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奎琳·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
1945—1987。英国天才女大提琴家。
演奏能让你从自己的身躯里升腾起来，浮入一架令人眩晕的飞机里，在那里，你会觉得奔放不羁，快乐无比，就像喝醉了酒。
——杰奎琳·杜普蕾
宠爱是一把双刃剑
我常在深夜时听马友友的大提琴曲。
迂回浑厚的大提琴声，在黑色夜的渲染下，飘出高贵神秘的气息。
所有乐器之中，我最喜欢的当是大提琴，想来是迷恋它那厚实音质表达出来的深沉的气质、忧郁的色彩、缠绵悱恻的情感和优美动人的旋律。
马友友有一把大提琴名叫大卫朵夫，棕红色的琴漆在阳光的照耀下能发出温暖的光芒。
据说这是全世界公认的最有名的大提琴，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曾经辗转过多位赫赫有名的音乐家之手，比如它的上一任主人就是仅凭一把大提琴便足以傲然睥睨天下的、20世纪英国最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
关于杰奎琳和大卫朵夫，坊间流传着一个浪漫传说。大卫朵夫跟随杰奎琳多年，后来它病倒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人猜测是因为杰奎琳只需要一个情人。从前大卫朵夫是她的情人，后来她的丈夫占据了情人的位置，灵性通人的大卫朵夫受到冷落后就一病不起，出不了一丝声音了。直到杰奎琳英年早逝，大卫朵夫由马友友接手后，经过呵护修整，才又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显然，这个传说来自普罗大众的一种臆想，但某种程度上，倒也说明杰奎琳本身是个魅力不可忽视的女子，连大卫朵夫都要为她吃醋。她这一生，如烟花般绚烂，却比烟花更寂寞。
1
杰奎琳的音乐启蒙老师是她的母亲艾丽丝。
在伦敦皇家音乐学院任教的艾丽丝是一名颇有成就的钢琴家。她常在家里弹奏钢琴，每当琴声响起，杰奎琳和姐姐希拉里就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在婉转悠扬的节奏里翩然起舞。
艾丽丝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带着孩子们一起收听电台里的音乐节目。杰奎琳好动，听节目时老也坐不住，像小猴子似的窜来窜去。
有一天，电台里播放了一档介绍管弦乐队的节目，当喇叭里传出大提琴的声音后，小杰奎琳竟意外地安静了，她对着母亲说：“我要发出这种声音。”于是，在杰奎琳5岁生日那天，母亲便送了份珍贵的礼物给她——一把闪着金光的大提琴。
杰奎琳兴奋坏了，这个大玩具看起来是多么好玩啊！它比自己的个子还要高，还会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杰奎琳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庞然大物，从此开始了她与大提琴相亲相伴的一生。
研读过音乐教学的艾丽丝深知寓教于乐的道理，她决定用音乐游戏来填满女儿们的童年时光。
擅长作曲的艾丽丝将生活中的一些素材编成故事，由自己谱曲，再画上卡通插图，绘制出独一无二的妈妈牌琴谱，送给女儿们去练习演奏。
这生动可爱的琴谱激起了姐妹俩对音乐的浓浓兴趣。她们弹完一首曲子，总是迫不及待地请求母亲再给她们谱新的曲子。
这个家最温馨美好的一幕，莫过于母女三人合奏母亲新谱出来的曲子的画面。
艾丽丝神采奕奕，双手在黑白琴键上翩飞如舞，姐姐希拉里一管长笛在手，杰奎琳则手持大提琴琴杆。虽然带着业余玩票的性质，这个小型家庭演奏会看上去也颇有点像模像样。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进屋子，音符漫天飞舞，此起彼伏的笑声弥漫于屋子的每个角落。音乐真像是上帝赐予幸运儿的一份欢乐的礼物啊。
在艾丽丝的眼里，两个女儿都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待她们琴艺略有长进后，她开始带着她俩四处观摩别人演出，帮她们报名参加各种比赛。
杰奎琳没有让母亲失望，她仿佛拥有令人吃惊的音乐天赋，大提琴在她的手下发出无与伦比的美妙声音，她因此被听众冠以“天才琴童”的称谓。
之后，艾丽丝的天平渐渐倾向了杰奎琳，她成了家里的重点培养对象，除了学琴就是练琴，而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则由艾丽丝一手包办。
在杰奎琳的眼里，母亲就像是个大力水手，能想方设法去满足她的每一个愿望。带着她去大师处学琴，负责接送；当她需要外出演奏的时候，母亲也会风雨无阻地帮她提着大提琴，陪伴左右。
杰奎琳纵情地依赖着艾丽丝，母亲是她的保姆、导航仪、护身符和安全摇篮，离开艾丽丝的杰奎琳简直如婴儿般寸步难行。
16岁那年，杰奎琳正式开始了职业生涯。
第一次去异国参加演出，她为独自前行担忧不已。深知女儿自理能力差的艾丽丝，一颗心也整天悬着无法松弛下来。
