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以为，James在听了这番话之后，脸上表情会有点变化。
然而，他猜错了。
“杰基？布朗已经被我辞退了。”James眨眨眼睛，“小伙子，你来晚了。他和我，和史密斯车队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天野不动声色：“对，刚刚辞退的。就在汇款给叶甜的当天。您撇清关系的手法十分娴熟。”
James笑起来，他的笑容颇有些厚颜无耻：“我已经发现杰基？布朗在公司财务上有严重的渎职问题，而且已经依照条例将他开除——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他给谁钱，我怎么控制得了？”
“您确实控制不了。不过我猜，如果我继续深挖布朗汇出去的这笔款项，一定能挖出更多不得了的东西。”天野说到这儿，压低声音，看着James，“您觉得，凭我的能耐，会做不到吗？”
James脸上的笑容，至此，才收敛了起来。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天野，忽然换上一脸的诚挚：“天野经理，你实在是个人才，不如跳槽到我们史密斯车队来，怎么样？我是真诚邀约……”
“这些废话，您还是免了吧。”天野打断他，“谅解备忘录就在您的手上，Mr.Smith，我希望您尽快物归原主。否则我会将此事没完没了地追查下去，就算您有手段对付我，那也决不是您乐意见到的局面。”
James仰头看天，黑眼睛咕噜噜乱转了一会儿。
“当时船上有几百号人，为什么你会怀疑到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姑娘身上？”他突然问。
天野像个海盗一样，露齿而笑：“这个，您就不要问了。”
James叹了口气：“好吧，此事我们就先放到一边。”
这一句话，算是承认了，天野暗想，他在这件事上让步了。
“至于你的另一个要求，天野经理，我觉得我帮不上你的忙。”James笑道，“我也听说了路杰险遭暗算的消息，我认为你应该积极去寻找凶手，而不是坐在这儿，和我做无用的拉扯。”
“谁说我在做无用的拉扯呢？”天野也笑起来，“这么和您说吧，如果您再不收手，我会让您旗下顶尖的车手丁柔嘉从此上不了专业赛道。”
他这一句话，James那双阴沉沉的黑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惊讶。
“是么，你想怎么做呢？”
天野不回答他，却掏出手机，找到一段音频，打开来放到James的面前。
音频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反正我也参加过好多次地下赛车。流程什么的，熟悉得很呢。”
紧接着是个男声：“你参加过很多次黑市赛车？你不怕被抓住吗！”
这男声分明是路杰的声音。
女声不回答。男声继续说：“是因为……陈昂先生？”
女声显得有几分喑哑：“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你知道的，地下赛车有极大的获利……”
男声说：“不能那么做！丁小姐，往后你再别冒这种风险了！”
音频到此，结束了。
天野面容愉快地看着James，他看得出来，James那双仿佛石子的黑眼睛，变得更加深黑冰冷，简直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然后，他慢慢的，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丁柔嘉这个bitch！”
天野抬了抬眉毛：“Mr.Smith，这样辱骂自己旗下的车手，是否有所不妥？”
James深吸了口气，他再度露出笑容，然而脸颊却微微有点神经质地抽搐，这让他的笑容显得阴森古怪。
“你打算毁了丁柔嘉的车手生涯吗，天野先生？”
“毁掉她的车手生涯的人是你，James Smith。”天野毫不客气地回击，“逼着她参加黑市地下赛车，从中大量获利的人是你，你在残酷地压榨她！你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James哈哈大笑：“不择手段？这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获取他人的私密，丁柔嘉当时是在想办法帮助路杰，她完全是一片赤诚之心。而你呢，天野先生，你在做什么？你利用了这赤诚之心，偷偷录下谈话录音，以此威胁她——”
“给她造成威胁的不是我，而是你！”天野厉声道，“不要推卸责任！”
一时间，双方都安静了。
此时，在他们四周围的人群却喧闹起来，游行花车要过来了，五颜六色的小孩子牵着气球，笑着，闹着，从他们身边奔过去，有嘹亮的号角，还有欢乐的鼓点，震耳欲聋的音乐像烟花一样从四下里喷涌出来！
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似乎也被这周围的气息所感染，都不约而同望向了远处的游行花车，他们看着那花枝招展的人偶，脸上挂着招牌般纹丝不错的甜美笑容，在人群的簇拥之中，一摇一晃，缓缓走向幸福的城堡……
良久，James才轻轻叹了口气。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然而我们却在这美好的世界里，谈着如此不美好的事情。”
天野冷冷盯着他：“我也觉得，像您这样的人竟然坐在这种地方，这确实不大合适。”
James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淡然一笑，又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好吧，关于天野先生您提出的两个要求，我会予以考虑。”James放下杯子，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弹了弹衣服，却又道，“不过我还是想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天野先生，您真的不考虑跳槽吗？”
天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在ake里我感到非常愉快，就不劳您费心了！”
岂料James却连连摇头：“No，No。恕我直言，天野，你这种人在ake里，是不可能感到愉快的。John Lope是个刻板古怪的家伙，一天到晚把清白的良心挂在嘴边上。他和你从来就不是一类人。”
