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e将针头小心翼翼刺入天野的小腿皮肤,缓慢推着药物。
天野盯着针管,直至药物完全进入体内,他才轻轻舒了口气。不多时,可以感觉到脚踝处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的心这才放下来。
Zoe将医疗包收拾好,她看看天野,忍了几番终究没有忍住,她还是轻声问:“为什么要在赛场上说那种话?”
天野笑了笑:“你是说,我不该那么对路杰?”
Zoe垂了垂眼帘:“……我以为你们至少曾经是伙伴。”
“你也说了,是曾经。”天野淡淡地说,“未来,我和他是对手了。”
“即便如此……天野,你真的就那么恨他吗?”
天野抬起头来,明媚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光线那么明亮,Zoe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需要一点不同的声音。”天野平静地说,“到处都是可以让他依赖的人,这对他没有好处。”
Zoe的眉睫微微动了动,但她没再说什么。
等她走了,天野撑着拐杖,一点点走到桌前,他弯腰从抽屉里拿出那本红色的日记本。
是Jason留下的日记。
天野捧着日记,回到椅子里,他慢慢翻着日记,心中的那点不安终于消退。
其实我也在依赖,天野暗想,依赖着Jason留下来的这点残影,依赖Zoe,甚至依赖这止痛的药物……
想到这儿,天野放下日记本,支撑起身体走到角落的医疗包跟前。
里面还有两瓶药。是止痛药物,天野从来不让别人动,只允许他最信任的Zoe帮他注射。
天野拿着一瓶药,走到阳光下,仔细端详着药瓶里那紫红色的液体。
这药物是安全的,当时医生是这么告诉他的,具有止痛效果,但不会成瘾。
“然而效果不算特别好,而且使用次数多了,当你的身体适应它了,药效也会逐渐消退。”医生怜悯地看着他,“它只能帮你暂时止痛,很多时候,天野先生,你得依靠你的意志力……”
他将药物放回到医疗包内,慢慢走回到桌前。
低头看着桌上的红色日记本,天野忽然轻声道:“我多希望你还在这里,像陪着阿杰那样,陪着我……爸爸。”
路杰去那所医院外科打听的结果是,天野确实做了手术,他置换了人工的踝关节。
“装了人工脚踝?”何诚语很吃惊,“那还能走路吗?”
“当然能走路啦!人工的嘛!”周洋洋说,“恐怕就是相当的疼了,毕竟把不属于肉体的外来物塞进去——啊啊,想起来就觉得好疼!”
“活该!”何诚语狠狠道,“谁叫他骂阿杰!疼死也活该!”
“对!”
路杰摇头:“你们就别骂他了。虽然是人工脚踝,但你们看他昨天……”
何诚语和周洋洋互相看了一眼:“这下,你和他又撞在一起了,运气真不好!”
“是啊,而且有天野在,肯定处处压着阿杰一头。”周洋洋闷闷道,“这往后,有得瞧!”
何诚语拍了拍周洋洋的肩膀:“你呢,就别操心别人了,网约车的事,干得怎么样?”
周洋洋嘿嘿一笑:“进行得很顺利,网站审核通过,接下来我就只管接客了!”
何诚语笑喷:“你懂不懂接客这词是什么意思啊!”
周洋洋嚷嚷道:“就你学问大!机械硕士!我天生不会读书,是个白痴,行不行啊!”
眼下,三个人基本上都安定下来了,路杰在选拔车赛里获得亚军,耀辉那边已经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何诚语则作为他的机械师,跟着一同进入耀辉,在这之前他也做好打算,如果进不去耀辉,以他的学历和资历,也可以进入4S店里当机械师。
不过,周洋洋要开网约车的事,还是让那俩吃了一惊。
“你行不行啊!开出租?”何诚语说,“你自己还是个外来户,对这座城市完全不了解……”
“谁说我不了解?”周洋洋气势汹汹打断他的话,“你随便问!我就不信我答不上来!”
何诚语将信将疑,他想了想:“从我们这儿到市中心医院怎么走?”
“很好走啊!”周洋洋马上说,“直接向东一公里然后在东大桥转弯,一直开到星辰百货,再向左转,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是!”
