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就不再只是“开步走”、“向右看”、“稍息”的事了,我们是“兵”了,要学打野战,每个班是一个作战“单元”,学“列阵式”,诸如什么“散兵线”(各列阵之间的相互呼应),时隔整整七十载,已是记不清了。每日凌晨,军号一响,立即起身(无床,睡地板),必须只用三五分钟的时间将一切军装穿戴整齐,并要将被褥叠成长方形摞好,外面要用白单子包得“见棱见角”,差一点也过不了“关”。然后,列队出发。
这一出去,就直到晚饭时才回营,中午是带“干粮”,小休。那时,北郊是“原野”,找块地,有小坟头,有沟,有菜田……各样“地形”,学会利用地形隐身,是“守”,然后左右前后,同班联络,向“敌方”进攻。
那“战斗”也很“激烈”,在野地里爬、滚,浑身是土,不能算不累,但这种“新兵”却都无“怨言”,精气神让军官们十分称赞。
我们那位班长不怎样能干,是个笨人,无甚文化,说话也不太行。一次,“打野外”时他没安排好,也不听命令,连长怒了,喝命“跪下”,拔出军刀,狠抽他的脊背。这班长乖乖地听命受责。看来,军令是不能含糊的。
我们的食量惊人的天天增长。我刚入伍,只能吃半个“刀切卷子”[6],后来竟能吃到六个!家里人听说后评为“瞎说”,绝不相信。其实,我这疲弱孩子在班里是最不能吃的,最高的“纪录”是一位同班,一顿吃十一个大卷子!
秋季,渐渐凉了,有一天遇上雨,都淋湿了,军令不来,谁都必须严守阵地,一动不动。军官们很高兴,给予鼓励嘉言。晚饭前,先准备好了绿豆姜汤,怕学生受屈生病,真是无微不至。
夜里,轮值站岗。深夜起来,一切穿戴合格,房门外来往巡逻探望。其实,还是长官们不畏辛劳真站岗,学生不过是个“样式”,让我们“经历经历”就是了。
我们学会二十九军的不少歌,“一天工作又完了,平安快乐去睡觉……”“夜深风雨要听音,站岗特别要小心……”我们唱得响彻云霄!
侵华日军的风声愈来愈紧了。我们军训也越加带劲儿。我还作了一首抒发爱国抗战的词,词牌早已忘记,词曲也只记得一句:“冠发指樱京!”交给“营”里,颇获好评赏。
然而,烽烟日益迫近了,考虑学生的安全,最后终于宣布解散,军训结束。营长正式集合大队宣布此令时,全体无不落泪。
告别了,依依难舍,军官们为我扛行李上车,紧紧握手……
别了。这些中华好男儿,再也没有重聚。他们为了抗战,怎么样了?至今想念他们。
今选录当时所作诗两首:
(一)
雪剑霜刀次第过,春回一线到沽河。
鬼花人兽所南句,明月小楼后主歌。
风软难温心似铁,柳舒曷展背如驼。
韶光若会先生意,天上人间两贲皤。
(二)
盖地旌霓逐队过,英雄杀敌渡关河。
两行香烛黎民泪,一语金铙壮士歌。
生去无妨择骏马,死归何必倩明驼。
为言心血谁先瘁,大将须眉暗里皤。
爱国不是一个空洞“名词”。我这小小的回忆之文,也许还有历史意义吧。
抗战心声
抗战,只有两个字,可是它所代表的内容太丰富太深刻。民族的存亡,国政的隆替,烈士的精忠,人民的苦难,个人的命运,亲友的遭逢……无一不是可骇可愕,可歌可泣,所谓“万言难尽”,犹不足以形容那段历史的悲壮与奇伟、辉煌与惨痛。但是这些,纵使都能讲得出说得尽,而身未亲历之人听来,也总是渺渺茫茫、笼笼统统而已,他们怎能想象那当年的一切真情实况呢?至于像我个人的这种追怀纪念,点滴鳞爪之喻也仍然是个夸大的修辞,真是提笔之际,万感中来,百感交集,自怜手中这支弱笔,又能写出些什么称题见意的文字呢?