没多久，艾丽丝就收到女儿寄自意大利的包裹。她喜出望外，还以为是女儿给自己寄来的礼物，打开包裹，她惊呆了，原来那是一包脏衣服：内衣、内裤、臭袜子……
艾丽丝陷入了焦虑中。杰奎琳的琴艺日益精湛，演出邀约像雪花般密密麻麻地飞来，而她的自理能力却始终没有进步，独自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高昂的费用又使得艾丽丝无法次次作陪。
于是，杰奎琳每次去异国演出，都成了令母女俩无比纠结痛苦的事。
当杰奎琳实在无法忍受一个人生活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向母亲任性地倾诉。她打来长途电话诉苦道：“妈妈，我可不可以回来？我不想参加这场音乐会了。”每当接到这样的电话，艾丽丝就会二话不说，丢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赶过去陪她，哪怕费用再昂贵。
在艾丽丝的纵情爱护下，杰奎琳就像一枝温室里的花朵，一俟暴露于天空之下便束手无策，慌了，乱了，晕了，蒙了。
2
希拉里不知道，拥有一个天才妹妹，对她来说，究竟是生命中的一场幸事，抑或是命运的一出悲剧。
曾经，天才的光环是戴在她头上的。她自小学习钢琴，悟性不错，在音乐比赛中屡屡折桂。当钢琴学有所长时，祖父送给她一管长笛，由此她进入另一个隐秘的音乐世界。
她的长笛技艺突飞猛进，演出机构频频向她发出邀请。舞台中央的她，手执一管长笛，嘤嘤呖呖，山鸣谷应。空灵清越的笛声吸引了无数听众，崇拜和羡慕的目光齐齐射向了她，她成了舞台中最闪亮发光的一颗新星。
初涉乐坛的妹妹杰奎琳眼羡姐姐到处表演，她也想参加演出，可惜琴艺疏浅无人邀请，姐妹情深的希拉里就抓住各种机会带着失落的妹妹一起演出。
她和妹妹从小就玩在一起，杰奎琳就像是她忠实的小跟班，与她形影不离。她们一同在海边找贝壳，一同在农场里骑马，一同恶作剧，一同在妈妈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在希拉里的世界里，妹妹就是一副古里古怪的长不大的小不点样子。你看她在舞台上拉琴的模样着实太滑稽了，动作幅度之大，用力之猛，简直像是拿了把锯子要把琴一割为二。她还摇头晃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和大提琴优雅大气的气质实在相距甚远。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这个长不大的小姑娘突然开了窍，她疯狂地迷上了练琴，吃饭时用手在空中比画着拉琴，走路时认真体悟着拉琴的秘诀，在舞台上呈现出蓬勃旺盛的爆发力。
希拉里的天空就此开始雾霾重重。她未曾想过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头顶上的全部光环会倏忽消失殆尽。而终结这光环的不是别人，恰是与自己手足情深的妹妹杰奎琳。
一次少儿组音乐大赛上，希拉里发挥出色，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木管组冠军，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曾经拉不出像样琴声的杰奎琳以娴熟的演奏技巧荣获了弦乐组冠军。
媒体疯狂了。一家出了两位琴童，他们纷纷将话筒投向了显然更新鲜、更具有话题性的妹妹杰奎琳身上。
眼睁睁望着曾经围绕在自己身旁的记者，如今却无视自己而蜂拥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自己就像个过气的明星，被全世界遗忘了。嫉妒、委屈、失落、痛苦、压力……充斥了少女希拉里的心房。
她奔到厨房里失声痛哭，内心飘满了凄风苦雨。曾经领跑的她已然被后来者赶超，希拉里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端，她的自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她握着长笛，站在雨声淅沥的玻璃窗前，泪水模糊了脸颊。如果世界上只允许一朵花盛开，那么她愿意成全妹妹，而去做一片绿叶。
她选择了隐忍，选择了放弃，选择从音乐的舞台上退出，虽然她心里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神童妹妹那样找到一把通往音乐灵魂深处的秘密钥匙。
她不再孜孜刻苦去练琴，姐妹俩曾经一同练琴的温馨画面再也不见。
不得不说，人的内在驱动力具有极强的魔力。充满自信的少女希拉里学什么都快，可是当自卑爬满了全身，就仿佛有人在希拉里的脑子里做了手脚，她学什么都学不好了。
同一把长笛，吹出来的音符却变了调。从前是婉转动听、洋洋盈耳如百鸟齐鸣，如今却是嘈嘈杂杂、刺耳难听如刀划玻璃；曾经她能用演奏描绘出一幅优美的图画，如今这幅图画变成了一幅乱七八糟的幼儿涂鸦画；曾经不知紧张为何物的希拉里，如今一上舞台就紧张失常，直至无法正常表演了。
妹妹的才华越高，希拉里就越自惭形秽。生活有时是多么无奈，既生瑜，何生亮？