“嗯这个太简单,我再想一个。”何诚语想了想,“从中心医院到游乐场怎么走?”
周洋洋干脆拿了笔和纸,一边说一边画:“要经过美食街,再到中山路的路口,向左经过花市,向前一公里从民意大街穿过去,如果走近路那就从南京路的地下通道过去,但是高峰期不能做这个选择,反而会堵在地下通道里。我建议是在高峰期从新修的高架桥走!”
路杰还没什么,何诚语听得惊为天人!
“你厉害!”他用力拍着周洋洋,“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路况我都没有你熟!你这样子开网约车完全没问题了!”
周洋洋得意起来,他指了指头脑:“我把地图给背下来了!大到市中心建筑,小到羊肠小巷,我全都记得!哼!这就叫天赋!”
“那你知道体育周刊的编辑部在什么地方吗?”路杰突然一句话扔过来。
那俩都愣住了,周洋洋还傻乎乎道:“体育周刊编辑部?似乎就在南京路附近——阿杰,你去那儿干嘛?”
何诚语却明白过来:“阿杰,你想去找小棠?”
路杰低下头。
周洋洋用力拍了拍路杰的背,又同情又无奈。
“想去就去吧。”何诚语轻声说,“你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唐棠低着头,从主编办公室出来,飞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路上,她都听得见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他们在议论耀辉车赛上的那一幕。
八卦比春季的风跑得还快,迅速传遍了整个编辑部,有人说唐棠的旧爱新欢在赛场一决高下就是为了她,还有人说她在和天野恋爱期间劈腿天野手下的车手,结果天野暴怒,才导致了Jason那件事,所以天野是因为她被逐出ake的。还有人说恐怕唐棠离开espn回国也是因为这件事,“还以为她有多爱国呢,没想到,是在美国待不下去了才回来!”
说什么的都有,讥讽嫉妒嘲笑怜悯……样样俱全。
唐棠只充耳不闻。
她唯一需要应对的,是主编的怒火,这次采访搞砸了,自家记者不光什么报道都没做,反而变成了人家杂志社的报道素材。
“你知不知道你在把私人情绪带入工作里,是非常不理智的!”主编冲着她大吼,“把话筒扔给摄影师算什么!你跑过去一趟,一句话都没说就回来了?!就算那两个车手和你有私人纠葛,你就可以把采访任务扔到一边吗!”
唐棠诚恳地向主编道歉,她知道主编骂的是对的,任何时候,都是工作优先,她把私人情绪凌驾于工作至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让她怎么采访天野呢?
更何况,路杰还在一旁……
想到路杰,唐棠心里一酸,她看得出来,路杰瘦了很多,脸上也没有了往昔的那份光彩,他望向她的眼神充满凄怆,就算只是普通朋友,唐棠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而天野的变化更大,昔日他身上那种沉稳大度、宽和温柔的气质消失了,天野变得刻薄而恶毒,整个人化身成了挟私报复的复仇鬼……
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唐棠悲哀地想,他们全都回不去了。
正发愣时,有同事敲了敲她的桌子:“大门外有人找。”
唐棠一愣,抬头问:“谁找我?”
“一位姓路的先生。”那同事神情暧昧,“就是昨天耀辉车赛的亚军。”
是路杰!
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唐棠心里一慌,但旋即,那份激动就如燃过了的焚香,光芒只飞快一闪,就一寸寸灰了下去。
“帮我去回个话,好么?”她哑声道,“就说我不在。”
那同事奇怪地看着她:“小棠,你不去见他吗?”
