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平淡的交谈里,为什么会有一种错觉,昭雪总觉得卫青有点欲言又止,她感到卫青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东西。
他时不时会询问与滕翁的交谈情况,问着在小小医馆里的所见所闻,昭雪虽觉得和盘托出也并无关系,但这般问法,是不是又在故意提示她什么?
且把这忽略不计,关于雷放的离去,卫青果真没有多问;在这一点上,他和昭雪本就抱着同一想法。
既然他终于自己决定要离去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拦?
但来得更勤快的应该是霍去病。
虽不是每天都能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甚至是和卫青同来,而且,他倒学会了主动说一些军营里的故事。
比如喜闻乐见的,刚刚新婚的赵破奴怎样被兄弟们给好好讹诈了一顿。
这些故事,昭雪听得连连偷笑,尔后还补充一句“活该”,谁叫那人,结婚这样的大事都不请他们去。
省去了每天的剑术练习,昭雪也只能在案前坐得更久些,把书多看几遍。
没了南玉,句读之法更加吃力,只能把上下文多多翻看,虽然会枯燥了些,不过倒很容易打发时间,翻来覆去地琢磨几遍,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如果霍去病在,昭雪就会缠着他讲孙子兵法,但霍去病直截了当表示自己并不爱读古人兵法,会束缚自己的作战计划,昭雪也只能讪讪作罢。
“姑娘家,还是学些女红琴画,学这些倒累着自己。”霍去病有些头疼地放下手里的《九地》篇。
他从来不认为这些前人的理论一定正确,世事无常,若被束缚了手脚,未来很难说会是什么样子。
昭雪正在葡萄架下伸懒腰,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也不想想,谁帮你把那个匈奴王子抓到的?”
卫不疑在他身边读着昭雪早上布置的《棠棣》,听到去病哥哥和姐姐的这样对话,不由抬头眨眼道:“去病哥哥、姊姊,哪来的匈奴王子?”
小姑娘有些气哼哼的,霍去病失笑,将竹简卷了放回原处,拍了拍卫不疑的小脑袋:“别听你姊姊信口胡扯。”
随即信步走到她身边,霍去病做了个拱手状,悄声说:“诺,还真小瞧了卫大少爷您……”
“二位夫人请进。”门口清瑟的声音传来,昭雪立即起身,霍去病也神色一冷,就看到宝桐和紫幽竟然携手进来了,面上带笑。
这倒是一件大大的稀奇事,昭雪不动声色地向她们行礼:“见过宝夫人、紫夫人。”
霍去病也一欠身,两位夫人从容不迫地向他行完礼,一见昭雪竟然坐在院子里,宝桐“哎哟”叫了一声,上前来扶住她的胳膊:“大小姐怎能在院里坐,可当心吹风伤身呐。”
昭雪瞬间感觉汗毛倒竖,赔笑着和她们一起进到了屋子里:“劳夫人费心,昭雪会小心照看自己的。”
房间里,卫不疑一下子看到姐姐和那两位夫人进来,顿时有点呆了,不知所措。
昭雪一使眼色,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给她们见礼,用稚嫩的声音道:“卫不疑见过宝夫人、紫夫人。”
还没等宝桐和紫幽回应,霍去病在门口立刻朗声道:“叶娘,都这个点儿了,还不快带二公子去午休?”
乳母叶氏在门外应了一声,不疑也乖巧地迅速跑出去。
看他那小小的背影,宝桐忽然一叹:“可怜了二公子,小小年纪没了母亲,若非大小姐这般悉心照料,想他也不知该如何。”
昭雪心想可能这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啊,也就顺着她的话敷衍:“小孩子的教育责任确实是很重的,如果没有叶娘和绿香她们帮衬着,我也没法保证我能好好地伴着不疑长大。”
“那几个下人,自然得要尽心尽力做事。”宝桐有些不屑一顾。
紫幽微微笑,轻轻地道:“但见大小姐这般游刃而有余地,已是寻常女子不能及。”
因为顾及女眷的缘故,霍去病也并不进房间,只是坐在葡萄架下,清瑟已给他端上茶水,他便就着茶水,翻看手里的竹简。
卫不疑刚刚跑得急了,竹简还没放回案上,他便替小家伙先接了过来,翻阅着打发时间。
昭雪的房间一般都是开着窗户,里面的谈话霍去病听得一清二楚。莫非这两位夫人就是特地来“恭维”昭雪不成,他心里暗笑。
只听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宝桐还是大大咧咧完全不经过大脑似的,紫幽依然小心谨慎轻言细语,与娇弱的外表匹配。
果然女人怪麻烦的,霍去病唇角微微一扬,还真辛苦了舅舅,去应付这些个人物。
至于昭雪,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差别摆在那里,她完全可以和她们平静地交往,而不用这样谨慎。
南玉的死,她首先疑心的就是这两位夫人,只是,她们这样淡定平静的模样,昭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寻找线索。
大约也是顾忌霍去病在,随意瞎扯了些话,两位夫人便要起身告辞,昭雪还是规规矩矩将她们送到院门外。
目送着她们走远,昭雪看了看身边嘴角含笑的霍去病,奇道:“去病,你觉得她们这样特地来找我聊天,是为了什么?不是特地来找我消磨时间的吧。”
卷好了竹简,霍去病轻轻敲打手掌,回应道:“想来,两位夫人约摸是来看看二公子的情状,顺便探望大小姐身体安康。”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昭雪想要的,她哼了一哼,转向一边的清瑟:“清瑟,你怎么看?”