希拉里几乎没有办法再与妹妹同台演出，在杰奎琳面前，她的自信心瓦解得一丝不剩，失败成了心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魔咒。
就这样，希拉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愁云惨淡的日子，直到某天，她遇到了一位如阳光般灿烂开朗的男孩——基弗。
负责管理一家交响乐团的基弗自信、青春，活力似火。他不顾希拉里的拒绝，反复邀请她在他策划的一场音乐会里表演长笛协奏曲。
演出很成功，丢失已久的自信重又回到了希拉里的身上，是基弗的鼓舞和认可拯救了希拉里，使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爱之情，让她找回了好久不见的成就感。
希拉里从心里接受了自己的现状。虽然才华拼不过杰奎琳，但从另一方面讲，她也不必像杰奎琳那样忙忙碌碌地到处巡演，她突然觉得自己普通祥和的生活是多么美妙可爱。
3
伦敦近郊的艾什曼斯沃思，是一个宁静而又舒适的地方。
希拉里和基弗把家安在了这里，过起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座农舍，几个孩子，一大群鸡，幸福看似已经足矣。
在这个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希拉里放下了曾经的音乐梦，现在的她，更醉心于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一个慈爱的母亲。
但这种幸福的安宁，却在某天毫无征兆地被杰奎琳的一通来电打碎了。
杰奎琳和新婚不久的丈夫丹尼尔吵架了，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向永远没有侵略性的姐姐求助，请求来希拉里的庄园避难。
善良的希拉里放不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便心软地将杰奎琳接到自己身边，不料从此拉开了风云突变的帷幕。
杰奎琳很喜欢和姐夫基弗一起散步，她一看到基弗，就迫不及待地朝他“倒垃圾”。性格平和的基弗成了她的“树洞”，给了她妥帖温暖的安全感。
后来，只要她和丹尼尔吵架了，她就来希拉里的庄园里避难。她起伏不定的情绪似乎只有和基弗散步、聊天才能平息。基弗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不知是日久生情，还是处在不幸婚姻中的杰奎琳太渴望拥有同姐姐一样的幸福美满，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某天，情感一向奔放热烈的杰奎琳居然生出了要和姐夫做爱的不伦念头。
希拉里感到莫大的屈辱和震惊。她一直迁就妹妹，从小妹妹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可这一次，妹妹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她深爱的丈夫！
希拉里陷入痛苦纠结之中，这太让她左右为难了。一方面，她不愿意将丈夫拱手让与他人，哪怕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亲妹妹；另一方面，她又明白杰奎琳不稳定的情绪似乎只有基弗才能治愈。这种纠结使得希拉里没有在第一时间拒绝杰奎琳的无理要求。某种程度上，这助长了杰奎琳将不伦的想法变成了事实。
是出于对杰奎琳的同情，还是缘于对天才魅力的无法抵抗？在一次独处时，基弗和杰奎琳最终做出了有悖伦理的事情。
面对贤惠的希拉里，基弗没有瞒着她，这个事实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希拉里的心房，她感受到了被彻底背叛的耻辱，以及对自己的自怜和瞧不起。一边是爱人，一边是妹妹，两个至亲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爱他们的希拉里，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是会发疯的。
希拉里也痛彻心扉，然而，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宅心仁厚的她又一次选择了隐忍。她将无垠的痛苦和委屈埋藏到心灵的最深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妹妹和丈夫之间的苟合，仿佛自己是个插足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是不是有一种姐妹情深能够跨越爱情？除了爱，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也许，人性的复杂超出了我的想象，深情、嫉妒、变态、宽容是可以交织在一起的。
4