天野已经懒得听下去了，他也站起身：“这你又知道了？”
“当然。”James笑嘻嘻地看着他，“比如今天这件事，如果让John那个老夫子知道你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获取胜利，他一定会开除你。”
天野浑身一震！
“还看不出来吗？天野，咱们才是同类。”James高大的身躯猛然欺近，他凑到天野耳畔，用一种近乎柔情蜜意的语气，低声耳语道，“咱们都是不择手段的人，道义良心在咱们俩这儿，就像过了季的蔬菜，值不了两个钱。世人不解风情，只有我才能理解你，天野，你在ake是戴着面具的，那些所谓的‘善良之辈’没人喜欢你真正的嘴脸。等你暴露出你的冷酷和自私，你猜，谁还会稀罕你？我恐怕到时候，他们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避开你，躲得远远的，把你一个人孤零零扔在献祭台上……”
天野的心脏，不由嗡嗡悸动！
猛一伸手，他用力推开James！
“多谢你的忠告。”他面无表情道，“这番话，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听吧！”
James微笑着离开，天野呆呆站在茂盛的三角槭树下，他觉得后背在微微出冷汗，濡湿了他的衬衣。
咱们才是同类……
James那魔鬼般的呢喃，依然响彻他的耳畔：“我恐怕到时候，他们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避开你……”
“胡说！”天野突然叫起来，他狠狠一脚踢向那棵巨大的三角槭，树叶被他晃得沙沙作响。
倒像是某种嘲笑。
天野竭力平复了一下呼吸，他对自己说，不要听信James那一套，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老手，自己不可能落到那步田地。
他不舒服地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大步朝着出口走去。
回到自己的车里，天野用力关上车门，上了锁，这才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John Lope在那边，迅速接了电话：“天野？”
天野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Mr.Lope，我已经和James谈过了。”
“他怎么说！”
“他已经认输，看样子最近一段时间，备忘录就能完璧归赵。”天野说，“至于路杰那边，他也答应不再骚扰。”
John这才松了口气，旋即，他又疑惑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James那个人老奸巨猾，不太可能轻易让步的。”
天野笑了笑：“有他操纵手下盗取机密的证据在我手中，除非他不怕我公布于众，到时候两败俱伤，我觉得那也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嗯，这一次多亏你足够机智。天野，我和ake所有人，都很感激你的付出！”
挂了电话，天野将身体靠在驾驶座上，他充满迷惘的目光，望向远处，那里有遥不可及的幸福城堡，它是那么缥缈，如在云端。
“可是如果，你知道我是怎么取得的胜利，John Lope，你又会如何看待我呢？”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听见。
那天下午天野没有回办公室，他心血来潮的把车开去了医院。
唐棠一看见他来，欣喜万分，她这几天伤势有了明显的好转，人也显得没有刚开始那么虚弱了。
就连泛黄失血的脸色，看上去也好了很多。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她问，又语带娇嗔，“我以为师兄太忙，都把我给忘记了呢！”
天野努力一笑：“怎么会忘。”
他坐下来的时候，看见了旁边的一束康乃馨，瓶子外面还挂着一滴水珠，很明显是刚换上的。
“谁送的花？”
“是阿杰。”唐棠勉强一笑，“本来就瘫在床上，再来一束康乃馨，还以为我在过母亲节呢。”
天野笑起来：“阿杰刚走吗？”
“嗯啊，前后脚。”
“这小子，总算肯来了。”天野道，“看来前两天我教训他的那一顿，是有效果的。”
唐棠抬起眼睛：“你教训他了？”
“嗯，他这么长时间不肯来医院，总不像话。”天野说着，故意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逼着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把我们阿杰给吓着了呢。”
唐棠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太夸张了，我又不是山寨里的土匪。”
天野扬了扬眉毛：“难道我说错了吗？小棠，你很了不起，能够以身救人，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唐棠眼神一黯，把头低下来：“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肯救。阿杰他，比较不同。”
她的声音忽然轻下去了。
天野坐在一边，他眼看着她俏丽的侧脸，只觉得自己心头，正一点点堆积起一种奇怪的酸涩，它们越阔越大，飞速的弥漫，仿佛要将他整个侵蚀……
唐棠回过神来，她看看天野：“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大好。”
天野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她：“小棠，我今天，去和James Smith交涉过了。”
唐棠轻呼，“天哪，你亲自去见那个老枭雄？”
天野笑了笑：“确实是枭雄，整个过程非常……艰难。”
唐棠万分同情地看着他：“当然艰难！难怪脸色这么差，你在和一个重量级选手硬拼呢！天野，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只是周旋了一番，他没把我怎么样。”天野淡然一笑，“但是ake里，必须得有一个人去见见他。”
唐棠点点头，神色郑重：“对。他这么明火执仗的挑衅，ake决不能继续沉默，然而让Mr.Lope亲自去又不妥，沈璇去更不妥，至于其他人又对此说不上话。”
