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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刀兰

“刀兰:木本植物,兰芥科刀兰属,达多巴星球特产植物,无叶。因其茎干肥厚宽大,边缘锋利,整体形状如刀而得名。天星刀兰与锯齿刀兰可食用。”

——《达多巴植物学纲要》

1

“金,亲爱的,这就是包哲。我向你提起过他。”锦瑟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柔声细语。我正沈浸在达多巴无敌冰球队与劲敌大角星3队的激烈比赛中,对锦瑟的话反应迟钝——我只是拿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锦瑟的身后,点头“哼”了一声,丝毫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

锦瑟快步走到我与电视之间,遮挡住我的视线,再次轻柔地说:“金,包哲是我的表弟,我和你说过的,他想来这里做你的助手。”

“啊,说过说过!”我惦记着达多巴冰球队的命运,赶紧回答。锦瑟是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姑娘,较量起意志来我绝非她的对手。

“那你收下他了?”锦瑟秀眉一挑,肯定的语气问。

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瘦高个儿,狭长脸,手脚麻花样拧在一起。服装陈旧,发型过时,下巴上还有胡子茬。

“包哲?”我叫他。

年轻人立刻答应道:“是,是我。”

“你为什想做我的助手?”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

“我,我,”包哲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我在老家种蔬菜,可是,可是他们说,说蔬菜没有什么经济效益,刀兰就不一样了。刀兰很值钱。我,我来学习刀兰的种植技术。”

“那你应该去农作物技术培训中心。”我尽量耐心解释,这小伙子生涩的标准发音中间还带着乡下的泥土味道,“我这里是刀兰光合作用研究室。你走错地方了。”

“可是,可是,”包哲望向锦瑟,锦瑟却不吭声。包哲只好继续说下去:“这里也要栽培刀兰。”

话当然不错,但我种植在温室里的刀兰都是无法食用的品种。我摇头:“你显然搞错了,小伙子,这里没有可作蔬菜的刀兰。”

包哲的执拗不亚于锦瑟,他顾不得校正发音,上前一步急急地说:“偶(我)就似(是)想料(要)培育粗(出)跟(更)好的刀南(兰),光合作用跟(更)强,不似(是)蔬菜,似(是)材料用刀南(兰)。”

锦瑟注视着包哲的目光半欣赏半失望,她瞪我一眼:“你不是想找个干活儿的吗?包哲很能干。”

我忍住笑的冲动,“可是他懂光电物理学吗?还有分子遗传学?他不过是个农夫。”

锦瑟被我嘲笑的口吻激怒了,她抢过我手里的遥控器关上电视,怒气冲冲:“金,20年前你也是个农夫!”

我顿时哑口无言。

包哲退回门边,“我也许,应该读完夜大再来。”

“你别走!”锦瑟喝止他,逼问我:“你到底要不要他?”

“好,让他留下。”我还是息事宁人比较理智,“没别的事情了吧?”

“有更重要的事情。”锦瑟将包哲拉到我面前:“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但表达不好。他想学习诗歌朗诵,可别说你不会。”

我点头。作为达多巴3号城市业余话剧团演员的我,吟唱诗歌当然是拿手好戏,为此还频频得到年轻女性观众们的欢迎呢。

2

在这颗行星上,我是一名刀兰工程师。我不断改进刀兰的基因和遗传特征,使它的光电转换率以每代0.9%的速度增加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刀兰会达到99%的光电转换率——1%的光能供自己新陈代谢,99%的光能转变为电能供人们使用。

早期的常规宇宙飞船大部分空间被燃料所占据。核子飞船减轻了燃料的携带量,却丝毫没有增加飞船上的可用面积,因为核反应堆需要很厚的屏蔽层与飞船成员隔离。而使用活体刀兰做外壳的宇宙飞船则没有这些问题,这种飞船轻巧又安全、内部可用空间大,是行星距离运输和旅行的理想交通工具。

当然,要将活体刀兰变成飞船的外壳是件相当费脑筋的事。在我之前,虽然已有理论证明植物光合作用为宇宙飞船供电的可操作性,也有许多人试验了多种强光合作用植物;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将植物置于飞船之中,因而无法解决飞船空间利用率上的矛盾,无法体现植物发电的优势。

是我创造性地将刀兰的细胞剥离为呼吸细胞和能量细胞,从而一举解决了刀兰活体在外层空间生存的问题。我也因此从农夫变成了植物材料学研究员。

这些,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竟然一过就是二十年。

星屑碧绿的眼睛又飘荡在我脑海,那眼睛中总有一种孤独的寂寞的味道,令人迷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这是她的口头禅。整个达多巴大学城公认她是精力最旺盛的人之一,连走路都像风一样。“忙啊!”她总这么说,声音里透着干净爽利:“大家可要抓紧时间!”