身边的侍女低眉顺眼,轻声回答:“回大小姐话,按奴婢心想,二位夫人确是来探望大小姐与二公子,另外,应是因了这两天,大将军常来云华院之故。”
这样与昭雪所想也相差无几,至少,她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这两位夫人特地一同前来拜会。
霍去病“唉”了一声,耸肩:“还不如向我请教《孙子》呢。”
“额……”这家伙,简直就是气死人还绝对不偿命。
昭雪恢复健康状态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重新前去尚冠里找故弄玄虚的滕老头。
这回她是瞒着霍去病的,加之这几天军营里操练频繁,他本来也渐渐来得少了,正好让她溜出去。
这次她带上的是绿香。初次骑马,绿香非常忐忑畏惧,昭雪连连拍胸脯打包票,她才敢战战兢兢地由昭雪帮着爬上了马背。
白龙是非常温顺的坐骑,虽然上次没有办法带它去河西,但畜生毕竟不懂人的感情,也不会因此觉得委屈,昭雪多加把草料多哄哄它,也就愈发和主人亲近了。
赶到滕翁的医馆,就见上次那小童儿站在门口,远远望见了巷子口的她们二人,连忙转身跑进去。
果然猜到她会来,昭雪冷笑,想必,也想好了该怎么应付她的问题了吧。或许,那老头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呢。
在门前下马,那小童重新返身出来,恭恭敬敬地一揖:“师祖已在厅内等候。”昭雪将白龙的缰绳交给他,一欠身:“又要劳烦小友。”便拉着绿香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径直走了进去。
上次昭雪就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明明是在行医的老头子,门前却如此冷清没有病人进出。
后来听卫青解释,丁杰带他们去的是医馆背街的后门,卫青去找那老儿亦是由此进。
又有一个年轻学徒模样的青年过来给她们引路到一处偏房,垂眸道:“师父很快便来,还请大小姐稍候。”
昭雪点头,那青年便退了出去,站在门外。这偏房里满满的是一股药香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简朴素净。
绿香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一副非常喜爱的样子,忍不住对昭雪说:“小姐,这医馆也布置得太别致了些。”
门外的青年闻言,便转向房内,脸上带着很骄傲的浅笑:“姑娘眼光过人。师父崇尚朴实,这间小药庐乃是以备不时之需,偶或用作待客。”
青年语气诚恳,绿香没料到他会来搭话,一时间有些发窘,红着脸低头退回昭雪身边。
有小童端来茶,青年从他手中接过,转身进房来,昭雪看绿香又习惯性地要去接过,连忙拽住她的手,看着自家小姐若有所思的表情,绿香很是不解,也只能退在一边并不动作。
这次前来,滕翁并没有出来迎接,而是叫自己的徒弟代为接待,让原本心中就有不满的昭雪更加不悦。
她存心是要让这青年来伺候她们俩,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能沉住气。
但见那青年为她们摆好茶,做了“请”的手势,道:“请大小姐和姑娘用茶。”语气倒是不卑不亢。
昭雪端起茶杯,向他微微一笑,轻轻啜了一口。
茶喝了两三口,滕翁的身形便出现在门口,他一步跨了进来:“大小姐还请恕罪,老朽来得迟了。”
正主可算出场了,昭雪轻轻一哼,放下茶杯。
听到这个声音,青年立即一躬身:“师父。”
滕翁同他一颔首:“云苓,你且去前面看着、帮衬着些。”
“诺。”青年端着茶盘迅速退了出去。昭雪给了个眼神,绿香也只能闷闷不乐地出去。
既然旁人退去,也不用什么客套,昭雪单刀直入:“滕翁与雷放是如何相识的?”
滕翁坐在她对面,拈须一笑道:“老朽与淮南雷氏一族有故,想那放哥儿幼时,顽皮淘气,可让雷被好生烦恼。”
昭雪道:“那就是说,您与雷被早就相识已久?”
滕翁道:“放哥儿两岁由雷被收留,老朽在此前已与雷被结交。”
收留?“雷放不是雷被的儿子?”昭雪惊讶了,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真的只是师徒那么纯粹?
滕翁摇头:“雷被止得一女,听闻前些年已出嫁。那红尘痴人,自妻子去后再无续弦,则孤身守着幼女养子。”
昭雪下意识追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看她这样的语气,滕翁一讶:“那姑娘名雷沙,现已在淮南嫁作人妇。”
是她想太多了吗,昭雪慢慢收了思绪,镇定下来。
吸了口气,她随后慢慢道:“但看之前的情景,雷放倒对您并不算客气。他似乎,不是一个不懂得尊老之人吧。”言下是直指他们二人的矛盾。