“我不想见他。”唐棠摇摇头,又勉强一笑,“帮我去对付一下,这周的稿子我帮你编。”
同事答应了离去。
唐棠在座位上发了一会儿呆,终究还是忍不住,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编辑部大门外的情况。
她看见路杰在和同事说话,路杰的神色很急切,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似乎是想要电话号码,但是同事一直摇头。
唐棠一时间,心如刀绞。
她不愿见路杰,不管心里多么想念,她一想起天野那张怨恨的脸,就觉得自己不该和路杰在一起……
如果那天早上,她不由分说拦下Jason,不许他出门,那么惨祸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明知道Jason是去做什么,明知道Jason有危险,可她依然眼睁睁看着他出门去了。
她也是导致Jason死亡的罪魁之一。
她罪无可赦。
正想着,路杰忽然抬头朝着这边望过来,唐棠赶紧躲闪到窗帘的后面,她的心砰砰跳,她不知道路杰看见她没有。
等她慢慢从窗帘后面探出身来,大门口的交谈已经结束,路杰转过身,向着远方走去。
唐棠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泪已经在心中流淌千行。
同事回来了,她交给唐棠一张纸条。
“那个人留给你的。”
唐棠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小棠,对不起。
是路杰独有的那一手歪歪斜斜的汉字,就为了他的中文写得差,Jason不知道数落过他多少遍。
唐棠眼圈一红,她低下头,将那张纸条塞进了抽屉。
路杰从体育周刊编辑部失望而归。
他知道唐棠不愿见他,有些东西阻隔在他和唐棠之间,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垂头丧气回到家,何诚语却喜滋滋迎面而来:“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好消息!阿杰,耀辉的车队经理要见你!”
路杰勉强扯了扯嘴角:“是么?好,我这就去熨衬衣。”
何诚语看看他,明白过来:“是去见小棠了?谈得怎么样?”
路杰摇摇头:“她不肯见我。”
何诚语轻轻叹了口气:“阿杰,你得给小棠一点时间。这不怪她,谁叫天野做得那么过分?赛场上的事,肯定在他们编辑部里传开了,那些八婆们不知道会说多少难听的呢。”
路杰垂落眼帘,他点点头:“我知道。”
“放心,唐棠不可能一直对你避而不见。”何诚语安慰道,“她心里是有你的,这我和周洋洋都看出来了。未来你还有机会!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任务,就是加入耀辉,做个出色的车手,把天野给打败在地!”
路杰听了这席话,顿时振作起来,他一握拳:“对!”
第二天,路杰如约来到耀辉车队的经理办公室。
舒辉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个头不高,英俊的五官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阴柔,脸上则常年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说起话来永远圆滑动听,让人忍不住就想接近。
“路先生的资料我们都已经看过了,你能来我们耀辉,这真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新闻!”舒辉搓着手,喜滋滋地说,“你是ake排位赛冠军,当初力克ake老牌车手David Eastwood,那场车赛真真精彩,令人过目难忘!”
路杰谦逊地笑了笑:“舒经理,不用客气,叫我阿杰就行了。”
舒辉点点头:“好吧,阿杰,关于你在纳斯卡车赛里的部分,我也看过了。我有个疑问,像你这样出色的车手,为什么要离开美国,离开ake,到中国来?”
路杰说:“我回中国,是带着我养父的遗嘱,他一直想回来,可是到死都没有如愿。我想实现他的愿望,另外,我自身也对国内很感兴趣。”
舒辉体谅地点头:“明白了。那么,耀辉车队会向路先生你敞开大门!关于我们,你有什么要求吗?不要紧,尽管提出来!”
路杰想了想:“我有两点要求,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加入耀辉车队。”
“请说!”
“第一,天野,他是不是在车队里?”
舒辉一愣,眉宇间显出犹豫:“天野他的确加入了耀辉。阿杰,这不是我一个人做主,我知道你不喜欢天野,但是他目前是新手里的冠军,你看,能不能稍微……”
“如果他在,我就来。”
路杰这一句话,说得舒辉顿时欣喜,他以为路杰是要和天野做瑜亮之争。
“他当然在的!像他这样的车手,也是我们耀辉急需的人才!”