那时候我自费到达多巴大学城的生物工程学院读植物材料学。我笨拙的举止和古怪发音倍受同学们嘲讽,而农民的身份更让这些天之骄子鄙视。我屡屡有退学的念头,怀疑自己想为植物找一种新用途的想法是否不切实际,毕竟那时候我已25岁,而且只接受过农作物技术培训中心的职业培训。

“嗨,你理那些人说什么!”星屑骂我,“你按照你自己想法去做呗。”她比我小2岁,一边读生物经济学博士一边担任助教,还负责管理生物物理实验室。我正好是生物物理课的科代表,必须和她打交道。她待人热情而且有耐心,对我基本上有求必应,还抽空纠正我的发音。

“念诗好了,这是让你字正腔圆最好的办法。”星屑向我建议,并向我推荐《古地球诗歌精粹》——真是本好书,让我拥有了一个春天的快乐。我喜欢在5月的明媚早晨,到宽大的实验教室去念诗。几只翠兰燕雀在宽大的窗台上踱步,争抢着星屑撒放的麦粒。窗外,一排青绿的达多巴杨迎风舒展开婀娜的身姿。阳光从摇曳的枝叶间倾泻进干净整洁的教室,在地板与课桌间投下明亮的光影,仿佛谁信手涂鸦的水墨花卉。春天万分娇艳地展现在我面前,置身其中,我有些束手无措,还有几分怡然陶醉,仿佛重新回到了我的土地上。

“阳春携带着绿叶和鲜花走进了我的生命。整个清晨,蜜蜂在那儿嗡嗡吟唱,春风懒悠悠地同绿荫戏嬉,一股甜密的泉水从我内心身处奔涌而出。我的双眼被喜悦洗得纯净清澈,犹如经过朝露沐浴的清晨;生命在我的四肢躁动,犹如发出声响的琴弦。”

“好哇!”星屑不知何时坐在最后排椅子上,她站起来使劲鼓掌:“金,你朗诵得太棒了,简直是激情彭湃。你应该加入我们的话剧社!”

后来星屑说,她对我的爱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那一刻,是春天的阳光和古老的诗歌赋予了我崭新的魅力。

3

我尝了一口包哲做的芥末拌刀兰。刀兰本身有一种微苦的清香,在蓝芥末刺激下这种味道更加浓郁诱人。包哲的刀工很好,他将刀兰切成极均匀的细丝,调料用的花椒叶和胡葱则切成碎末。用橙色盘子盛着的这道菜简直就是工艺品。

“你干嘛还要学什么诗歌朗诵,”我连吃几大口拌刀兰,连声赞赏,“就凭你的厨艺,达多巴城里一半的年轻姑娘都会爱上你。”

包哲脸红了,他已经在我身边半个多月,却还没有说过他爱情的只言词组。他低下头,半天才嗫嚅着回答我:“她不在达多巴城。”

“可以把她接过来。我正好还需要一个管理员。”

“她,她也没法子过来。”包哲露出倾羡的表情,“她是‘时光’号的刀兰实验员。”

我这才恍然大悟包哲到研究中心的动机,不由得给他肩膀一拳:“你小子可以呀,你怎么会认识她?”我指指空中。

“我申请参加了‘太空蔬菜’项目,”包哲对他的这段经历并不在意,“我给项目组提供了咱们星球上的蔬菜种子。这些种子中的一部分在‘时光’号上做实验,归她管。”

我明白了,我能够想象包哲和那个她怎样通过星际网络你来我往。但是这一切与诗歌有何关系?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包哲解释道:“她说我不会讲话,还嫌我不够浪漫。我怕她见到我会讨厌我。”

“你能见到她吗?”“时光”号目前在银河系的什么地方?猎夫座还是仙女座?包哲打算怎样处理他这必须用虫洞跳跃才能追赶得上的爱情?

“‘时光’号12月份将访问达多巴。他们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包哲却不担心。“哎呀!”他忽然惊叫起来,“我只剩下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是啊,”我好心提醒他,“你要浪漫而且优雅,可得抓紧时间练习才是。”

锦瑟走过来。我和她约好今天去看房子。我们将在年底满月时结婚。这行星的4个月亮一起升上天空的夜晚是达多巴城狂欢的节日。“‘时光’号定于12月20日到达达多巴!”她对包哲说:“最新最准确的消息。”

“天啦。”包哲大喊,抓住我给他的《爱情诗歌大全》就冲出去。

锦瑟瞧向我:“你教他念诗?”