关于杰奎琳在大提琴上的精湛琴艺，有一位音乐家是这样评价的：“她的个性和她与音乐浑然一体的能力令我震惊。她就是音乐。杰姬只要一拉大提琴，就能达到极致。她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可谓激情四溢，对于抑扬之道又是如此敏感，以至于完全可以摆脱乐器的束缚。在此之前大提琴可从来没碰上过像杰姬这样的人。”
这位给予杰奎琳高度评价的音乐家就是杰奎琳的丈夫——阿根廷籍钢琴家、指挥家丹尼尔。
1966年圣诞前夕，侨居伦敦的中国籍钢琴家傅聪（傅雷长子）邀请音乐界的一群朋友齐聚家里演奏室内乐，共同迎接圣诞节的到来。杰奎琳和丹尼尔均在邀请之列。
当天，丹尼尔迟到了，当杰奎琳看到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时，她即刻被吸引住，赶紧拿来大提琴，邀请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小伙一起演奏。
他俩合作演奏了勃拉姆斯的《F大调奏鸣曲》，虽然是初次合作，但两人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像合作多年的伙伴那样琴瑟和谐，默契相融。
几乎是同时，他们互相爱上了对方，两个天才灵魂就这样奇妙地碰撞了。他们意气相投，惺惺相惜，炙热的情感使得两人初次见面便难分难舍。
在此之前，杰奎琳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但丹尼尔的到来，使得那些男朋友迅速地黯然失色。
次年春天，这对艺术家情侣在相识仅仅几个月后就结婚了，闪婚的代价是两个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彼此了解和磨合。
事实上，杰奎琳和丹尼尔的个性并不合拍。在舞台上演奏时的杰奎琳有着饱满如火山般喷薄而出的热情，在生活中却慢热腼腆，不喜社交，守着安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丹尼尔恰恰相反，他外向活泼，交际广泛，热衷应酬，喜欢熬夜。深夜不归的他无疑严重破坏了杰奎琳按部就班的起居规律。争执和吵闹成了家常便饭。
杰奎琳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躁古怪而令人捉摸不透。当她和丹尼尔吵架后带着一肚子的坏脾气回家想寻求安慰时，却发现母亲由于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已经无暇关心她了。自恃是母亲掌上明珠的杰奎琳即刻就崩溃了，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她。
沮丧和失望折磨得她失去了理性，她开始敌视起母亲，不再接受她的拥抱，不再对她表示出亲昵，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母亲的身上，甚至怨恨父亲“分享”了母亲对她的爱，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
她转头奔向亲密姐姐希拉里的怀抱。但是，在艾什曼斯沃思庄园，她和姐夫基弗的不伦之情，又将希拉里生生逼进痛苦的沼泽地。
母亲、父亲、姐姐、姐夫……杰奎琳将一大家子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起初，身边人都以为杰奎琳的暴躁和歇斯底里来源于她与丹尼尔的家庭纷争。谁也没注意到，杰奎琳的身体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她的手渐渐不听使唤，她的胳膊完全执行不了大脑的命令，最可怕的是当她拉琴的时候，右手握不紧琴弓，她的左手指也无法感触到琴弦，只能借助眼睛去判断位置。
最终的诊断是，杰奎琳患上了多发性硬化症，这是一种中枢神经脱髓鞘疾病，是一种绝症。那年，她刚满28岁。
一个万众瞩目的音乐界明星，在最美好的年华，一下子从舞台中央直坠医院，这巨大的反差让杰奎琳情何以堪？
而此时，母亲因癌去世也给了杰奎琳巨大的打击。虽然她和母亲的关系不再亲密如往昔，但在内心深处，母亲仍然象征着温暖的安全感，杰奎琳完全无法接受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心理上的崩溃让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很快，她就失去了行走能力，整天与轮椅为伴。
值得欣慰的是，姐姐希拉里没有怨恨她。希拉里不计前嫌地抽空去探望她，陪她聊天，陪她说笑。
值得庆幸的是，丹尼尔也没有嫌弃她。从前他给不了杰奎琳的就是她想要的安全感，现在为了弥补，他一忙完工作就会马上回到她的身边。闲暇时，他也会推着轮椅上的杰奎琳去公园散步，还送她鲜花，带她去她最喜欢的餐馆里用餐。
虽然在此温馨的表象后面，丹尼尔隐瞒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已偷偷另外成家并有了孩子。但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丹尼尔能在杰奎琳生命的最后时光，还坚持每周来探望她，无论如何都让我觉得，他对她起码还是存有爱意的。