“第二点,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三个月的假期。”路杰说,“我的心脏有问题,我需要三个月时间做手术。”
舒辉一听,顿时为难起来,刚刚加入车队,就要求这么长的假,而且还是病假。
“阿杰,你的心脏病,严重吗?”他试探着问。
“只要手术,就能恢复正常。”路杰说,“所以我必须要三个月来做手术和康复。”
舒辉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他说:“这样吧,事情太大,我无法立即做决定,此事,我将汇报给董事会。阿杰你放心,我会努力说服董事会成员。结果出来了,我再通知你。”
路杰答应了。
等路杰离开,舒辉瞧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不明缘故地笑了笑,然后走到办公室一边的门口,伸手,将那扇门打开,原来那儿和另外一间办公室是连通的。
“出来吧,他走了。”
天野从里面走出来。
“看来他对你真是念念不忘。”舒辉笑嘻嘻地说着,两只眼睛像探照灯,在天野脸上扫来扫去。
“谁会对杀父仇人忘怀呢?”天野淡淡地说。
“可那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对吧?”舒辉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改。
天野转过脸来,定定看着他。
“舒经理,你是在暗示我,我的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尽管听出天野语气不善,舒辉仍旧不在意地摆摆手:“身为一个车队经理,关于车手的事情,该知道的总得知道——你也曾经是个车队经理,我想,你明白这一点。”
还未等天野开口,舒辉又满脸堆笑道:“不过这些事情不重要,我也不是个专门查户口的。天野,往后路杰进来车队,还希望你们能互相协作,不要弄得我这个经理难做哦!”
“你确定要他了吗?”天野冷冷道,“他的心脏病随时都会发作,你是希望要一个可能死在赛车里的车手吗?”
“哎呀哎呀,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舒辉笑嘻嘻地搓搓手,“你们好歹也有过同侪之情!天野,路杰的心脏病只要手术就能解决,我感觉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哼!可他没告诉你,他的心脏病也能给他带来某些特异功能,让他在比赛中跑得更快——一旦手术成功,舒经理,你们耀辉收进来的就是个资质平平的车手了!”
舒辉睁大眼睛,这一点他还真不知道。
天野讽刺地笑了笑:“好好考虑一下吧!耀辉的钱也不是从天而降,对吗?我也曾经是车队经理,没人比我了解你身上的重担。”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
舒辉为难地搓着手:“哎呀哎呀,可真是难办!老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这个山大王偏偏拉了两头老虎进来,这下怎么办呢?”
正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舒辉低头一看,眼睛一亮。
他拿起手机:“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他们相处得怎么样?”那边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但更多的是狡诈。
“糟糕透了。”舒辉摇摇头,“见面就掐,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吁!办公室里一地鸡毛。”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大笑。
“那你就好好协调吧!舒经理,他们掐成什么样都没问题,只要有利于车队就行了。”
“嗯,不过关于路杰,史密斯先生,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
舒辉说着,抬起头来,他看见远处天野正绕过绿化带,朝着车队大门走去。
舒辉的脸上,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他喃喃道:“此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周洋洋的网约车开得很顺利,一个月下来,一起投诉都没有,反而有很多打好评的。
“我是谁呀!我做事情能出岔子吗!当然是好评如潮!”
何诚语笑道:“我就没见过比你更骄傲的人了。”
路杰说:“洋洋是个好相处的人,又很会说话,而且地图记得这么熟,乘客肯定会喜欢。”
但是开网约车也很累,每天收工,周洋洋都是一身臭汗回到家,瘫软在沙发上就动不了了。何诚语骂他一身懒筋,他还不乐意。
“你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地方吗!我把这个城市都跑遍了!”周洋洋抱怨道,“出租车司机是这个世界上最累的人!”
“得了吧!你累,人家阿杰训练不累吗?你把家务全都丢给他做!他每天给你洗衣服洗得满头大汗!”何诚语不满道,“你是让我们的冠军车手给你当保姆吗周洋洋同学!”
周洋洋一听,赶紧歉意地坐起身,他还没开口,路杰却马上道:“做点家务又累不到我,而且我这段时间准备手术,训练也停了,正好干点活,还能得到运动和放松。”
周洋洋确实累,这份累路杰和何诚语都看在眼里,他们觉得周洋洋转变了不少,也许是父亲那件事打击了他,把他以往的那种骄纵消磨了不少。
路杰他们觉得这是好事情,但同时又很心疼周洋洋,何诚语说:“如果他能交个女朋友,情绪可能会好一些。”
说完他又苦笑,指着路杰说:“你们俩啊,还真是一对老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