“对,念诗是让他字正腔圆最好的办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锦瑟似乎漫不经心:“星屑也在‘时光’号上,她还对记者说想重访达多巴大学。”

星屑!

心里突然有什么地方剧烈颤动,痛楚夹带着兴奋涌动,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我被自己的奇异感受吓了一跳。

星屑!二十年了!我还可以见到她吗?

4

暑假的时候星屑作为科技辅导教师带中学生到我家农场参观。我带他们去看刀兰田。天星刀兰与锯齿刀兰是地球仙人掌科的影掌与本地刀兰的杂交品种,它们肥厚多汁口感脆爽,是达多巴的特色蔬菜。

满目青翠令人心旷神怡,我关于刀兰花绘声绘色的描述更让参观者浮想联翩。刀兰的花朵小而细碎,非常精致魅力,但是因为开花就等于宣布植株的死亡,种植的刀兰一般都不会开花。

中学生们看我的眼神中,充满对刀兰的好奇,以及对我农民职业的理解与尊敬。我不由得暗暗感激星屑,是她的诗歌挽救了我的自信。一个人只要拥有自信,他便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当我讲到刀兰生长速度快,适应能力强的时候,星屑眼睛一亮。她拉我到旁边问:“刀兰的光电转换率你评测过吗?”

立时我茅塞顿开,似乎看到了黑暗隧道尽头的光亮。当时我正在光合作用研究小组里做植物光电转换率检测,以确定哪一种植物适合做宇宙飞船的“发电机”。但那些昂贵的地球植物没有一种可以满足要求,我都快要绝望了。

我做了达多巴馅饼款待客人,拿出祖父珍藏多年的自酿果子酒。众人在河滩上燃起篝火,铺开饭桌,播放音乐,表演节目。星屑跑来跑去帮我准备饭菜,还让我将馅饼配料的方子写在她的笔记本里。那一晚,星屑就像颗璀璨的小星星,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星屑淡黄的头发碎碎打着卷,垂在纤细的肩膀上;她红润的双唇因为唱歌和欢笑始终无法合拢,一对浅浅的酒窝在她笑容里时隐时现。她灿如朝霞,洁如清泉。是的,我无法否认,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她那夜的欢颜,记得对愉悦生活的美好感受。

学生们忽然哄笑,他们叫起来,要星屑和我来一段,都知道我们在业余话剧社里排戏。

星屑向我眨眼:“金,怎么办?不要扫孩子们的兴。”她分开狂欢的人群,走到我面前,明亮绿眸如一块温润的玉。

我们就表演正在排练的一个片段:黑夜里,男主角错将女主角的妹妹当作爱人,向她吐露心声;那个妹妹却早就爱上了男主角,模仿姐姐的口吻和他说话。

演出获得了学生们最热烈的掌声。“不要姐姐要妹妹!要妹妹!”他们对我嚷。星屑瞧着我,盈盈含笑。

她的笑容模糊而又清晰,甜美的滋味似乎还可感觉,感觉它在记忆里荡漾,仿佛一池春水,有无限温柔。

5

包哲的工作是栽培温室中的试验刀兰。整个温室有4000多株刀兰,有已经进入遗传稳定期,也有刚刚完成基因手术的,还有从刀兰产区搜集来的新品种。包哲必须像个保姆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这些植物。他的前任因为只顾着谈情说爱而被我辞退了。

“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包含奉献与尊严的高尚情感。占有、享受、对爱人卑躬屈膝都是对它的亵渎。”我告诫包哲,“爱是责任,是无私,是发自内心的深情,你首先必须是一个人,才有资格爱与被爱。”

“金,”包哲忽然问,“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呢?”

“尊重她的选择,她有权利选择,要祝愿她幸福。”

“如果爱我的人我不爱呢?”

“你可以拒绝她的爱,但是不能剥夺她爱你的权利。”

包哲若有所思:“看来,两情相悦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用中指划过一株刀兰的侧壁,手指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我觉得爱情就像刀兰一样。”他抿干手指上的血珠:“稍不小心就会留下一道伤疤。”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拍他的头。

“金,你有没有这道伤疤?啊?”

我一愣,那是伤疤吗?应该早就在星屑的心上结痂然后被皮肤吸收,但为何我的心会忐忑不安?