在杰奎琳弥留之际，亲友挨个儿和她告别，最后一个是丹尼尔。一代音乐天才杰奎琳留在世界上的最后时光是和丈夫丹尼尔在一起，这也算是对他们一见钟情的爱情的一个告慰吧。
5
1987年10月19日，杰奎琳离开了这个美丽而又令人伤感的世界，终年42岁。
在长笛上很有天赋的希拉里，曾经希望自己能像妹妹那样年纪轻轻就在艺术上有所建树，而杰奎琳临终的心愿，却是渴望能像姐姐那样拥有那么多孩子，拥有一个健康而平凡的人生。
往事如烟，人生无法重来。就像钱锺书写的《围城》，人的一生随处可见围城现象，城里的人羡慕城外人，城外人又拼着命想冲进城里来，人生的欲望，永远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此事古难全。
杰奎琳的生命如烟花般短暂，却又如烟花般绚烂，她在世界大提琴史上留下不容忽略的一笔，多少也是种欣慰。她惊艳的琴艺让人过耳不忘，如流星般划过天空。
黄昱宁在《她比烟花寂寞》里说：“大提琴的好，是不容你在呢喃耳语间厮磨，一路就撞入肺腑里去，直白到了莽撞的地步。不似梵婀琳，起承转合间须有一点触到了要害，整首曲子便立时活起来；大提琴不然，哀与恸的气魄是压人的，拿十足的力跟你的冷漠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坦荡荡的悲壮。”
十足的力，坦荡荡的悲壮，这就是杰奎琳拉琴时的姿势。她对心爱的大卫朵夫，就像对待一个热烈的情人，每一运弓每一揉弦，都注入了最饱满的激情。
她热情洋溢，自由奔放，沉浸在音乐的无边想象力的世界里，心无旁骛。用杰奎琳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演奏能让你从自己的身躯里升腾起来，浮入一架令人眩晕的飞机里，在那里，你会觉得奔放不羁，快乐无比，就像喝醉了酒。
杰奎琳的成名作是《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这支曲子她在17岁时就已被完美演绎，此后成了她演出时的必演曲目，是她赋予这支曲子无与伦比的感伤之美。
在此篇文章行将收尾之际，我打开了音响，让《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的旋律转瞬飘满了屋子。醇美的乐声，缠绵的哀思，缓慢地击打着我的心怀。
杰奎琳还演奏过一首大提琴曲，琴声如泣如诉，那是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创作的《杰奎琳之泪》。一百多年前，奥芬巴赫创作了这首曲子，一百多年后，这首曲子由一名真的叫杰奎琳的大提琴家来演奏，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老天的安排吗？
黑夜里，那些她用生命奏响的忧伤旋律，带着无尽的凄美和哀愁，渐渐凝聚成一颗晶莹的眼泪，随着厚重深沉的乐音，慢慢滑落。
这颗杰奎琳之泪，我想，应该是为希拉里流的吧。
即使生死相隔，即使希里拉那么爱杰奎琳，但她们之间还是留有一个情感的结，杰奎琳欠希拉里一颗眼泪，一颗悔恨的、寂寞的眼泪……
虽然杰奎琳凋谢于英年，但不可否认，她在有生之年的确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女子。母亲、姐姐、姐夫……她得到的爱远远超过她给予他们的爱。
这是一种幸福吗？当然。被爱的人总是幸福的。只是，不要忘了，凡事都要适度，宠爱也是一把双刃剑。它能给你带来温暖，也能给你带来毁灭。
更多一些质感：
在杰奎琳·杜普蕾的传记《她比烟花寂寞》里，有一段内容挺耐人寻味。
成名之后的杰奎琳无论到哪里进修、演出，都会一包接一包地把脏衣服（连袜子也不能幸免）寄回家，妈妈会掐算好她的行程，及时洗好再寄回去，同时附上一张问卷，要她回答后再寄回来。
“厚衬衫寄到了吗？”“寄到了。”
“红色两件套毛衣呢？”“还没有。”
“请荷兰太太给你带哪套衣服？”“玫瑰色的。”
“巴黎音乐会穿哪套？”“布兰奇。”
“你的钱能用到3月6日我到巴黎的那一天吗？”“能，不过得再多带些来付提琴修理费。”
当时看到这段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呀，杰奎琳怎么连袜子都不会洗？第二个念头则是：做母亲的这么事无巨细地操心，不是害了孩子吗？
的确，宠爱是一把双刃剑。分寸把握得好，它就是一把利器；分寸把握得欠当，它就会变质成一朵罂粟。
亲爱的姑娘，假如你恰好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幸运儿，那么恭喜你，但请你一定要记得适度谦卑和感恩，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幸运到永远都有祥云缭绕，得到得多，也有可能失去得更多。
假如你是给予宠爱于他人的施爱者，请你一定也要记得适度去爱，因为爱得太过，对被爱者来说会变成一种致命的伤害，一面喜上眉梢，一面痛不欲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