我这辈子命中注定是个书生,投笔从戎,不曾有那缘分与才能,只能是“纸上谈兵”——这是说,我年轻时写的抗战爱国的诗篇,充满沸腾的热血、昂扬的壮志。这些诗以七律为多,有一小学同班友,抄来拿给一位老先生看,老人读了,感动至极,写来了溢美的赞语。
我读初中时,是在天津,那学校很严,住宿生不许到校外闲走,只能在校门的大门洞观看二十九军的壮士们列队练大刀。大刀宽长短柄,柄上系着一条大红布。那些壮士各个红光焕发,真与刀光交映,不愧熊虎雄姿。
每日必看,看之不足,心有所触。年纪虽不大,心中十分明白,他们练刀是为了什么。
那年代报刊上的用语,是“时局”日益不佳,“风声”时刻险急。迨我升学入了著名的南开中学的高中,已经实施军训。我们剃发入营,换上灰布军装,发了步枪——很沉重的真枪,只不给实弹。一切规矩,与正式军队无异,只是对待年轻学生自是客气多了。那时从营长到排长,都是二十九军派出的好军官,学生们后来与之交深情切,十分和睦。那训练是整日的,打野战,夜里站岗,辛苦异常——累得很,食量大增,我在班里是个身体最弱、食量最小的孩子,初入营时只吃半个大“实心卷子”——谁知后来竟增到六个半!告诉家里人,都以为我是编造神话!(最大的饭量纪录者一顿吃十一个大卷子。)
可是时局天天恶化了,最后不得已,竟决定解散军训营——为了学生的安全。
正式会场上营长宣布了解散令,说明了国势的危急、平津的局面、学子的保全、解散的用意……
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哭了。
临分手,营、连、排长们亲自给学生们扛行李,大家恋恋难舍。
在高中,寒假不回家,参加“南下请愿”——到南京去请政府积极抗日。火车不让学生上车,就连夜步行。走到清晨,看见自己的外衣领子上已经结了一层冰(自己呼气的凝结物)。
但是,我是个受历史、受地区所限的学生,平津落入敌手,我只能做一名沦陷者。
南开中学遭轰炸,学校毁散了。
辗转挣扎,总算考入了燕京大学,因为图它是个沦陷国土的一处“孤岛”,不受敌伪的干扰。
我用一切能行的办法来寄托我的爱国拒敌的本志与天职。谁知,只到了1941年冬,“珍珠港事变”的同一时刻,日军又围封燕大,驱散了学生(久后方知老师们入了山东集中营)。
敌伪大学“招编”燕大“流亡生”,坚决不去受编。我与先师顾随先生通讯唱和,仍然是那一片至诚至切的爱国真情的抒写。
我那时无法得知国势战局的真消息,只知道乡里父老群民们的心与我一样——与他们相见,不谈则已,一谈就是“听说”如何打败了日寇——其实都是非真的,那时侵华日军正节节“胜利”,沦陷区的传闻只是一种自慰的、不认输的、忠贞的民魂之心声罢了。
抗战英雄们的名字,在父老们口中显得格外响亮、有劲儿,那么亲切,好像就是讲述人的至亲好友一般,光荣、骄傲——信任、付托!
无法尽述的苦难岁月,我们终于熬到胜利,这是天大的喜事!
平津很久是个空白区,后来报上登出:国共言和,平津正式收复。我在乡里还举办了一个家庭庆祝抗日胜利的会(这后来成了“文革”时的罪款)。因为,我经历沦陷之痛,深知国是不能亡的。百万烈士的热血才换来了胜利,他们为了什么?不仅仅是为国保民,也更为了中华的振兴与光大。
爱国,并非一个空泛的名词观念。我这书生的追怀纪念是太不足道了,但愿年青一代能多读些追述抗战史实的好书,勿使前贤往哲、烈士仁人白白贡献了他们为国为民的英灵伟魂。
世间难事
世上事,容易的极少,几乎无事不难;但从文字功夫上讲,其难莫过于自叙了。不过一般人对此未必体会得到,也不一定承认。——这也就是为什么讲小说的人们(受了某种理论的影响)极轻视自传性的著作,更不肯服膺《红楼梦》是曹雪芹“自叙”这一真理,因而在理解《红楼梦》之伟大的缘由上,失去了极重要的一条主脉而不自知,还在批判别人。
自叙为何最难?兵法最讲“知己知彼”。《老子》教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之明”这句话出典在此。)所以自叙必须“知内知外”——内即己,外即物(包括时空环境社会人物等一切条件)。这既要“主观”,又忌太主观;既须“客观”,又不能昧己以徇(殉)物。
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张岱的《陶庵梦忆》、曹雪芹的《石头记》,乃至《浮生六记》、《老残游记》之特别吸引人,另有一番独特的魅力,其真正缘由正在于此。
我的自叙,最不行的就是知己知彼与知内知外的智慧与“功夫”。我身上的“矛盾”很多,也很大。比如,大学读西语系,教书教外文系,英文在燕京大学时颇有一点小名气,可是我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西方文化,年老至衰到了“严重程度”——对之有了“反感”!