二十年的光阴以为是手中沙,从指缝间流淌过去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可是,我竟然还能记得那么多。

自我将刀兰作为研究对象,光电转换研究就有了快速的进展。不久,导师采用了我的建议,将刀兰细胞分离种植到密闭容器表面——容器内部有呼吸气体和水分供应,容器外则置于模拟宇宙环境中。终于,经过了128次试验后,我们得到了一个可以利用内层细胞呼吸、外层细胞生产能量的刀兰新品种“金1号”。

对那一年的冬季我没有任何概念,整天在实验室中工作的我已经遗忘了时间。直到星屑发动姑娘们把我们全组人轰到会议大厅参加晚会,我才知道新年到了。庆祝“金1号”的香槟和葡萄酒让我兴奋异常,我借着酒醉的胆量邀请场上最漂亮的女孩子跳舞,疯疯癫癫地唱歌。据说那夜我特别浪漫潇洒。星屑将我拉到大厅外的花园里。已是深夜,天空下着小雪,音乐在雪雾里弥漫。

“你醉了。”星屑说,接了一捧雪抹在我脸上。

“我没有。”我想回到热闹的大厅里去,回到色彩缤纷的女孩们中间去,往日的冷遇在今天会得到最彻底的弥补。“这里好冷!”我剁着脚跳。

星屑摘下围巾,搭在我的脖颈上。“给你,”她轻轻将头靠在我胸膛上,“我的温暖,我都给你。”

我不得不伸手抱住她,否则我们都会摔在雪地里。“嗨,你能提供多少热量呢?”我笑,“我们快回去吧,否则会感冒的。”

星屑抬起头,看着我,明眸如翠玉:“这样够不够?”她掂起脚尖,吻住我的唇。那颤抖的双唇滚烫,热力一直烧到我的五脏六肺。

“金!你在干什么?”锦瑟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你的嘴唇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赶紧放下抚摸嘴唇的手指,像个被大人找到不及格考卷的孩子,“嘴唇有点干痛干痛的。”

“冬天要到了就是这样。我给你的唇油呢?你又忘了用!”锦瑟嗔怪。

我抿抿嘴唇,被星屑吻过的唇,现在是那么的干燥和粗糙。

6

“金17号”刀兰生长良好,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设计,它将有足够的强度和渗透性可以移植到复合金属材料上去,从而满足跨星系大型宇宙飞船的需要。

“只有跨星系宇宙飞船使用了刀兰材料,才能说明这种材料可以在市场上立足。”星屑曾说。那个重要的刀兰材料论证会上她坐在我前面,后背挺直如一根要绷断的弦。

我当时紧张得几乎像个刺猬,立刻争辩:“可是如果不在星际间开始使用,就永远没有办法达到星系间飞行的要求!”

论证会没有任何结果。我一时冲动,跑去找星屑:“你为什么改变态度反对刀兰项目?因为我拒绝了你吗?”

是的,我拒绝了星屑的吻,还有她的热情,在新年晚会上。我不知道她怎样迎接新年的曙光,怎样目送校园中热恋的情侣。我知道的是我拒绝对她妥协,我不相信她真的会爱我。当时我已经是校园中的明星,荣誉、嫉妒和青睐接踵而至,逼我处处怀疑处处小心。

“你可以拒绝我的爱,但是请尊重我爱的权利。”星屑眼眸清澈如水,“我没有改变态度,我只是分析事实。”

“刀兰会成功的!一定会!”我语无伦次。

“我相信。”星屑淡淡笑。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待她刻薄了。

“我不想把私事和公事混在一起,”我拼命解释,“你知道爱是无法勉强的。我,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

星屑轻轻点头:“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很好。”

她走了,纤细的后背挺得笔直,像初生的刀兰般柔弱中包含坚韧。

几个月后,“金1号”刀兰在我们全学院的努力下终于被达多巴星球政府采用到一艘小型运输飞船上,这艘飞船就被命名为“刀兰”号。星屑被指定为飞船上的刀兰管理员。

我对这决定莫名其妙,得知是星屑自己的要求后更觉不可思议。星屑说飞行是她的理想,请我别阻止她。“你的专长是在地上培育刀兰,不是上天!”她执拗得无法理喻。

“刀兰”号的首航成功了。星屑留在了天区的主星球宣传刀兰,她回到大学里来的时候刀兰已经成为大众热门话题。“我要走了,”欢迎会上她说:“有一个地球考察团邀请我参加。我想恐怕短期之内我不能够和大家见面了。”

星屑,她的心属于遥远的宇宙深处。她一旦上天就再也不会落到地面,而我是注定要留在地面上的。我们永远无法如影随行。我想这就才是我拒绝她的根本原因。

我释然。但面对星屑孤独的眸子,我却觉自己那么不坦荡。

“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给你什么。”分别的时刻,我终于对她说,“也许只能给你刀兰。”

星屑微笑:“那是最好的礼物。金,我想你一定会成功。”她掂起脚尖,轻吻我的脸颊,“好朋友,再见吧!”

