法：“爷爷，您会开吗？”
陆老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五十年前开过。”
顾霜霜哭丧着脸，抱着拳头求饶：“爷爷，车上几条人命啊！今儿我大喜的日子，求放过！爷爷您放心，以前我跟村长学过开拖拉机，我的技术您放心！”
摄像师扛着摄影机嘀咕：“……感情陆怀瑾找了个村姑？”
林熙耳尖，听见摄影师的嘀咕，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瞪眼道：“干活的就不要嫌弃雇主了，有钱拿你抱怨个什么劲儿？”
摄像师脚背受到高跟鞋袭击，疼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从拖拉机上摔下去，还好陆老爷手快，拉了他一把。陆老一副世外高人，稳如泰山的样子：“年轻人，稳重些。”
摄像师努嘴，明显有点小情绪，他好歹是业内知名婚礼摄像师，价格也不便宜，居然来这么个破山村录婚礼全程，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拍《偶像变身记》。
想起《偶像变身记》，当初陆怀瑾就是因为拍这节目，遭遇泥石流后失踪的。
于是摄像师脑补山村绝恋，脑子里狗血剧本逐渐成型，比陆老和老孟曾经在微博上写的故事还要狗血。
陆怀瑾和顾霜霜因为谁开拖拉机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顾霜霜气得提着蓬蓬的婚纱裙，踮起脚仰头望着陆怀瑾，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小眉蹙得老紧，“陆大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开个拖拉机都不让？我还有没有人身自由了？啊？”说完就试图往拖拉机上爬。
她一只脚刚踩上去，陆怀瑾伸手从她背后环住她的腰，一使力，将她从车头拉下来，扛在肩上。
他将顾霜霜扛去拖拉机上放下，指着她的鼻子警告：“顾老霜，你今天给我老实点儿！”
顾霜霜被他严肃的语气慑住，立马提着婚纱裙走进去，挨着陆老扶着铁栏杆站稳。
村长腹疼的情况依然没有得到缓解，大概是昨晚帮着试吃喜宴菜品，大鱼大肉过于油腻，肠胃承受不住导致上吐下泻。他恨自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意外，抬起手，无力地指了指车头挂着的一根曲折铁棍，说道：“陆老板，那个是车钥匙。”
陆怀瑾取过所谓的钥匙，有片刻傻眼，他抬眼瞅着村长，嘴角微抽：“这货怎么用？”
秦衍看见拖拉机钥匙，实在没憋住，抓着林熙的手大笑出声。
陆老跳下车，从陆怀瑾手里取过手把，开始摇动。只是陆老年龄太大，体力跟不太上，手把刚摇了几圈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顾霜霜假装下巴磕在拖拉机围栏上，弱弱地举手：“陆大哥，让我来？”
陆怀瑾抬头看着她，脑补她将婚纱撩至大腿，疯狂摇动拖拉机手把的情形，立时打了个冷战，吓得清醒过来……他要真同意她来开拖拉机，保不准她真的能干出这样不计形象的事儿。
陆怀瑾杵在一旁看了个大概，大概学会了怎么发动拖拉机，他从陆老手里抢过摇把，“我来我来，您上去坐着。”
陆老喘着粗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只会开洋汽车，拖拉机会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