我真心喜爱的,是中华的文化、传统的文学艺术、文物衣冠、社会伦理道德的精神、民族审美的意境……
我自幼“智商”不低,记忆力超群。“过目成诵”,简单的能做到一半多,难的可到三四之一。如一篇《滕王阁序》,默读三遍即可背得下来(虽不巩固)。初中、高中,两次几何课名师在黑板上“卡”住了,都叫“周汝昌,你来解释”。我上了讲台,在黑板上毫不费力地列出几个“式子”,很快解答了本题。我这份“聪明”在师生间是公认群推的——但我记不住一个“西历”(今曰“公元”了)的年头儿,只能记“贞观菖菖年”、“康熙菖菖年”!平生爱诗迷词,可是那些名篇我大抵只能背诵几个断句,总也记不住整篇!
智商不低——只是学不好下棋,一试必为对手“制伏”。于是“自知”:我对钩心斗角无能,也不感兴趣。
至于数理化,我能门门考一百分,但一到高中,对那些只有“数据”、“逻辑”而毫不关才华情志的课程,逐步失去热情,“分数”下降,兴致索然。
于是我发现:我做不了政法家、科学家。我只能在“文字海”中浮沉。
我也喜欢人文社会科学,尤其史地与语言学的考证与解说。如借用后来在“文革”一类运动常见的一句批判用语来说,不客气:“走的是白专道路。”这不太光彩,可是我无法“打扮”自己。
我极爱重的是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的、不被人为利用的真正学术研究。我喜欢“国货”,喜欢民族节序风俗。我喜欢民族建筑、民族音乐……
对这些方面,也许有些人看我很保守、落后,甚至冥顽不化。
不了解这一切,很难理解我为何后来走上了“红学”道路,为何持有如此这般的学术观点,为何又如此地执着痴迷,甘受百般挫辱、诬陷、排挤、攻击,而无悔意,也不怨尤。
诗曰:
聪明灵秀切吾师,一卷《红楼》触百思。
此是中华真命脉,神明文哲史兼诗。
聪明第一与两次失败
小时候的我,大约真有些惹人喜爱。我记忆中听得最多的赞语是三大“方面”:一是生得特别白洁,二是异常“文气”——此二点结合起来,使亲戚中的女眷不约而同地赞叹:“像个闺女!”(乡语不使用“姑娘”一词。)“比大闺女还文气!”等等语小异而义大同的话,常在耳边。第三就是聪慧过人,超出我那生长地方的孩童者甚多甚多。
所谓“文气”,就是安详加腼腆,与村野顽童有异。所谓“聪明”,家里父母兄弟等从未有此表示或向人说道,他们对此并不甚敏感和在意,倒是西院里的八堂兄[7],见了人就“介绍”:“这小孩聪明!”
他是本地小学校长兼教员,有一回为了向学生们“显示”我的聪明,把我从(低年级)本教室叫到他所教的高年级课堂去,还有一位同班者赵生,命二人立即读指定的一段书文,限几分钟,然后当场背诵与大家听。
可是我失败了,没有背全——人家赵生却完成了这番考验。我记得很清楚:八兄既未不悦,也无失望之色,只向学生们说:“听我讲(历史)入了神,却忘了背书。”这是为我辩护、“圆说”。
此事我倒并未认真在意——比方很觉惭愧——没有多大内疚,因为让我背的是高年级课文,文言很深奥,词句还看不大懂,如何愿意“死背”它?觉得无意义,没兴趣——也更无“卖弄”与“好胜”、“竞争”之心愿。我有点“自负”的聪明之一面,实是在于领悟能力胜过同辈。比如说,一看就入,一学就会,一学就透……我在这一点上天赋略强。
“聪明”使我每学期大考必然榜首鳌头,几位教师无不青眼另待。经过了历史的灾难(军阀混战、败兵、杂牌武装、土匪、逃难、插班转校……),好容易熬到回本校毕业,已是十五岁了,正赶上天津小学举办“会考”,当时老校长陈先生满抱着一团“为校争光”的希望,亲陪我到市里去“赶考”[8]。所有各门,考绩是优异的——谁知在一道答题上跌了跤:好像问日月食的“三方”位置,我不知怎一走神,给弄错了!于是让大家默然失望——我没有成为状元魁首。
这是我平生的第一例“失利”。
有点奇怪的是我并无多大愧怍羞辱之感,没拿它真当回事,也毫无挫伤锐气的意念。这似乎表明我从小对“名位”并不真在意,不想与人“竞争”——听任自然。
我以为,这也许是我的一种“美德”吧?
另一次不是大考,其时已在津门名校南开高中,高二举办英语比赛(不是口语),我第一个交卷,觉得无懈可击。教师柳女士找到我,说:“太可惜了!——你把第一道题的单字解释看成了汉字释义,你答得一字不差,可是不能算分(计分数),只得判九十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