再见了,从此以后,二十年再无缘见星屑一面。她已经是著名的银河旅行家,写过的游记多得可以开展览会,众多传媒早已将她的经历挖地三尺。星屑从来没有忘记说刀兰,说我的“金1号”。但独身的她从来拒绝谈个人的感情生活,对种种猜测不予理会。而我,在两次不太成功的婚姻之后,又开始策划第三次了。

包哲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一边微调刀兰的浇水量一边结结巴巴背诵:“我耐(爱),到我的花园里漫步吧。窜(穿)过扑来眼底的热勤(情)的繁花,不去管她们的殷勤。只为—突发的欣喜—像金(惊)奇夕阳的灿丽,你—且—暂停一下脚步,然后飘然逸去。”

我熟悉的诗啊,我从成排的刀兰架旁走过,走到这年轻人的面前:“不是耐,是爱。”我接下去吟道:“爱的赠礼是羞怯的,它从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它轻快地掠过幽暗,沿途散下一阵喜悦的震颤。追上它抓住它,否则就永远失去了它。然而,能够紧握在手中的爱的赠礼,也不过是一朵娇弱的小花,或是一丝光焰摇曳不定的灯光。”

包哲满脸钦佩地看着我,“怪不得锦瑟让我和您学习,您简直……太优美了,像唱歌一样。”

我摇头。我曾经握住在手中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拒绝挽留星屑飞跃之心的机会?二十年了,什么样浓烈的感情都应该稀释,为什么我对星屑的回忆却日渐清晰?

包哲学得很努力,他的模仿能力是一流的。在“金17号”分株的时候,包哲竟然可以声情并茂地背诵泰戈尔的《爱者之贻》了,我们陶醉在刀兰茂盛的茎干与优美的字句间。我想让星屑早日看到“金17号”,看到我们青春时代的梦。

7

“时光”号已经飞入我们的星系。锦瑟和朋友们将为星屑的到来准备盛大宴会。作为达多巴大学城的校长助理,锦瑟自然不会错过星屑到来对大学的宣传作用。

“我个人送她什么礼物好?”锦瑟问我。“星屑答应送我地球上中世纪的导航陀螺做礼物,那可是很珍贵的纪念品。”她忙忙碌碌,却不忘记在婚宴名单中加上星屑的名字。“我把星屑放到主宾席上好不好?”

“好!”我心不在焉。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星屑的祝福。她依旧清亮的眸子中闪过的将是什么样的表情?

在去机场的前一分钟,我跑进温室拔下一丛“金17号”,用枯枝扎好。

天空突然下起雪来,世界一片素白。去机场的路上包哲不停喃喃自语背诵他精心设计的见面词。

刀兰捧在我的怀里,像捧着20年前的记忆,20年前的苦辣甘甜。难道这20年来,竟然真的不曾有一个人走进星屑的生活,与她共同游历天涯?

我忽然感到胆怯,我害怕与星屑相见。于是我在停车场磨磨蹭蹭,比锦瑟他们晚了好一会才走进机场。

绿色的“时光”号已经稳稳停在那里,这是第5艘以刀兰做主要能源供应的旅行用宇宙飞船。在走出船舱的一群人中,星屑纤细的身影十分醒目。锦瑟、包哲还有许多人迎上前去。包哲冲到星屑身边,将一位姑娘紧紧抱住。那姑娘红着脸笑。包哲这死心眼,心心相映的爱情中间哪里还需要什么诗歌呢!

我站在角落里,抱着我的刀兰。我远远看她,像看到时光的流逝,看到璀璨的星光,看到我的乌发一缕缕变成银白。

我听见锦瑟在喊:“金,金你在哪里?星屑,你来得真巧,正好赶上生物工程学院二十年校友聚会!”

星屑的声音轻柔舒展:“他的‘金系列’刀兰进展怎样了?”

刀兰锋利的边缘似乎要割破我的手套,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我第一次觉得穿多了衣服。

我掉转头去,眼眶忽然之间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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