她说着，同情地看着天野：“师兄，能去见他的人只有你了。我真替你觉得累，你在ake里承担得太多，虽然路杰也有很重的负担，但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当个尽职的车手，而你不同，除了车队分内的管理任务，还得出头去摆平这些原本不归你管的事。更别提还得冒着风险……换了是我，做这么多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我早就撂摊子了！”
她这番话，说得天野心中一阵阵悸动不已！
没有人这样直白地道出他的苦衷，没有人真正想过他需要承担的重任，包括路杰，他虽然知道天野很辛苦，但因为性格原因，他体会不到个中艰辛。
天野万没想到，这一切，竟然被唐棠这么一个置身事外的小丫头给看得通通透透。
他只觉刚才心头的那股酸涩变得更加明显，仿佛一颗心被浸在醋里使劲儿的揉捏。
原来，我也需要有个人理解，天野不无感慨地想，原来，孤独的路他竟然已经走了这么久。
他始终独行，在黑暗中，在阳光下，无论是离群索居还是身处人潮，天野永远都能感觉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曾经一度，他和自己说，这只是幼年经历的残留，幼年的痛苦会影响人的一生，这是他在选修的心理学课程里学过的，但是天野不在乎，他是个不喜欢回顾过去的人，甚至认为孤独是人类的一种常态，康德说，我是孤独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天野深深认同这句话，他也认为，虽然孤独，但他有着帝王一样的高傲。
可是自从唐棠出现，他慢慢开始怀疑这种高傲：一个人呆在高处，哪怕自诩如王的骄傲，真的就很有意思吗？
不期而至的，James对他说的那番话，再度涌上了天野的脑海：他们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避开你，躲得远远的，把你一个人孤零零扔在献祭台上……
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深深剖开了天野的心！他好像睁眼瞎第一次看见了光，这才万分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徘徊在幽黑绝望的深渊里。
天野忽然就恐惧起来！
难道James说的是真的？
难道最后，就连唐棠这样的人，也会抛弃他？！
“小棠，”天野忽然说，“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会像刚才那样看待我吗？”
唐棠被他这突如其来、不着四六的一句话，给说得愣神了。
天野却仍旧执着的、甚至近乎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如果我也有阴暗面，做出了普通人会为之侧目的事情，你会怎么看我？会不理我吗？”
他望着唐棠的那种眼神，极度的热切，甚至到了惊骇住唐棠的程度！
……就仿佛无助的战士望向他们至高无上的女祭司，除了她一语定乾坤，他不相信世间任何语句。
唐棠愕然看着他：“为之侧目的事？可是天野，你会做什么坏事呢？”
天野忽然语塞。
唐棠看着他，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又有一种难得的郑重。
“我不是小孩子，天野，我知道一个成年人在如今这样的社会里是非常不容易的。身为ake的高管，控制着整个ake车队，这是多么棘手的位置！我不会过度的神化你，毕竟跨国大企业里的阴暗……那总是有的，这人人都知道，我不傻，还不至于连这都不懂。”她看着天野，歪着脑袋想了想，“这么和你说吧，就连我最为崇敬的珍妮特？艾尔教授，上个月我发现她在教授委员会的晋级投票里，投了反对票。”
“是吗？”
唐棠耸耸肩：“一名很有希望的教授助理的晋级投票。人之常情，天野，我会为此对珍妮特侧目吗？觉得她人格有污点？当然不会。别忘了我是搞新闻的，比这更可怕、更耸人听闻的阴暗事情，在我这儿听得和家常便饭一样！”
她又像个小孩一样凑过来，笑嘻嘻道：“而且上次的沃尔沃就是珍妮特的，她甚至都没找我要洗车费用，所以我怎么可能把她当坏人？”
说到这儿，她又直起身，认真地看着天野：“我不是道学的老夫子，我更不天真，只有小孩子才把人简单分好坏。人非圣贤，皆有苦衷。天野，你不用担心你会有什么地方让我无法接受，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番话，把天野那原本寒冰一样的心窝，顿时说得热烘烘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有同伴，有一个看着自己、接纳自己的人，是如此的重要！
……相比之下，以前他那自以为是的孤高就太可笑了，他甚至都没办法再忍受那种孤独多一秒钟。
“小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天野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唐棠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
她只觉得脸颊滚烫！那种如鸽血石的血红，犹如要滴出血来！
唐棠张了张嘴，她干涩一笑：“如果你只是开玩笑，我会当没听见……”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天野甚至都没有笑，他静静看着唐棠的眼睛，“你愿意吗？”
唐棠觉得眼泪在扑簌簌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她万分期盼，甚至该说是日思夜想的事情，现在忽然在她面前变成了现实，犹如命运之神的魔术……可是她却不受控地哭起来。
天野明白过来，他站起身，走到唐棠身边，用力抱住她。
“是我不好，话说得太突然，你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不！”唐棠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她又扬脸笑起来，“我不需要什么准备……真的，我很……高兴。”
天野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唐棠的头发。
直至此刻，他心中那团酸涩终于如遇春之雪，莹莹淡去，化作一片暖融融的微醺之感。
于是天野明白，他真的做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